第38章 《第二章》(二十七)

《第二章》(二十七)

(二十七)

外面的戰争,在我到達羅馬的兩日前已經結束。由于拿破侖三世的武力調解,尚未短兵相接,羅馬城中因為定義誰是人民的權力更疊與流血千裏,便已經告一段落。

加裏波第逃出羅馬,剩下了一群茫然無所知的青年們,派了代表與蒙泰尼裏協議停戰。然後開始把城外還在殘肢斷臂中苦苦掙紮的還活着的人,源源不斷的送往城中這片羅馬古遺跡處治療,挽救。

如同歷史上很多次的必然結果一樣,雙方走向一種共同的有救無類。

那裏面我看到了一個我應該熟悉,但讓我完全不認識的人。他的名字叫“卡洛·畢尼”,他在最後的時間中,自肚子以下都已經被這炮火開膛破肚,醫生徒勞的給他包上包紮的布,仍然阻止不了他的腸子流了一地。

他應該算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他倒在羅馬城門的萬千死屍之中,昏迷中又被人發現心髒尚且跳動,擡到了這裏。護士手忙腳亂的把他的腸子往肚子裏面塞了進去,倒上烈酒,縫了幾針,在被蒙泰尼裏組織從每家還沒有破損的窗簾,床單和衣物放進沸水中聽醫生的指示煮了半小時之後,在這種條件下簡單包紮。

我在19歲的時候,非常抗拒和蒙泰尼裏提及青年團的事情,因為他們有規定,這項神聖而光榮的任務,秘密而事關國家前程、百姓生死,除了自己的同志,連自己的至親至愛也不能提及。

然後就在被抓進比薩警察局審問的那一天,他們一直逼問我:“知不知道卡洛·畢尼是誰?”

我不知道他是誰,與我們接頭的人,往往用着一些動物的名稱,諸如河馬犀牛等等,我們不知道把他們給我們的任務傳遞給誰。

那時候打了我一耳光的女孩瓊瑪·華倫,估計也不知道這位本尊是誰,然後為了同樣不知道是誰的那個人,我們從未見過,卻用某種大義去塑造的人,便恩斷義絕,甚至趕盡殺絕。

時隔多年,我現在想來其實心中并無對瓊瑪·華倫本人的任何怨恨,只還是問這個本尊,“你是卡洛·畢尼嗎,請問你還記得有一個叫瓊瑪·華倫的女孩嗎?她現在怎麽樣了?”

這是一個實誠而認真的人,他在自己已經被開膛破肚的劇痛中,還真的對我的話仔細想了一下,他看着羅馬鬥獸場天空的星空真的就這麽想了好幾分鐘,然後搖頭,十分認真的回答我:“對不起,這位先生,我真的确認,我生命中沒有認識過這樣一個女孩。”

然後他說完這句話,在周邊那麽多慘叫一片的聲音中,又暈了過去。那邊有醫生正在割人的大腿骨,那腿下面,已經長滿了壞疽和蛆蟲。

天主教會所有人,上至教宗,下至神父,他們的常服都是這種黑色的法袍,其實蒙泰尼裏當時只是抛棄了紅衣主教的禮袍,然後穿梭在這一片哀吟和痛苦的地方,有救無類。我也是這樣一襲黑衣,在此。

他在很遠的地方,手拂過剛剛被擡進來的,命不久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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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的青年,感召着領土的輝煌,談論戰争的詞句,仿佛在讨論一場男孩們的足球比賽,女孩們的郊游和喝茶。幻想着在戰争中成為不世英雄,期待着戰争,說着“人固有一死”,相擁着這個被他們簡單視之的怪獸,想象自己跳上人類流血漂橹、屍橫遍野的舞臺,胸前挂滿胸章,迎接着萬千人頭攢動中的膜拜。然後,真正面對戰争咫尺,卻只能發現在一片半分鐘就能被炮火夷為平地的村莊中,痛苦着自己被流彈炸毀,自己一個人開膛破肚的結局,而其他人,踩過他流着血的身體,繼續仿佛只是談論一場足球比賽或者郊游,繼續在下一場對炮火無從敬畏的信念中,殘肢斷臂們飛上天空,挂在枝頭,被過火焚燒。

再然後,在戰敗的大家不願提及的就這樣被記憶抹去的時光中,或是在對峙數年并無進展,只是無盡的往裏面填着無望的生命中,最後他們的身軀被後來者踏過,迎向來之不易的和平;也仿佛這些血淚就這樣被掩蓋在了失敗者的語焉不詳的歷史抹去中,徒留可能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嚼着這個苦果。

這個雖然被醫生包紮,但是在午夜,依然肚子開始腫得像一個氣球的卡洛·畢尼,是在他們的小隊,和蒙泰尼裏達成中午十二點停戰的那天,中午十一點,他們的領隊對他們說,就這一個小時,我們依然要捍衛理想的榮耀。

在這種冷□□交替的時代,攻城戰中,攻方在城牆之下的死傷,本來就比守城方要大得多。

于是他就在自己被炸得開膛破肚的那一瞬間,在倒在地上還剩最後一分意識的那一瞬間,聽着雙方大喊:“可以不用再打了,戰争結束了!”

在那一分鐘,所有人踩過他的被開膛破肚的身軀,開始扔掉武器,擁抱着對手。他一個人,在他的小隊全部已經陣亡的殘肢斷臂中,開始自己倔強的在這屍山血海中爬向那個十二點的正午,陽光的方向。

——這,就是他期待已久的光明嗎?

然後就在羅馬城的已經因戰争結束而開城了的門口,他被穿着黑衣的蒙泰尼裏抱了起來,對着身後喊:“有沒有醫生,這裏還有一個!!還活着!!”

他不是被埋在那斷肢殘臂中的人,他是靠着自己,拖着一路流血的開膛破肚的身體,爬到羅馬城門口的人。

所以,也是停戰的時候,最早獲得救援的人。

他當時如此強大的求生意志,依然阻擋不了在這個午夜,他的腹腔中開始化膿腫脹,進入彌留。

他在此前從未輕易對這痛苦哼了幾聲,在這個彌留的時刻,蒙泰尼裏抱着他的頭枕在自己的膝蓋上,說着“沒關系的,你是上帝的孩子。”

他仿佛聽到了這句話,從深度昏迷中,忽然淚流滿面的醒來,卻是在空中似乎抗拒的揮舞着自己的手:“對不起,神父,我不信上帝。”

蒙泰尼裏并未驚訝或者任何受傷,它只是吻着這個彌留的人的頭發,說:“那,你是我的孩子。我一直與你同在。”

那個在空中揮舞的手,在那時候停了下來,緊緊地攥着蒙泰尼裏的手,只是默默流淚。

估計在彌留之際,最後的想法,不過也就是,我想牽着一個人溫暖的手,走完這一程。

不管是誰,只要是人類,只要是在這個醫務區還在奔忙,而能夠共同理解人類這生離死別情感的人類,都好。

再然後,是這個人一直在流着淚喊着:“神父,神父……”

後面變成了一直在喊着自己的母親。直到蒙泰尼裏握着他的那只手,變得灰白,一種不屬于活人的灰白。

我上前去,輕輕的蓋上這個人的望向天空,已經失去神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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