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倒春寒六

好狠的毒,孟湘湘心裏嘟囔着。

根據她多年看電視劇的經驗,一般下毒最好遮掩一下,講究一個無色無味,得喂貓或者拿銀簪子試一試才能試出來。這毒倒好,杯子裏雖然沒什麽,一潑在地上跟泡騰片似的,劈裏啪啦起了泡。

孟湘湘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是誰下的毒,鄭子潇已經把慧通整個人按在桌子上,又撞翻一堆茶具。

穆王手還保持着端杯子的姿勢,顯然沒緩過神來。他緩緩擡眼看向圓淨,圓淨連忙把杯子朝地上一潑,滿地的茶水并沒有方才泡騰片似的模樣。

圓淨半舉着雙手,“王爺,你家公子擒的是慧通大師,不是我,你瞧我做什麽?”

“你……”穆王也反應過來,有些難以置信,上下打量鄭子潇按着的老光頭。

慧通掙紮兩下,鄭子潇幹脆摸出嘲春嘀秋,像把剪刀交錯抵在他喉口,“我的建議是別亂動。”

他壓着慧通,聲音還是清冷好聽,卻透着說不出的狠勁,與孟湘湘前兩次見到的溫和模樣大不相同。

慧通光潔的腦門上青筋都爆起來,手還在扭個不停。

鄭子潇見他一點也不乖順,幹脆雙劍輕微一鎖,把他脖子淺淺割開了個小口子,“我不怎麽審問人,殺人比較熟練,你也不必抱着僥幸心裏從我手下溜掉。”

“櫃子……硌得慌……”慧通磕磕絆絆嘆了口氣,艱難地說道。

鄭子潇瞥了一眼,這櫃子不算矮,不偏不倚卡在他下巴上,确實硌得人難受。

他微微皺眉,又把人往櫃子上按了按,語氣好似跟人坐而論道,“辛苦一下,忍着。”

慧通見說不通鄭子潇這尊煞神,只好掏出他珍藏多年的好友深情,沖着穆王爺大喊,“王爺,你這是幾個意思?我跟你這麽多年交情,你就讓他這麽對我?馬上松開我,不然我叫護院來把你們都轟出去。”

穆王臉上抽了抽,“子潇,你怎麽知道是他下的毒?”

鄭子潇擡頭,沖着屋外輕聲說了句,“進來。”

方才他闖進來,一套擒拿下去,驚呆滿屋的人,都沒注意到他身後跟了個小和尚,站在屋門口躊躇着不敢進來。

現在那個小和尚蹲在門口探頭探腦的,眼圈紅了一大片,吓得一動也不動。

鄭子潇一句話好像把小和尚砸醒,他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先逃再說,邁起千斤重的腿後撤。下一步還沒撤出來,嘀秋劍穩穩地插在他腦門上方的廊柱上,小和尚當即不敢再動,腿軟得保持站立都困難。

“我也建議過你,別想逃。”鄭子潇嘆了口氣,嘲春劍仍死死卡着慧通的喉嚨。

人質通常不愛聽勸的,他已經習慣了。

半個時辰前,通往千佛塔的小徑上,漂亮的姑娘同鄭子潇說起關于活在當下的人生道理,鄭子潇心裏忽然覺得豁然開朗。

他殺過很多人,好人也有,壞人也有。

後來遇到穆王,也算是歸于良善一派,但朝堂總是風雨飄搖,為了護住穆王府這一方宅邸,也免不了刺殺幾個絆腳石。

也可能是幾十個絆腳石,也可能更多。

他不是為國奮勇殺敵的将士,他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死了都不應該有英靈墓衣冠冢,連一身好功夫都是為了殺人而練就的。

活在黑暗裏的人,要有不見陽光的自知之明,這樣才能在陰晦的地方繼續負重前行。

只是聽到那句活在當下,鄭子潇忽然也覺得自己應該享受當下,把前十幾年的罪孽放一放。

他當時會心的笑起來,是由衷贊同眼前的漂亮姑娘。奈何沒笑幾下,就瞥到老槐樹邊上有個小和尚探頭探腦。

沒聽聞延成侯家有仇家,延成侯爺孟宏汝性格古怪,不愛親近任何人,一直喜歡自己玩自己的,與世無争,應當不是沖着孟湘湘來的。

但鄭子潇還是先把孟湘湘哄騙走,怕自己在她面前暴露難看的一面。

幸好那個叫阿沉的婢女把孟湘湘叫走了。

孟湘湘回頭看他的時候,他做出一副背道而馳的模樣,驀然回首,盯着老槐背後,想看看那個小和尚到底是沖着誰去的。那麽一刻他心裏忽然有些害怕,這幾步走的遠了些,若他真是沖着孟小姐去的,自己又該怎麽過去。

恰好孟湘湘也回眸,一笑整個人都是光彩照人。

鄭子潇摸摸藏在腰間的雙刃,第一次期望自己答應穆王安心做他的義子,當個光風霁月的公子哥兒。

電光火石間,他心裏生出千萬種情緒,到最後皆變成了酸澀。

好在那小和尚也沒輕舉妄動,直到孟湘湘的身影消失在路盡頭。

之後便是熟練的,擒拿,逼問。

小和尚估摸着也是第一次辦跟蹤這種事,怕得不行,沒怎麽恐吓就全招了。

眼下小和尚紅着眼,看了看腦門頂上的短劍,吞了好大一口口水,才顫顫巍巍轉過身。

他看着鄭子潇,又看了看被按的滿腦門通紅的慧通住持,最後結巴着說:“住……住持,文晔…………搞……砸了。”

叫文晔的小和尚是個孝順弟子,吓成這樣還記得向住持彙報。

鄭子潇如是想着,頗為娴熟地薅起慧通的手腕,上面挂着一串黑得發紅的佛珠。他捏着佛珠轉一圈,仔細一看,上面有個小黑洞,邊緣還沾着沒清理幹淨的白色粉末,毒應當就是藏在這裏的。

他利索地取下佛珠,朝着穆王那邊的地上信手一揚,“王爺,毒找到了。”

穆王感覺自己眼睛發熱,他每次生氣都是這樣,頭熱,臉熱,連眼皮都熱,只有手冰涼。

他也不想看那個佛珠,子潇做事向來穩妥,佛珠是物證,那小和尚估摸着就是人證。

地上的毒這才停止了冒泡,應當是剛烈的毒,入口人就死透了,連遺言都沒得說。

穆王一時覺得有些好笑,多年摯友,連遺言都不願意聽嗎?

他還是世子這麽大的時候,七八歲的年紀,屁颠屁颠跟在先帝身後下延北,體察民情,順便看望當時重病的老延成侯爺。

那時候的延成侯爺,還不是現在這位,想起來确實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白雲蒼狗,就算是禪院佛音,也擋不住人心易變。

永逸大街有個廟,當時是延北唯一的廟,據說很靈驗。

聽說延西戰事緊,長陵節節敗退,小穆王跪在蒲團前,求一個百姓不要被戰亂傷害。

皇後不信佛,小穆王爺那時候也不懂規矩,拜得不太标準,旁邊一個叫慧通的小和尚便指點他。拜完佛,他和慧通說起了花濁的天地,和這個小和尚聊了一下午。

慧通那時也是七八歲的年紀,頗具慧根,勤勉上進。

他說,他要一心向佛,要庇護所有苦命人,行善造福一方百姓。

再看地上這碗毒茶,穆王只覺得可笑。

往事歷歷在目,多年書信連着朋友情分,穆王忽然有勇氣再看好友的臉龐了,他不是澄淨的小和尚了,臉上全是刀痕一般的皺紋,雙目也不再清明。

“慧通,如果我喝下這碗茶,你猜我的遺言是什麽?”

慧通閉上眼,說不上是什麽神情。

“如果殺了我,可以幫你實現你的夢想嗎?”

穆王聲音沾了些沙啞,望着慧通臉,“那年你我七歲,你說小和尚有小和尚的天地,要造福一方百姓,現在呢,你的夢想是什麽?”

不知道是鄭子潇手勁太大,還是慧通已經瘋魔,他再睜開眼的時候雙目都是猩紅的,像是要流出血來。

他動了動嘴角,敷衍地苦笑,“我本想殺你,但我怕,我才叫了文晔盯着你的義子,他不在我便好下手。文晔做事不穩妥,肯定會搞砸,這樣說不定你也不會死。”

“你這是在給自己開脫嗎?”一旁半天不出聲的圓淨大師忽然開口。

異教異國的人說這話立場不明,場景變得有些諷刺。

“呵,我沒什麽好開脫的。”慧通沉悶地道:“我就是要你死,學真,你知道守着這寺有多難嗎?我不殺你,這寺就沒了,他讓我殺了你,殺了你福川那些混賬法師都可以滾出正法寺,他們在廟裏玷污佛門清靜我怎麽造福一方?”

圓淨摳了摳腦門,撇一下嘴對自己沒能被趕走表示遺憾。

“你簡直不可理喻。”穆王見他越說越瘋,咬牙道。

語氣裏不是恨意,多的反而是恨鐵不成鋼。

“是你我當年太幼稚,你明明可以不回來,去哪裏都好,總比花濁安全。”

穆王忽然覺得冷,他知道延北是個冷地方,只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冷,盤坐着雙腿都冷得發麻,他抖了抖衣袍站起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本王是臣,理應效忠長陵。”

“你效忠的是天子!”

“是長陵!”

穆王聲音近似嗚咽,背對着所有人。一時間,他忽然覺得肩膀有千斤沉,沉到站立都難。

慧通看他這模樣,恍然發現,原來變了的只有自己。

窗外本是一片晴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飄起小雪,慧通笑了起來,猛然鼓起力氣一掙。

鄭子潇方才擒他時候以為他力氣就那麽大,沒想到他藏着勁,現在被掙了個猝不及防,手上也脫了力。

慧通飛身撲上去,把穆王撞倒在地上,從袖子裏摸出來藏了許久的刀,眼見着就要刺上去。

穆王擡起手卻根本防不住,眼見着就要被捅上,一雙細嫩嫩的手忽然伸了出來,死死逮住慧通的手。

孟湘湘心裏急得不行,就怕這種好人死于話多的劇情。她其實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畢竟慧通住持這段時間真是個待她不錯的人,現在他一副圖窮匕見的模樣實在是反差太大。

總不能看着他捅死穆王吧,罪過罪過。

電光火石間,孟湘湘的俠肝義膽油然而生,撲上去逮着慧通的手就是不放。

她咬着牙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兩股力道在打架,刀就懸在半空中搖擺不定。

此時,鄭子潇安靜地出現在慧通身後,面色沉靜如水,一手按住慧通的頭顱,一手默默伸出嘲春抵在他脖子上。

頭上的力道太大,脖子上的窒息感又襲來,慧通不是什麽練家子的,刀不小心脫了手,像待宰的羔羊被鄭子潇鎖住。

穆王沉痛地閉上眼,“報官解決不了,殺了他吧。”

鄭子潇抓着短劍的手不自覺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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