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一

上瀾月十一

今夜無風。

偌大的延成侯府,木蘭香中夾雜着焦糊味,處處白屑飄飛,人聲躁亂裏搖搖欲墜。

頭上包着白布汗巾的鹽井工人,各個衣衫單薄,頂着透骨涼風,圍在四方宅院各個門前。

先是一個人踹開門,之後魚貫而入,嗓子像要喊出血,全是憤恨。

婢女被拖拽着哀嚎,婆子四處逃竄,睡眼朦胧的家丁還未拾起棍棒,便被鐵鍬哐的一聲砸暈過去。

一個人打翻了油燈,火勢乍然而起,孟侯爺精心照料了多年的園林花草化為柴火,旺盛燃燒。

抄家都沒有此等架勢。

聲勢浩大的進攻中,他們漫無目的,嘴上喊着“殺冉狗”,實則卻是滿懷的仇富情緒。

每一鏟子打在家丁身上,敲響的不是頭顱,而是鋼鐵般殘酷的階級。

“傷我兄弟,辱我手足,今日鹽礦如同昔日大澤鄉,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世家走狗,焉知我苦,朱臺易碎,焚盡瓊樓!”

一人高喝,群起附庸,腳步聲踏碎了森嚴侯門的玉瓦。

路過的打更人,吓得顫顫巍巍,一路奔逃出元苓大街。

然後這場災禍撕碎了延北的太平蕭鼓,人們紛紛披着寒衣渾渾噩噩走出家門,才看到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四處都是嘈雜。

這也可能是孟湘湘唯一的機會。

刀面上血光刺目,孟湘湘遞刀的手驟然縮了回去,身子跟着寒戰不斷。

烏伯達趁機一口咬上穆王的手臂,渾身一反轉,就要去撲孟湘湘。他腳步不穩,身後還有力制着他,幾下撞到茶幾上。

“湘湘!刀!”

穆王快要吼破嗓子,青筋暴起,擰着烏伯達的胳膊,喘息聲像是力竭的老水牛。

夜黑風高,侯府動蕩,此為天時。

飲晴堂的東屋只有他們三人,她可以随意栽贓嫁禍,此為地利。

烏伯達與穆王扭打在一起,對她毫無防備,此為人和。

刀柄粗糙,蹭在手心微微發澀,穆王的喊聲像鐘聲震蕩人心。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巨響,孟湘湘一個激靈往後踱步,背貼上了牆面。

她的眼睛熱得發痛,這股感覺從頭顱開始貫穿五感,幾乎要讓她窒息——是那微弱的良知和求生欲在吶喊掙紮。

烏伯達膝蓋撞上穆王的腹部,趁機逮住他的喉結,整個人騎上去,嘴裏全是灰燼的味道。

“世家走狗,焉知我苦。”

穆王雙目充血,臉上漲紅,抓起地上的碎瓷胡亂一紮,痛得烏伯達慘叫不止。

血氣沖天,猩紅血污流淌間,窒息的穆王顫抖着朝孟湘湘伸出手,聲音斷斷續續已經聽不出是什麽。

他的嘴唇青紫,一開一合。

快,逃。

生死關頭下,孟湘湘嗆了滿口血腥味,朝穆王邁出一步,刀片在火光下微微震顫。

她剛伸出手要将刀遞給穆王,腰上一緊,整個人被帶起來,失重感襲來像是要飛出去。

緊接着眼皮一陣溫熱,黑暗之中雪松香撲鼻。

孟湘湘只能順手抓過去,抓到一手輕紗袍袖,喘息聲在耳邊反複蕩漾,急促而又清晰,一下又一下在耳垂邊上碰撞。

利器撕破烈風,穿過皮肉的聲音是從頭貫穿到腳的冷意,孟湘湘渾身僵硬,任憑自己被攬着腰,不敢亂動。

光明重現之後是刺目的火光,模模糊糊間竟然一路燒到屋門口的木蘭樹,白花化作焦黃,高潔終歸泥垢。

突然闖進屋的暴徒已經倒在地上,死得很幹淨利落,雙手捂着喉嚨抽搐不止。

他是被人從後頸一劍刺過去,下手兇狠毫無生還之機。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他還斷斷續續□□着,全是不甘願。

孟湘湘擡頭,看着鄭子潇戾氣深重的臉,身上一松,他将自己放開走向穆王。

“王爺,我來晚了。”

“外面,怎麽回事?”穆王有些喘不上氣。

“鹽井工人暴動,說是要抓冉恩,卻把侯府給圍了。”

“延成侯夫婦呢?”

“尋不見了,飲晴堂沒有。”

孟侯爺掙紮着爬起身,踉跄走到門前,滿目浮華竟然一片狼藉。

烈烈火聲噼啪作響,偶然炸起一聲讓人驚懼。

孟湘湘腳下發軟,顫抖着指向屋外,“角門,那有個角門。”

她多半有點烏鴉嘴在身上,話音剛落角門傳來了陣天響動。

“一,二,三,撞!”

又是一聲撞擊,銅雀花紋雕飾的角門哀嚎,地面都跟着顫動。

“一,二,三,撞!”

“撞!”

孟湘湘抓緊了身邊人的袖角,手裏的刀有些不穩。她吞咽了下,暈眩感貫徹全身。

“撞!”

工人齊聲吶喊,山呼海嘯,鄭子潇輕輕接過刀,反而塞給了她一把短劍。

劍柄還留有男子的餘溫,上面雕着剛柔健美的小楷:嘲春。

鄭子潇聲音平穩,聽不出懼意,“你不會有事,但還是要握緊這把劍,危難時候往這裏紮,還有這裏。”

他的兩根指頭指了指自己突出的喉結,又指向後背的腰腹。

黝黑的眼眸注視下,孟湘湘癡傻着點點頭。

“別怕。”

他重新拾起孟湘湘的手,跟着穆王一路跑出屋子。

角門在身後巨響,馬上就要繃斷。

孟湘湘只敢死死薅着他,一路狂奔,可恨身體在這時候掉了鏈子,怎麽跑她都邁不開腿,氣也上不來。

“後門,我苑子有個十分偏僻的後門,外面是小巷子,很偏僻,可以溜走。”

她剛說完,就看到幾個工人,端着鐵鍬鐵鏟,揮舞着追趕幾個小婢。

錦衣華服的貴人格外顯眼,工人們只是為了洩憤,看到他們都紅了眼,鐵器撞擊着就要劈上來。

孟湘湘被鄭子潇一把推給穆王,嘀秋短劍在手中挽了個劍花,白皙臉上沾着血點子。

他目光銳利,頭也不回,“爬牆上去,我斷後。”

“你……”

孟湘湘還沒說完,心裏一酸,生怕他死在鐵鍬下。

她被穆王連拖帶拽,穆王彎下腰,“你踩着我爬上去。”

孟湘湘只能咬緊了牙,攀着滾燙的牆邊,手指卡镂空雕花的磚塊上,磨出一片血紅。

不知道初遇周光霖的時候,他是怎麽爬的牆。

她一腳踩上穆王結實的肩,搖晃不穩地爬到了牆頭,粗重喘息之下,整個人好像要過去了。

之後穆王在她的拖拽下也爬上來。

火色燎得雙眼有些難以視物,血腥味順着喉管彌漫在嘴裏。孟湘湘轉頭看過去時,鄭子潇反手握劍,步伐溜滑,最後一個工人也被絞碎了腰腹倒在地上。

他蹬了腳牆邊上的樹根,順勢攀上牆頭,被血染渾的長衫蹭過一片猙獰紅痕。

鄭子潇把礙事的寬袖用嘀秋利落割裂,露出了堅實的手臂。

那是武人的手臂,上面還爬着淡粉色的疤痕,像是裂縫的溫熱白瓷。

孟湘湘張着手臂,不知道什麽時候一滴淚滑過下巴,混雜在濃煙裏消散了。

她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碎發在烈風裏飄揚。

角門應聲碎裂,惡鬼争先恐後撲進,沒看到藏着院牆上的三人。

順着青色的磚瓦,他們一點點爬到屋脊上,這才有了踏實落腳之地。

孟湘湘艱難咳嗽着,“得想辦法逃出去報官。”

她轉眼望去,侯府盡收眼底。

後知後覺的家丁起手反抗,只能鎮壓愚民的棍棒抵不住鐵器攻擊,遍地屍首分不清誰是誰。

四處都是亡命之徒肆意掠奪,甚至有婦孺欺壓在身下□□,聲音不堪入耳。

那聲“王侯将相,寧有種乎”在暴行之下就像個笑話,人們殺紅了眼,只有對貴族的痛恨,詩情畫意的延成侯府一夜之間只剩下斷壁殘垣。

四方的侯府水洩不通,和雅苑門口逃出生天的小巷子也被堵死。

一個婆子死在鏟子下,後頸的鮮血濺出,躺倒在地上時候,目光渙散恰好對上了屋頂的孟湘湘。

“阿沉,阿沉在哪,還有小璟她們……”

“阿沉姑娘去報官了。”鄭子潇單膝跪在屋檐邊,像是狩獵野兔的狐貍,雙目細長,閃着狡黠的幽光。

他喉結上下滾動,緩緩開口說:“來找你們的時候,恰好救下她,現在差不多已經趕到府衙了。”

一聲刺耳的劍鳴,他握緊手裏的劍,将穆王與孟湘湘護在身後。

殘月當空下,野狐蹲伏,殺意彌散。

五日後,延成侯府的重建浩浩蕩蕩開始了。

延成侯爺性子孤僻,對延北人倒是挺好。

此時危難當頭,百姓願意抛卻對世家貴族的偏見,應了侯府招工的聘,幫忙重建宅邸。

孟湘湘倚坐在木榻上,春光乍洩,暖洋洋籠着她,困意跟着彌漫了上來。

她額頭上還搭了個冰帕子,用來退燒。本來穿越後這身體就是病怏怏的,被折騰一番,狠狠的垮了,現在渾身乏力,喘口氣都難。

那夜在屋脊上,不知道等了多久,官兵才趕來把這群暴徒全部羁押,現在滿滿當當擠在獄裏,都尉忙得焦頭爛額。

此事比春風還快,一路傳往都城,朝野震驚,聖上震怒。

延洲令每天愁眉苦臉,恨不得把冉恩這畜牲碎屍萬斷。只是他泥鳅似的,全城找遍了也沒有蹤影。

和雅苑的後苑,幾個家丁正在費力栽一棵大木蘭樹,這就是冉恩來侯府拜會送的那棵。現在百廢待興,延成侯爺只能忍着晦氣把它栽了,充實一下庭院。

通常木蘭都是矮小一株,這棵倒是大得驚人。只是它現在半死不活的,不好說還能不能養起來。

孟湘湘渾身像是要散架,懶洋洋扯下冰帕子,阿沉忙接過去,“小姐,我去給你換一個。”

“別換了,還不如999。”

“什麽是999啊?”

“藥。”

阿沉皺起臉,怯生生地道:“那阿沉給小姐煎藥。”

孟湘湘扯了扯身上的棉褥子,後頸躺出一片濕熱的汗,“我不喝你這個苦藥。”

一失足成千古恨,倘若當時果斷些,她已經找圓淨做法回家了。

孟湘湘嘴角勾起苦澀的笑意,沒想到自己在關鍵時刻善心大發,下次想要找這麽好的機會就難了。

“怎麽能不喝藥?良藥苦口,喝了并才能好。”

孟湘湘睜開一只眼,瞧見孟宏汝背着手踏進苑門,腳步聲是說不出的疲憊,臉上還挂着烏青的眼圈。

她知道孟侯爺疲憊的不是鹽井□□,是他那可憐的庭園,全被奴工糟踐了。

孟湘湘道:“發了汗了,估摸着馬上就好。”

孟侯爺坐到她美人榻邊上,給她掖了掖被角,“你這病得兇險,虧了昏倒時候跟穆王一起,不然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要被那些暴徒辱沒成什麽樣子。

“我還以為我當時是睡在屋脊上了,沒想到暈了。”

孟湘湘語調輕快,整個人嘴唇都泛白,臉色更是像張紙。

“好孩子,吓到你了。”

“所以他們是鹽井上的工人?”

孟侯爺扭頭看了看女兒,“是,你一直在書院,不曉得最近井上出事了。鹽井坍塌壓死十多個工人,領頭的工人要找金曹讨個說法,沒想到卻被那個畜牲拿兒女要挾。”

這是五天裏延洲令調查的結果。

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延成侯一定要讨個說法的,才一直逼着延洲令,終于把來龍去脈捋了個清楚。

孟湘湘不懂鹽井的事情,翻了個身道:“他們找金曹,為什麽來侯府?”

“金曹私下裏犯了罪,想來找為父幫忙疏通關系,為父最厭惡這種為官不幹不淨之人,和穆王合計一下将他鎖在偏僻屋子羞辱他。”

語調義憤填膺,孟侯爺想到冉恩氣不打一處來。

“都是苦命的工人,殺起人來我卻覺不出他們苦。”

“他們出身卑賤,言談也俗,自然和走獸無異。”

“出身又不是他們能決定的,一定是被壓迫極了。”

仇富的種子埋下,一個人挑撥,這些種子生根發芽,釀成了這場熊熊烈火,燒爛半個侯府。

孟宏汝聽完,再看那幾個栽樹的家丁,心裏忽然不安起來,“定是受人挑撥了,本侯待百姓向來和善,這次純屬無妄之災。”

是受人挑撥,聽說領頭的叫烏伯達,一人撺掇上百奴工,喊着“世家勳貴,焉知我苦”,一路從郊外的鹽井殺入侯府。

一介白丁懂什麽起義,他們連怎麽在城門落鎖後入城都密謀的一清二楚,計劃周全,背後必有出謀劃策之人。

“抓了那麽多人,有說是誰挑撥嗎?”孟湘湘口幹舌燥,聲音跟着粘連不清,一旁的阿沉忙遞水過來。

孟宏汝贊嘆道:“你這個小婢女倒是很伶俐。被抓進獄裏,在延洲令那些人手底下肯定是遭不住難的,都招了。據說是一個穿着烏黑經袍的怪人,一直在幫忙謀劃。”

穿着烏黑經袍的怪人。

孟湘湘皺着眉眯起眼,整個蒼白的嘴被她急切抿起來,她晃悠着坐起身,有些如夢初醒。

穿着烏黑經袍的怪人,孟湘湘想到了一個妖孽,倒是很符合描述——圓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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