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倒春寒七

鄭子潇方才闖進來,一套行雲流水的擒拿,也沒看到孟湘湘在場。直到孟湘湘出來想要空手接白刃,他才有些錯愕,自己那個可怖的模樣都被看見了。

要當着她的面殺人嗎?或者是把人拖出去?

自己剛才說了什麽來着?

“我不怎麽審問人,殺人比較熟練。”

他并不是喜歡虛僞遮掩的性格,只是不知道為何,就是不想讓這個才見過幾次的姑娘見到自己戾氣重的一面。

此刻把人拖出去是萬萬不能了,穆王安危在上,這個老禿瓢心裏憋着的鬼點子多,不能節外生枝。

冰冷的劍刃仍抵在慧通脖子上,雙劍之主卻已心亂如麻。

孟湘湘捏着手,腦子裏混亂一片。她只看外表,鄭子潇是溫和文氣的人,應當是書院念書考功名的,就算會武功也只是為了豐富個人綜合素質,在高中應該屬于安靜的學習委員。

直到鄭子潇一腳踢開門,表演了一套擒拿順帶贈送了威吓。

這哪是學習委員,這是閻王爺索命。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孟湘湘嘆了口氣,忽然發現他神情有些悲憫,更多的是麻木。他既不看救下的穆王和孟湘湘,也不看待宰的慧通,而是盯着一片白牆。

不過呼吸之間,空蕩蕩的二十年,似鬼魅一樣漂浮着的人生躍然在白牆上。

一時空氣好像凍結,只聽到鄭子潇沉靜地說了句,“孟小姐,可以閉上眼睛嗎?”

孟湘湘順從地捂住眼睛,但還是從手縫裏偷偷瞧着。

鄭子潇的臉像是延成侯府冰封的湖畔,好看卻麻木,劍刃将要劃過的時候,孟湘湘忽然還是選擇閉上了眼。

初高中時期出于獵奇心理,她看血漿片也不少,不是很怕看這個畫面,閉上眼是出于對鄭子潇的尊重。

為殺戮而悲哀,他是不想讓人看到的。

沒有想象中血濺滿身,孟湘湘一直捂着眼,心莫名還是生出一種恐懼,只能聽見悉悉簌簌的聲音。

半晌,他才聽到圓淨賊兮兮地說:“行了,你睜眼吧。”

地上只有洋洋灑灑一片碎瓷片,應當是剛才打鬥碰掉的,驚奇的是,一滴血也見不到。

孟湘湘有些如夢初醒,看着門口,鄭子潇修長的背影擋住了屋門口那唯一的光,手裏拿着塊破碎的僧袍布料,正擦拭着手指上的血污,掌心還綁着她打的蝴蝶結。

找了一圈也沒看到屍體,應當是被處理掉了。孟湘湘嘴巴上有些慌亂,想說些什麽,話在心裏轉了一圈全變成了沉默。

穆王爺這時候遞給她一個帕子,“手沒傷着吧?”

不算是空手接白刃,孟湘湘很聰明,只管逮着慧通的手,沒碰刀刃。

孟湘湘搖搖頭,慌慌張張像只剛落地的麻雀。她眼裏只看着鄭子潇,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品了半天又覺得他深奧得有趣。

穆王也覺得她應當沒受傷,改口道:“沒吓到吧?”

鄭子潇頭微不可察地往回扭了一下,最後還是沉默地站在門口擦手。

孟湘湘沖穆王笑了笑,“沒事……我從小膽子就大。”

穆王挑了挑眉,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樣。

孟湘湘也不管那些,勉強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門口,看到鄭子潇背對着她,并不打算同她說話。

“你沒受傷吧?”

“嗯。”冷冰冰的回應,也和侯府冰封的湖水一樣,波瀾不興。

“殺了住持……你不會要蹲大牢吧?”

這話問出來孟湘湘自己都想笑,看他連殺帶處理屍體蠻娴熟的,要是蹲大牢早就牢底坐穿了。

“不需要。”

孟湘湘深吸一口氣,剛要開口說什麽,看到鄭子潇低垂着眼轉身道:“過一會侯府的人應當會收到住持死了的消息,小姐馬上就能回府。”

“這樣啊。”

孟湘湘其實也沒那麽想回府,在這裏和府裏都一樣,都不是她的家。

孟湘湘歪着頭,眼睛掃了一圈,也不知道鄭子潇把屍體弄到哪裏去了。她又見鄭子潇神色不好,只能小心試探道:“你是在生氣嗎?”

對方身形一滞,“什麽?”

“我看你一直冷着臉。”

“沒有。”他眼神好似慌了,躲閃半天看着自己的鞋尖,“小姐就算不害怕,也還是早日找到身邊的婢女比較安全。”

“你打架那麽厲害,我在這裏豈不是更安全。”

鄭子潇把廊柱上的嘀秋拔了下來,短劍在手上轉了幾圈,和嘲春一起收進腰間,“小姐最好還是離我遠些。”

本想說些什麽,對自己從事的事情作出解釋,最起碼顯得體面些,到最後又覺得解釋毫無意義。

“為什麽呀?”孟湘湘背起手,厚着臉皮笑嘻嘻迎上去。

鄭子潇瞧她笑靥如花的模樣,還跟小孩似的,不禁嘆了口氣。

“你和我不一樣。”他說着,邁起長腿走進了屋裏。

這時候孟湘湘才看到,院裏有一口水缸,是剛好能容納一個人的大小,她猜屍體是藏那裏了。

藏得倒是娴熟。

不是孟湘湘心大,穿越來這一個月,她已然習慣了古時人命如草芥的悲哀現實。

侯府三院子的孟滿滿小姐被水燙了,侍奉的婢女因此被活生生打死,孟湘湘都是看在眼裏的。

封建害人就是這個道理,貴人的命和窮苦之人的命,不一樣的,到現在,雖然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是宅家就是寺院,生活還适應不了,身旁的人來來去去生生死死,她已經适應了。

且不說慧通謀害在先,他雖是住持,一旦為人賣命,又和奴婢有什麽不同呢?

而孟湘湘自己,這個侯府小姐的身份,又能在吃人的時代茍活多久?

一個時辰不到,恰如鄭子潇所說,因為慧通住持刺殺穆王,整個正法寺都被官府封鎖了,孟湘湘也結束了跳大神的生活,被孟侯爺接回了侯府。

孟府的車架趕到的時候,孟侯爺慢條斯理地下車,先是對着穆王爺拱了拱手。

“宏汝,多年沒見了,得有十年了吧。”此時在寺前,穆王神情已經恢複如初,對着延成侯爺回禮。

延成侯爺孟宏汝也是小時候随老侯爺進京認識的穆王爺,到現在自己成了延成侯,确實是多年沒見過了。

孟宏汝神情帶了幾分關切,語速都跟着快起來,“怎麽回事,那住持好端端的,怎麽突然……”

“鬼迷心竅了。”穆王苦澀地笑了笑,并不多提慧通的事情,“說起來還得謝謝湘湘,撲上來救了本王。”

孟宏汝臉上有些難堪,“湘湘她……”

穆王立刻了然,“宏汝賢弟放心,事關姑娘名節,本王封鎖消息,不會外傳的。”

孟湘湘被阿沉擋在後面,只管低着頭,這時候她最好少說話。

她不懂見義勇為怎麽就事關名節,在這裏她不懂得太多,只覺得胸腔一陣窒息,鄭子潇用劍抵着慧通那麻木的神情又浮現在眼前。

孟宏汝也不與穆王絮叨了,時過境遷,他也沒什麽好同穆王說的,就算有,也不是現在。孟宏汝嘴上客套幾句,拉起孟湘湘坐上車架就回府了。

一路上他并未展現什麽慈父的關懷,甚至連句問候也不曾有。

還不錯,最起碼離開的時候也不會留戀。

一時半會說不上回府是什麽感覺,眼前翻來覆去都是屋子與窗子,總之與在寺裏沒什麽不一樣。孟湘湘坐在窗前看着後園的木蘭,又開始發呆。

有時候她會想起住持慈眉善目的模樣,與那時的兇神惡煞、聲嘶力竭既然不同,有時候又會響起鄭子潇面如死灰的模樣,好像個冷靜的機器。

也有時候,孟湘湘會想她的電腦,有電腦玩時間就不會難熬。

她把頭埋在膝上,想了半天,忽然發現阿沉不在,幹脆又從後門一路溜去永逸大街。

錢瞎子人還在睡午覺,被一陣砸門聲敲醒,吓出一身冷汗。

“姑奶奶,又是您啊。”心裏醞釀了幾句髒話但他沒敢罵出來,畢竟是延成侯家的,罵了說不定會得罪貴人。

孟湘湘深吸一口氣,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你是不是什麽都沒查?”

“我查了,但沒查到。”無恥這件事,錢瞎子是擅長的,他笑嘻嘻地說着,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尤其是現在剛醒盹,人還渾渾噩噩,無恥程度翻倍。

孟湘湘咬緊了後槽牙,瞪着他,“那你說我們這個生意怎麽解決呢?”

“您給我辛苦費,這事就算了。”錢瞎子打了個哈欠,幹脆扯下蒙眼布,露出他混沌不清的老眼,“我跟您說實話,我就是走江湖的。”

“什麽意思。”

“我也費心給您打聽了,這個事确實是聞所未聞,你也不能說我沒有努力過吧。但我其實就是靠一張嘴吃飯的,還為您到處打聽,所以辛苦費……”

銀镯子“啪”的一聲拍在桌上,孟湘湘惡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頭走出破廟,長辮子還差點抽到錢瞎子的老臉。

錢瞎子嘆了口氣,心安理得的收起镯子,扯着嗓子大喊,“不管你到底是哪來的,你命好啊,大戶人家的貴人小姐,你的未來美着呢!”

這話無疑是傷口上撒鹽,氣得孟湘湘鼻頭發酸,往回走的時候都跺着腳,又怕被發現自己偷溜出來要挨罰,趕忙加快了步伐。

正拔腿跑着,忽然聽到身後有個人大喘着氣喊她。

孟湘湘轉過頭,圓淨正抱着他那個破經筒,一路追上來,他一定平日裏只走路,這才幾步就累的喘不上氣。

“孟家小姐,還記得我吧?”

“記得。”孟湘湘沒好氣地回道。

還有一句“你不就是那個邪魔歪道的福川法師嗎”被她咽了回去。

圓淨笑嘻嘻地先手上結了個吉祥印表示尊敬,之後才道:“小姐想要回你的2019年對吧?”

“你……”

孟湘湘瞪大了雙眼,在寺裏住了這麽久他不說,現在才說?

圓淨只是挂着深不可測的笑容,給孟湘湘一個緩沖驚訝的時間。

“如果我沒看錯,小姐應當是死過一次的人。”

“可以哇,你比錢瞎子會算。”孟湘湘上下打量着圓淨,心裏頗為贊許,對他露出手腕上猙獰的傷疤,“我确實是2019年來的人,這個身體的主人是自殺死的。”

圓淨十分草率地瞥了眼她的手腕,沉默着不講話,賣起關子,急得孟湘湘像熱鍋上的螞蟻,“你看出什麽來了?”

“這是我們福川法門的秘術,将後世的魂魄揪到前世。”

在孟湘湘的認知裏,福川法門已經被打成了邪魔歪道,這種秘術把後世的魂魄揪來前世,對後世的人未免不公平。

尤其是在高考快出成績的這個節骨眼上。

孟湘湘長籲出一口氣,“你的意思是,有人跟我換了魂?”

圓淨搖搖頭,“應當是這具身體的主人自殺時候用了秘術,讓你替她活下去。”

“那我要是用這具身體死了,我可以回去嗎?”

“不能,你會魂飛魄散。死容易,生難啊,小姐。”

孟湘湘咬了咬嘴唇,忽然覺得有些茫然。

圓淨眼底的笑意讓人不寒而栗,“我能讓小姐順利回去,但需要一些報酬,小姐願意做嗎?”

“什麽報酬?”孟湘湘又要扒拉她腕子上叮當作響的銀镯子。

“殺了穆王。殺了他,我用秘術送你回去,只有這一個辦法能讓你回去了,小姐。”

一陣風吹過,孟湘湘忽然覺得脖子上冷的發麻。她想起來慧通死之前那面目可怕的模樣,腳步微微後撤,膽邊發寒。

頂着冷風,她微微搖頭,轉身就跑,想離圓淨遠些,越遠越好。

身後遠遠傳來圓淨的聲音,尖銳刺耳,“孟小姐,你要想明白,估摸着倒春寒結束穆王就要回都城了,到時候你想下手就難了。”

倒春寒啊……孟湘湘腳下打滑,踉跄了一下。

延北的風像刮骨一樣的痛,來自倒春寒的寒風總比其他風要狠辣一些。通常溫暖的時節來前會有倒春寒,忍過這段寒潮就是一片燦爛的時節。

孟湘湘一邊跑一邊想着,她能撐過這段寒冷,回到溫暖的時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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