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
上瀾月三
孟氏宗祠擺了一排明燭,平日專門找人打點,燭火常年不息。
延成侯一脈皆是骁勇之輩,排位上都是孟氏的功勳先祖,最上面擺着的就是老祖宗,也是初代延成侯爺——赫赫有名的孟将軍孟赫南。
在開國皇帝打下長陵百年基業的時候,被圍困湘水一帶的西華關,孟赫南此時剛平息延北兵禍,麾下只有百餘人,毅然奔赴西華關,救下了開國皇帝。
“當世勇武者,惟赫南一人矣。”
開國皇帝是這麽評價孟赫南将軍的。
長陵基業初定,孟赫南舊傷複發病逝,沒享受幾日太平日子。開國皇帝哀恸不已,為其子賜世襲侯爵,封地延北,并将西華關更名為赫南關。
時至今日,雖然延成侯一脈遠離朝堂,逐漸落沒,但總能從市井間找到這位戰神的蛛絲馬跡。
不是孟湘湘對這段故事了解得多,而是祠堂牆上刻着開國皇帝為孟赫南親筆題的英雄志。開國皇帝好文采,從孟将軍參軍到幾次著名的戰役,再到英雄遲暮,峥嵘一生躍然牆上。
孟湘湘不禁微微點頭,對老祖宗的為人以及開國皇帝的文筆表示肯定。
“你聽到我說話沒有?”
耳邊傳來頗為刻薄的聲音,吓得孟湘湘一個激靈。
她還沒來得及應答,後背又挨了一戒尺,疼得她一聲悶哼。
夫人見她還有心思走神,剛洩了的火立刻又熊熊燒起來,張牙舞爪就是一通罵,“合着我說了半天,你在這看你老祖宗的光輝偉業呢?你們姓孟的都喜歡這些看不見摸不着的。好,喜歡看是吧?我讓你看個夠。”
孟湘湘還沒悟出她話裏什麽意思,手腕就被孟夫人一把抓起來,人像個垃圾袋子,被拖拽到刻了英雄志的牆壁邊上。
宗祠地上雕了白虎紋,平日祭拜都有墊子,孟湘湘罰跪也在墊子上,被這麽一拽,膝蓋骨在地上蹭了一路,立刻灼痛起來。
孟夫人已經是氣昏了頭,抓着她脖頸子就往牆上貼。
孟湘湘平日挨揍總是一聲不吭,心裏想着忍忍就過去了,這次終于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以往也只是打打手掌心聽她吼幾句,哪有這殺人的架勢。
孟湘湘低頭一看,鮮紅的血滲在長裙上,像朵刺目的小花。她一把甩開孟夫人的手,“你瘋了?”
“你說什麽?”
孟夫人愣住了,孟湘湘性子柔弱,從不朝她吼叫,只會安穩領罰,今日是第一次。
她現在頭發散亂,腦後的發髻歪歪斜斜,挂着的簪子搖搖欲墜,所幸延北衣服多是長裙小衣,沒那麽飄逸風流,保住了她一些體面。
孟夫人品了半天這聲吼,看孟湘湘坐在地上扒拉傷口瞧個沒完,忽然笑起來,“你還委屈上了?”
孟湘湘不理她,只是對自己的腿心疼的不行,這是古代,雖說身體不是她的,但疼是真實存在的。
孟夫人把戒尺惡狠狠地往地上一甩,一旁伺候的婢女都吓得瑟瑟發抖。
“我同你說了多少遍,送你念書,讓你學跳舞,都是為了什麽?你一定要嫁不出去爛在這侯府你才願意是嗎?”
長陵人好風流,王公貴族都喜歡認識點文墨但不精通的姑娘,不至于愚笨,又因為懂得不算多而好過日子。
既能滿足他們吟詩作對的虛榮,又能當個賢惠會伺候人的好妻子。
孟夫人現在覺得這女兒哪裏都變了,就一點沒變,犟的像千年老石頭。現在孟湘湘又有了以前的影子,端端正正坐在那,只抱着腿,任她怎麽嘶吼就是不理睬她。
“你又變回去了?中的邪好了?”孟夫人幾步走了過去,彎着腰咄咄逼人,“你自己說,你怎麽打算的?卷鋪蓋跟人私奔是嗎?”
孟湘湘低垂着眼,還是不作聲。
孟夫人見她裝聾作啞,一把揪過躲在椅子後面的阿沉,逮着她胳膊就是一頓擰,“還有你,讓你看顧小姐,這是多少次了?”
她手勁大得出奇,阿沉立刻慘叫起來,含在眼睛裏的淚水再也憋不住,嘩啦啦順着下巴往下淌。
“你打她做什麽?我做錯事你打她,你真是不講道理。”孟湘湘趕緊從她手裏搶過阿沉護在身後。
孟夫人冷笑一聲,瞧着女兒和自己有些相似的眉眼,語氣裏的恨意愈發明顯,“你肯說話啦?那你告訴我,你應當做什麽,不應當做什麽。”
“是我的錯,我忘了不能跟男子拉扯,我對不起你。”
想要把被封建思想荼毒的女人掰正幾乎是不可能的,此時不如服個軟。
“你不止對不起我,你對不起整個延成侯府,對不起這牌位上的列祖列宗。”孟夫人只冷眼瞧着她,半響才道:“我真不明白你有什麽不滿。”
“不知道,我沒什麽不滿,我就想當個人,而不是你漂亮的花瓶子。”孟湘湘帶着怨念說道,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商品,孟夫人所謂的栽培就是包裝,最後找個好人家嫁出去。
孟夫人被她嗆了句,氣得胸口一陣鈍痛,抄起地上的戒尺朝她扔過去,不偏不倚砸在她頭上,把額角砸破塊皮。
“你非得打死我才滿意嗎?”孟湘湘吃痛,捂着額角吼道。她覺得指尖黏濕,多半又是被砸出血了。
說到死,孟夫人突然就像樹枝上受驚的鳥,三步化作一步跑了過來,死死地摟着孟湘湘,疲憊的臉貼在她肩頭,“不行,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好好好,我不死,你勒得我喘不上氣了。”孟湘湘艱難地說着。
她懷疑夫人有精神病,多半是間歇性狂躁症什麽的,不然也不至于一會待她像仇敵,一會又怕她死。
現在夫人又好像嬌弱起來,與方才的夜叉形象判若兩人,孟湘湘只好拍着她的背安撫道:“我以後注意禮數,不會大庭廣衆之下拉拉扯扯了,你說的什麽行事端莊,不形色張狂……都依你好吧?”
本來她也只是希望寬慰幾句鄭子潇,耍流氓純屬于被美色蠱惑,下意識這麽做,不在她的意料之內。
孟夫人呼吸急促,衣襟都被她扯得繃緊了,弓起的背微微顫抖着。她平日在延北的婦人圈子裏,向來是矜持不茍,這副模樣狼狽到她自己都不願看見,更不願把臉從孟湘湘肩頭擡起。
孟湘湘想着用親情喚起良知,讓她消停消停,貓兒似的小聲喚道:“娘親你……”
“不準叫我娘。”孟夫人忽然一把把她推到地上,那聲娘親像是帶了鈎子,把孟湘湘出生到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那些記憶全勾到眼前。
是她刻意淡忘的記憶。
她深深咽下一口氣,努力平複着自己,“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許稱呼我為娘。”
孟湘湘啞然,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不懂這具身體與夫人到底有什麽仇怨,但孟滿滿小姐是可以甜兮兮地喚夫人娘親的。
遺書裏也通篇稱為夫人,并沒有過多贅述。
“你我沒什麽母女緣分,你做好延成侯府長女的使命,我也履行把你順利嫁出去的責任。”
她越看這大女兒,越是錐心刺骨的痛。
這是她第一個孩子,卻也是延成侯府的長女。
倘若她是個男子,關谷冬不必如此苛刻,好生教養着,等到丈夫逝去承襲爵位就行了。
恰是因為孟夫人自己是女子,才知道女子生來就有許多無能為力,骨肉分離只是時間問題。
她有一生的遺憾,不願讓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再添一筆。
“你是不是跟那穆王義子私相授受?”她努力平息自己的語氣,終于恢複了平日裏端莊的模樣。
孟湘湘搖搖頭。
私相授受實在是誇大了,她單方面去同人家說話而已。
孟夫人見她頭搖的像是撥浪鼓,不像在撒謊。
她雖住在延洲但也聽說了些,穆王義子的為人在花濁那邊也是出了名的有禮數。
孟夫人一腳把地上的軟墊踢到祠堂中間,“這種事,不許再發生,你的婚嫁由不得你,你早明白這個道理就會少受不少苦。”
她若是早些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會抱憾終生,遠嫁延北。
“在這跪一夜,明婆婆,在這看着她。”
孟夫人的聲音漸漸遠去,跟着一群婢女都走了,就剩下阿沉還趴在孟湘湘邊上掉眼淚,還有站在一旁狐假虎威的明婆子。
孟湘湘才渾身松懈下來,方才的疼痛潮水般上湧,疼得想站起來都困難。她只好狼狽地爬到祠堂中間,在墊子上保持着半跪不跪的姿勢,歪歪扭扭不成體統,偶爾臉上還忍不住浮現出苦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孟湘湘終于忍不住,一屁股坐了下去。明婆子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長小姐但凡舉止得體,也不必這樣。”
“也就是在你們這,談個戀愛這麽麻煩,在我家我牽着他手逛操場也沒人管,反正高中畢業了。”孟湘湘扣着地上白虎紋路的眼睛,小聲念叨着。
“長小姐嘀咕什麽?”
孟湘湘正好身體,沖明婆子翻了個白眼,“我說你小人得志,裝腔作勢,看碟下菜,為人勢利。”
“那長小姐可得跪好,不然夫人那裏老奴有話說了。”
孟湘湘又怕夫人真的聞訊來發瘋,只好偃旗息鼓,端正跪着。她越跪越覺得腿上的傷口磨得痛,期盼着這家子有沒有個說得上話的人來救救她。
耳邊悠悠傳來救世主似的聲音。
“下去吧,不用你看着了。”孟宏汝看着女兒在那痛得雙腿顫抖,對明婆子吩咐道。
明婆子剛想說什麽,孟宏汝在她面前站定,他長得高大寬闊,明婆子又年老萎縮,他像座山擋在那,明婆子頓時不敢多作聲了。
孟宏汝見她那副尖酸模樣,語氣跟着譏諷起來,“我從不來內苑,這裏竟成你的天下了。你就算伺候關谷冬,也只是關谷冬手下的狗,湘湘是長小姐,輪不着你在這犬吠。”
孟湘湘抿了抿嘴,倘若不是明婆子沒走遠,她真的要豎大拇指。
明婆子走了,她看到自己不近人情的父親理了理衣擺,蹲在她身邊,沒有什麽要發難的意思,她幹脆身子一歪也坐到地上。
孟宏汝從袖子裏摸出了一個黑瓷瓶的藥膏,用手輕輕點了些往孟湘湘額角的傷上抹,“我不踏足內苑。”
“嗯……”藥膏冰冰涼涼,刺得孟湘湘倒吸一口氣。
“關谷冬脾氣不好,作為大孩子,你應當受了不少罪。”他那句“大孩子 ”說的分外刻意,是因為孟滿滿小姐沒有孟湘湘這麽慘,孟滿滿小姐天天跟着侯夫人和明婆子玩樂。
長陵人眼裏,長女是最重要的,長子繼承家業,長女就要嫁得好,才不算辱沒門楣。在孟湘湘現代人的眼裏,長女就像是富貴門第的交易籌碼,婚事尤為重要。
孟湘湘不會甘願自己的婚事被草率安排,就算真的要在這個時代嫁人,也一定要找個愛她、敬她、同她心意相通的。
孟湘湘只是忍着,連滴淚水都不肯掉,孟宏汝才發現自己這個大女兒堅毅極了,是個能吃苦的。
他嘆了口氣道:“為父不愛趨炎附勢,不會拿你的婚事做籌碼。為父也不信你中邪,知道你有苦衷。”
“謝謝。”孟湘湘躲閃着他的眼神,有點害怕接收到這遲來的慈愛。
他怕是真的不來內苑,不然孟湘湘本人不至于含恨自盡。倘若這份關懷早些到來,也不至于事情弄成現在這樣。
“今日你是不是聽到了我與穆王爺的……”
孟湘湘突然明白他的來意,并非真的關心,而是怕她洩露秘密
“我不會亂說的。”她接過藥膏,自己往頭上點完了,又開始看膝上的傷,不好脫鞋襪,只能隔着布料觀察着。
孟宏汝見她言語間十分果決,越發覺得陌生。平日文文弱弱,不知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性子。
他躲關谷冬,連帶着關谷冬生的孩子他都煩,不願多見,就算是前段時日聽到自己的長女差點自盡,他也置若罔聞。
此時孟宏汝才意識到,自己淡漠到毫無人情味,他離女兒,實在是太遠了,遠到看不清她心裏在想什麽。
孟宏汝忽然鬼使神差地問了句,“湘湘啊……你覺得,我該幫穆王嗎?”
問完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一個十五歲的丫頭能懂什麽。
“從長陵的角度,還是家族的角度?”孟湘湘呼出一口氣,轉眼瞧着孟侯爺那優柔寡斷的臉。
他長了張文人的臉,身上也有文人的傲氣,卻和他祖宗那殺伐果決的心性截然不同。
家還是國,是個永恒的難題。舍小家為大家,說起來容易,真做起來像是剜肉刮骨。
“若是為長陵,你應幫他,救邊境百姓于水火。”
孟宏汝目光黯然着點點頭。夜風寒涼,他又沒關祠堂門,只得裹了裹外衣。
後面那句孟湘湘不說他也明白,若為家族,便放下這一腔熱血,安安生生守好延洲的一畝三分地。
孟湘湘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今日失延西,明日就失延北,到最後長陵之中無一世家幸存。”
視線穿過孟侯爺的肩頭,落在那篇洋洋灑灑的《延成·赫南志》上,她一字一字緩緩說道:“若是為這延成侯府,那也幫他一把,算是成全先祖滿門忠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