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倒春寒五
眼前的廂房點滿了蠟燭,密密麻麻鋪了一地,紅燭搖曳間有些瘆人。
身穿紅衣的少女團坐在蠟燭中間,看不見面容,只能看見個背影。幾個巫師正圍着她念咒,手裏的經筒來回旋轉,咒聲聽得人耳畔發麻。
慧通住持順着穆王的目光看去,嘆了口氣,“這是延成侯家的姑娘,病了,說是邪祟入體,在驅邪。”
一般佛家是禪音入耳,念的經也都是平心靜氣,不似這麽群魔亂舞。
穆王擡腿邁過門坎,仔細一看忽然覺得那幾個大師有些眼熟,像是福川游歷時候見到的。他離國游歷多年,一直蟄伏在福川,如今看福川的事物,竟比故國還親切。
穆王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得見的聲音對住持道:“這位大師好像不是佛門子弟。”
住持的目光越發悠遠了,嘆息間穆王才發現他這位好友不知不覺已經有了老态。
慧通住持還是慧通小和尚的時候,就是穆王爺的好友,如今住持才四十有三,竟然臉上的胡須都泛了白。
不知是主持整個寺院太過辛苦,還是有其他瑣事,自己不是當年鮮衣怒馬的大皇子,他也不再是安心禮佛的小和尚。
總之無論是佛堂還是廟堂,二人都離初心甚遠,想要在相對煮茶論道恐怕難如登天。
慧通住持看着大雄寶殿四個字,聲音帶了些沙啞,“這位是福川國來的圓淨法師,奉旨來這裏傳道修習,不是佛家,福川的宗與咱們長陵不一樣。”
這件事穆王是了解的,他歸國前剛剛經歷了一場福川國的內鬥。
作為居于大漠之中信仰宗教的國家,福川國自己衍生出了福川法門,又根據法門成立了政治集團,名叫福川法會。百年發展後,法會逐漸分為了兩派,虛藍派只信奉直系的教派子嗣,推崇血脈純淨,而略寶派則認為應當廣納門徒,普渡衆生,不拘泥于血統。
所謂宗教在國家之間,常常是一種手段。兩派相争間,爆發了福川內戰,這場戰火對于來自鄰國的長陵穆王自己也有推不開的關系。
他一手挑起敵國的內亂,給了長陵戰場一絲喘息的機會。
即便如此,民生疾苦下,人們總是忍不住尋找一個信仰,熱衷于“妖言惑衆”的福川法門就在長陵傳播開來,先帝駕崩後,像是雨後春筍般接二連三冒出。
長陵人與福川法門,也算達成一種雙向奔赴,只是苦了長陵自己的佛心。
穆王看着這場詭異的法事,多少有點後背發麻,別說驅邪,法事本身就很邪,“你說這是延成侯家的姑娘?”
“是啊,年紀輕輕的,剛及笄的年紀。”住持多少有些惋惜的意思。他仍記得孟湘湘剛來的模樣,是被五花大綁來的,嘴裏一口一個要回家,還說了些他聽不懂的詞。
福川的法門慧通不認可,任何一位皈依佛門的弟子都不會認可,但是關于孟湘湘中邪這事,他心裏暫且認同,畢竟這個症狀除了中邪找不出其他的結論。
說話間,那個領頭搖經筒的圓淨大師緩緩睜開眼,跨過一大片紅燭朝穆王爺走過來,雙手結了個奇怪的印:“福川法會虛藍派那提,見過王爺。”
穆王認得這種這種印,在福川是一種十分尊崇的禮儀。穆王爺也颔首回禮,手上結了個有模有樣的印,在慧通住持眼裏,這個印格外的刺眼。
不知什麽時候,他心性高潔的摯友也像福川人一般假仁假義起來。
慧通是在正法寺修成時臨危受命的,自認沒有師父那麽好的脾性,也達不到無欲無求的境界,看到此情此景,還是會惱火,他只好壓下火氣,低垂着眼不瞧兩個人。
穆王聲音寬厚,一聽就好交往,“那提大師認得我?”
“王爺在福川國,下了一手好棋,那提此生難忘。既然在長陵的寺院,王爺還是稱我為圓淨吧。”圓淨也是笑眯眯的,二人乍一看是一副其樂融融景象。
穆王的手摩挲着腰間的玉佩,那提言下之意,指的是那場慘烈的福川內亂,“圓淨?慧通,你給取的?”
“是,福川法會來交流,還得為他取個法號。”慧通住持語氣裏全是不屑,甚至是挑釁。
“法門與佛家天差地別,為什麽要他們來教學?”穆王言語間也盡是輕蔑,算是站在好友一邊,也算是站在國家立場一邊,刺得圓淨渾身不舒服。
圓淨笑着把經筒揣進袖子裏道:“聖上感悟到福川聖祖創世的英靈,渴求世間的星輝,我們福川法門自然要渡他。”
說話間他還恬不知恥地聳聳肩。
你們皇帝同意了,你不樂意又能怎樣。
“胡鬧。”
這一聲,是兄長教育弟弟的語氣。
慧通皺了皺眉,咳嗽一下示意穆王注意自己的語氣。
若是這聲胡鬧傳到了花濁,龍椅上的天子怕是更要多心。沒有人能教育天子,就算是兄長也不能,穆王就是這樣才會招惹來殺身之禍。
坐在佛堂裏的孟湘湘正在扯着腰間的衣帶,只覺得麻衣磨得脖子疼。外面三人對話聲音若有若無,她聽了個七七八八。
這裏不是她高中歷史接觸到過的知識,甚至不像是一個世界。它好像是歷史遺漏的一角,竟然沒有半點熟悉的線索可循。
但這個福川法門,聽起來一定不是好東西。畢竟這幾天捉她跳大神的就是這位來自福川的圓淨大師,而開解她的都是慈眉善目的慧通住持。
她當然更願意向着住持,住持不會跳大神,只會勸她放下雜念,活在當下。
這個圓淨不會是什麽邪魔歪道吧。
孟湘湘伸了個懶腰,胳膊一不小心蹭到了紅燭,周圍幾個福川大師手忙腳亂起來,她趕忙對着衣袖一頓亂拍,才把火熄了,衣服上燎出個小窟窿。
這一折騰打斷了門外三個人說話,孟湘湘擡起頭的時候,恰好穆王背着光走進來,他本就是和藹的面容,身後的光影投下來十分莊嚴,好像自帶打光燈。
“沒事吧?”穆王伸出手,語氣裏全是寬仁的味道,孟湘湘忽然明白鄭子潇那股子溫潤勁是哪裏來的。
孟湘湘搭了穆王爺一把,才十分勉強地站起來,“謝謝王爺,我就是坐麻了,一會就好。”
圓淨還對着那幾個大師吹胡子瞪眼,嚷嚷着驅邪的法事要被破壞了,嚷得孟湘湘一陣心虛。她又不是真的中邪,再這樣做法事下去,怕是整個人身上都要發聖光。
慧通聽了心裏也膈應,這些法事簡直是有辱佛門清淨,他這輩子的修行都要被這群福川妖孽給毀了。
侯夫人病急亂投醫,能試的全試一遍,全然不管福川法門到底是什麽玩意。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替孟湘湘解圍道:“有時候急不得,今日王爺也在,不如法事就散了,改日繼續也可以。”
這話說到孟湘湘心坎裏去了,整個眼睛都放光。果然福川法門是邪魔歪道,慧通住持才是她的救世主。
本以為圓淨還要拉扯一番,沒想到對方答應的很利落,引着穆王爺一行人去了隔壁廂房飲茶。
只是對于孟湘湘來說,畫面未免詭異了些。
按照她的認知,這位圓淨大師和住持可以說一張桌子吃飯都不能,平日裏見面,慧通住持都要吹胡子瞪眼許久,今日反而成了朋友。
圓淨打開窗子,觀望了一番寺院的長廊,才安心坐回去烹茶,“我最喜歡長陵的茶藝,在福川喝不到。”
“好茶重在心境,心在浮躁間,煮不出好茶,那提大師在哪喝的味道應該都一樣。”慧通陰陽怪氣道。
他的脾性穆王最是了解,慈眉善目都是給香客看的,實際上是個犟驢。
穆王怕他繼續陰陽怪氣下去兩個人非得掀桌子不可,趕忙轉開話題:“孟小姐身體可好些了?聽說小姐也在上瀾書院念書?應當見過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了吧?”
沒見過,但是孟湘湘怕自己腦子有病的人設太深入人心,讷笑着說:“見過見過,世子爺和鄭公子都見過。”
“那還要孟小姐多照料了,我與你父親幼時是好友,也算是發小,不知道他身體可好?”
孟湘湘尋思半天,來了一個月,就剛剛穿越來的時候見過孟侯爺一次,那還是衆人都以為她死了才見到的。如今細想,孟侯爺的模樣她也記不清了,估摸着是個不關愛子女的人。
孟湘湘只好順着說:“極好,極好。”
“那就好。”穆王又是笑着,盯着圓淨煮茶的手,仿佛在提防什麽。
“世子爺現在還在書院念書嗎?”孟湘湘忽然開口。
世子在書院四舍五入就是鄭子潇在書院,她這是小心試探。
穆王點點頭,仿佛想起來什麽羞于啓齒的事情:“還在呢,犬子頑劣好玩,應當沒少給書院添麻煩。”
“有鄭公子看着,王爺可以安心。”
“是啊,我那個義子向來是做事沉穩的。”
孟湘湘這才美滋滋地低頭,嘴角挂上了笑意,她費心遮掩都沒遮掩掉。
錢瞎子那沒有動靜,她也幹不了其他的,不如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情。
也不知道為什麽,她見到鄭子潇只有兩次,但心情都蠻不錯。
孟湘湘眼底的笑意被穆王捕捉個遍,他忽然明白眼前這個小姑娘的意思。
真是正值青春年少啊,穆王爺腦子裏把延成侯家的情況捋了一遍,又仔細看了看孟湘湘的漂亮模樣,一雙圓眼裏都是古靈精怪,可愛的很。
他越看越滿意,接過慧通遞來的茶杯笑道:“我那義子雖然話少,不太靈性,但心性正直,是個熱心腸,孟小姐不要害怕。”
圓淨和慧通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都聽出來穆王的意思了。
他這是在亂點鴛鴦譜啊!
孟湘湘也聽的臉上一紅,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接什麽好。
穆王爺還想說什麽,但男女的事情一兩句提點不清楚,老想把子潇婚事快辦了,他當時和他的王妃也是眉來眼去拉扯好久,先帝才應允了這門婚事。
喜上眉梢,又覺得口幹舌燥,穆王幹脆先端起杯子喝口茶水再慢慢說。
嘴唇剛沾了杯壁,長篇大論卡在喉口,一個人影飛身進來,一掌推飛穆王手裏的茶杯。
碎杯子聲吓得孟湘湘一哆嗦,她目瞪口呆地盯着來人。
鄭子潇皺着眉,見鬼似的,半天才喘息着道:“茶水,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