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

上瀾月二

孟侯爺一時身子僵住,跌坐回去。

他是有心平了戰亂,但向來宏圖偉業藏在心間,沒落實過。福川人這些年先占月息山,後霸延西關,邊境嫁婦無顏色,六畜不安息,他依舊是穩穩當當在延北過小日子。

他知道自己有些窩囊,聖賢書讀迂腐了,但怕意還是一股股的上湧。

孟宏汝揉了揉鼻頭,不敢再看穆王,轉眼瞧着桌上方的白瓷瓶道:“你可知……火石有多重要嗎?”

“知道。”穆王理了理衣袖,“長陵短短五年,十二大洲割讓了二洲,現在延洲也飽受戰亂之苦,都是因為戰場上打不過。福川有火石,懂開采之術,又會做火铳,多少長陵将士死于烈火,連屍骨都剩不下。我就是要帶回這些火石,主開采,造火铳,建火器營。”

他語氣極為輕松,好像說的不是天下大事,而是晨起吃了幾個雞蛋。

“你……”

孟宏汝一時語塞,目瞪口呆地望着穆王,驚訝之餘心裏也感嘆,周學真一直是這樣的人,從小到大,一點都沒變過。

只是火器營的建造哪有他說的這麽簡單,先帝也不是沒下令造過,總是研究不透火铳是怎麽造出來的。說難聽些,朝堂裏盤根錯節,許多人都是靠着家族蔭蔽保薦做官,真頂用的人并不多。

先帝操勞過度,駕崩後慶和帝登基,延西又打起來了,戰事焦灼慶和帝根本沒心思琢磨火器營。

“我事先上過奏折,沒說這批火石,只說了想要研究火石開采試探聖意,沒想到都被拒絕了。”穆王嘆了口氣繼續說:“可這些火石是我九死一生從福川帶回來的,這是長陵的希望……宏汝,你明白嗎?”

孟宏汝只覺得如坐針氈,半天不答複。穆王的目光好像照妖鏡,自己內心的恐懼瞬間無所遁形。

他猶豫着,聲音都有些發虛,“你知道,聖上為什麽拒了你嗎?”

“知道。”

輕描淡寫兩個字,把二人的心境都打入冰窖裏。

動身去往福川的時候,先帝身子骨相當硬朗,穆王便在福川大展身手,把福川內政攪得一團漿糊,沒想到歸國之時聽聞,先帝駕崩了,如今龍椅上的是他那個有些乖戾的三弟弟。

慶和帝并不是大臣衆望所歸的皇帝,是群龍無首時候唯一的選擇。

真正的衆望所歸穆王帶着火石回國,建火器營 ,驅侵略者,俨然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倘若這一切真的發生了,這皇位慶和帝還不如洗洗手讓了算了。

所以慶和帝大筆一揮,否了開采火石的奏折。

“你知道還要觸聖上黴頭?救國方法有許多,你非得跟聖上對着幹的是嗎?”孟宏汝見他一副不知人情世故的模樣,氣得咬牙。

他不願入仕是因為最煩朝堂的陰謀陽謀,此時入局實在違背本心。報國無門,有時候是因為他太過清高,自诩文人清流。一旦走進官場,他或許和穆王的境地差不多。

孟宏汝不願讓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

穆王道:“只有一批精良的火铳軍,才能保住長陵,沒有那麽多救國辦法,這是唯一的道路。”

孟宏汝再次語塞,見他神色堅決,有些自慚形穢。

不知拿什麽掩蓋,玩弄權術的皇帝反而成了他的遮羞布。

孟宏汝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舉起茶杯像是喝酒似的一飲而盡。

穆王也知道他心裏糾結,事情不成會賠上一族的榮辱。

他神情有些緩和,笑着拍了拍大腿,“眼下我離不開延洲了,宏汝,你慢慢考慮。”

孟宏汝只管喝茶,還是不作聲。他心裏有些動搖,但實在難一口答應下來。喝茶間看到一邊的簾子晃了晃,竟瞧見孟湘湘在那歪着頭偷聽。

孟湘湘跟這具身體的親爹眼神撞到了一起,連忙把頭縮了回去。

世子悄聲道:“阿姐,你聽到什麽了?”

“國家大事,說了你也不懂。”孟湘湘說着,心裏也跟着發抖。

從多方面來看,這穆王分明是個救國英雄的角色,要是死在她一個無名小卒手下,是太憋屈了些。

孟湘湘嘆了口氣 ,轉身從側門出了堂屋。

世子見她自己走自己的,只能跟在她屁股後面,身量又沒孟湘湘長,孟湘湘一步是他兩步,累得他一颠一颠的,“阿姐,你現在怎麽怪怪的?”

“我哪裏怪?”孟湘湘随手薅了根柳樹枝子,捏在手裏編着玩。

“你以前都不跟我玩,我每次跟你打招呼你都是問個好就走。”

“那我現在也不跟世子爺玩,世子爺自己玩去吧。”

“別啊,我是說你變好了,現在多好啊,也知道跟人說笑了。”

孟湘湘瞪了他一眼,世子忙閉上嘴,只管跟在她後面,看她手上飛快地編着,時不時又薅一根柳枝。

世子伸過頭,“阿姐,你編什麽呢?”

孟湘湘沒回答他,反而問起來,“你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這不是歷史上幹癟的名字,也不是電視劇裏寥寥幾幕出場的角色。穆王是活生生的人,有家庭,有理想,有複雜的人際關系,也有自己的情感。

扪心自問,她是為了回家不擇手段的人嗎?

孟湘湘覺得自己不足以回答出這個問題,她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被逼無奈做出此事,只是希望自己活得問心無愧。

倘若穆王是個草菅人命的奸佞,她全當為民除害了。

世子有些不明所以,手扶了一下頭上的發冠道:“我其實……跟我父親不熟。”

“不熟?”

孟湘湘有些詫異,就算是封建王朝,也不至于對父親用不熟兩個字。

世子低垂下頭,“我很小時候他去福川了,我娘生我時候也過世了,沒人跟我聊過他是什麽樣的人,我也是最近剛認識他的。”

“那你跟誰長大的?婆子嗎?”

“子潇啊……阿姐應當見過。”

鄭子潇也不過十九、二十歲的模樣,孟湘湘腦補出一副大孩帶小孩的畫面,不禁也跟着低垂下頭,把編好的柳環扣在世子腦門上,“你要是無聊,就找我玩吧,姐姐疼你。”

她刻意換成哄小孩的語氣,是真有點心疼這個小胖子,沒想到世子十分不領情,氣鼓鼓地摘下頭上的草環,“阿姐真疼我,就去書院吧,馬上要小考了,你這麽久不來上學,急死我了,這次考不好我父親非得打死我。”

“你……”

“阿姐以前一次都不幫我,這次咱們也算是交上朋友了,得幫我一把了吧。”

孟湘湘腳步都停住了,頗為為難地讷笑着,“這個……得看你們考什麽。”

“考《大學》。”

說話的不是世子,聲音十分耳熟,涼飕飕的帶了些少年氣,讓人想起冬天的青松。

世子十分肯定地點點頭,“對,考《大學》。”

他剛說完,像只小雞崽,連人帶衣服領子都被鄭子潇一把提了起來。

孟湘湘先把鄭子潇手上瞧了圈,那難看的蝴蝶結已經被取下來了。

她心裏若有若無的感到遺憾,只能抿起嘴,看着世子呲牙咧嘴的叫。

“子潇,子潇我錯了,你放我下來,我這衣服是新做的,別弄壞了,我去黎家吃喜酒還要穿呢。”

“世子既然知道要小考,就不該偷偷溜出來玩。”

他嘴上訓斥着世子,人還不忘對孟湘湘拱手,“私闖內苑,冒犯孟小姐了。”

孟湘湘不知道為什麽,抿着的嘴一下子笑起來,“沒事沒事,我喜歡跟小孩子玩。”

“小王是世子,不是小孩。”世子還在那抗議着,又被鄭子潇毫不留情地敲了下腦殼。

她笑盈盈的,正法寺的事情就好像沒發生過。

今日天氣也和煦,柳葉綠瑩瑩的,映着還沒完全解凍的湖水。孟湘湘也換上了他們延北人的衣裳,烏黑的長發編成一股辮子,一身鵝黃的小衣映着柳葉,分外好看。

鄭子潇不是第一次見到孟湘湘這身裝扮,但這樣暖洋洋的感覺卻登堂入室般闖進心裏,他一時緊張,揪着世子匆匆一拜,“我先送世子回去,叨擾小姐了。”

“唉……”孟湘湘見他又要走,忍不住喚了聲。

他每次見面都是這樣匆匆忙忙,說不了幾句話就要跑,這次比上次又要急切些。

想到他上次的神情,孟湘湘忽然明白了什麽,又喊了他一聲,“鄭子潇!”

鄭子潇腳步頓了頓,回頭的時候慌亂的神色被他快速藏了起來。

孟湘湘第一次把他名字完整念出來,念着念着又覺得好聽,品味之餘還有些羞澀,結巴着說道:“我是說……鄭……鄭公子。”

孟湘湘快步走向前去,把話在心裏醞釀半天,盯着鄭子潇那雙漂亮的狐貍眼說道:“你是覺得我會怕你嗎?”

“我……”鄭子潇也不知道怎麽回,因為被孟湘湘說中了。

“世子爺可以先回避一下嗎,我有話同鄭公子講。”孟湘湘笑眯眯地拍了拍世子的肩頭。

世子瞪大了眼,顯然不太想離開。

孟湘湘只好假笑着背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

“好的,阿姐,我去那邊守着,一定不讓別人過來。”世子掙開鄭子潇的手撒腿就跑,轉眼間就沒了蹤影。

鄭子潇看了看自己潔白的衣袖,往後退了一步,“孟小姐實在不應該……”

“我不害怕,因為我也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說的擲地有聲,只管看着鄭子潇,“那日在正法寺小院我看到你禮佛,雖然沒什麽理由,但我想你不是壞人。我不躲着你,你也不必躲我。”

“小姐最好不要輕信他人。”

語氣不似之前那麽柔軟,讓孟湘湘想起來,這個句式他也對慧通用過。

“我不屬于這裏,一無所有,唯性命一條,沒什麽怕失去的,輕信就輕信了。”

鄭子潇眉心擠成一個“川”字,終于擡眼望向他面前的漂亮姑娘。她話說的豁達,不像深閨小姐會說的,倒像是行走江湖多年的悍匪,同你一點道理都不講。

鄭子潇只會藏匿人潮之中殺人于無形,不懂怎麽應對悍匪。

此時此刻,湖光與春景下,鄭子潇擠出一個還算溫和的笑,什麽都沒說。

孟湘湘見他又不理人了,幹脆往前靠一步,“我知道你是穆王的義子,穆王爺又跟延成侯爺是故交,你怎麽會是壞人呢?”

對方這次沒有躲閃,濕漉漉地說了句:“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壞人,我相信。”

“我不是穆王義子。”

孟湘湘啞然。

她是記得阿沉提過此事,但是也說過把他當穆王爺的兒子看待就好。王府大院有王府大院的苦衷,孟湘湘不想深究。

孟湘湘又往前靠了一步,近得連睫毛都可以看清晰。鄭子潇身量修長,個子很高,孟湘湘只能踮起腳,才算是對視。

他身上的氣味像是雪松,恰如他行走的時候,腰板都筆直筆直的,風雪也不能催折。

“你跟姑娘說話都這樣嗎?”孟湘湘眯起眼,仔細瞧着他的,能看到他澄澈雙眼裏的自己。

“我不跟姑娘說話。”

極少交際,孟小姐是第一個。

說出來又怕失禮,最後還是吞了下去這句話。

孟湘湘挑了挑眉,發現他老看那邊的木蘭花,幹脆摘下來一朵塞到他手心裏,“這是我第二次送你木蘭,你要記得我,以後不要躲我,也不要和其他姑娘說關于你自己的事情。”

她收回手的時候,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勾了鄭子潇指尖一下,才笑盈盈轉身離開。

飽讀言情小說多年,耍得一手好流氓。

孟湘湘心滿意足,還在回味着方才手指上的觸感,還有鄭子潇那白皙漂亮的眉眼,像只春光燦爛下的小狐貍,什麽殺不殺的暫且抛去腦後了。

只是才轉身走到廊間沒幾步,就看到了一張可怖的臉。

“孟湘湘,你知道你剛才在幹什麽嗎?”

夫人瞪着她,氣得眼皮都耷拉着。旁邊的阿沉苦着一張臉,隔着長廊拐角沖孟湘湘拼命擺手。

孟湘湘這才想起來這是古代,她不能随便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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