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

上瀾月十

孟湘湘本人,屬于高中生裏最掌握摸魚精髓的那個。

如果沒寫作業,可以理直氣壯的說沒帶,如果賴床遲到了,瞎話也是一套一套的,迷路這種鬼話都能面不改色的編出來。

眼下鄭子潇上挑的雙眼裏全是真誠,語氣溫柔似水,一種愧疚充斥着孟湘湘的良心。

她意識到:這個人是真的想幫我。

她把褶皺的袖子一點點捋平,摸出鏡子擦了擦臉上的爐灰。想到那滿是善意的目光,便覺得自己又虛僞又愛耍流氓,簡直毫無底線。向來不是會自我檢讨的人,但這次,孟湘湘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

想要圈住他的心,又想要逃離這個時代。

既要與他相戀,又要殺他最尊敬的人。

怕在鄭子潇面前露怯,孟湘湘還是硬着頭皮望着他,“你可以仿得一模一樣?”

“寫多了會露餡,照着以前的仿一個可以。”對方十分坦蕩,沒有絲毫的惡意。

“你不問我為什麽寫不了嗎?”

“小姐不願說,我不會問。”

真誠是最美好的情話,在這樣磊落的話語前,愛情悍匪也相形見绌。

孟湘湘微微低下頭,再也沒臉看對面的正人君子,“我不是想刻意隐瞞什麽,只是真相太離譜。”

鄭子潇說:“小姐也沒過問我到底是做什麽的,不必內疚。”

隐約聽到苑外悉數響起腳步聲,孟湘湘這才忐忑地站起來,撓了撓脖子,“我……我去給你找那個帖子,抄完放在飲晴堂的東屋就好,辛苦你了。”

她猶豫着要走,又覺得像是落荒而逃,耳邊飛來了一聲輕嘆。

鄭子潇嘆了口氣也跟着起身。

“謝謝你抄帖子但是我真的得走了……”

話音未落,玉似的公子輕輕蹲下身,拿出塊帕巾将她衣角上的土一點點拭去。他神情謙卑,仿佛不是擦土塊,而是在侍奉什麽神像,生怕有一點不恭敬。

不含染□□,只是怕姑娘沾染塵埃。

孟湘湘被這虔誠驚到,心潮暗湧,半天擠出一個字來,“你……”

“衣角落塵了,小心夫人責難。”

他将帕巾收好,才站起來,行為舉止沒有一絲一毫逾矩,只是始終不再看孟湘湘,只瞧着方才擦過的藍色裙角,說話間還不忘拱手作揖相送。

愛情悍匪心潮澎拜,方寸大亂,提起裙子落荒而逃。

她不明白那份虔誠是什麽心思,如果沒有愛意,又憑何信任她的為人。

她也不明白在瓊樓玉宇的王府下,鄭子潇到底有什麽難言之隐。

孟湘湘以為自己很懂捕獲英俊少男,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什麽都不懂。

母胎單身帶來的缺點就是她全是理論知識,毫無實戰經驗,現在大敵當前,她勇猛出擊,反而被鄭子潇真誠的反将一軍。

從小廚房跑到侯府的飲晴堂,再到放好帖子,路上溫熱的春氣煽動,一刻鐘的功夫她也沒平息好思緒。

直到見到把酒言歡的穆王爺,滿腦門子還是鄭子潇謙卑的神情。

此時酒席已經散去,月上柳梢頭,穆王爺帶了微微醉意,對着孟侯爺長篇大論說個沒完。

他說的君子氣節,孟湘湘一句沒聽進去,心裏只道是嘀咕:你養的什麽兒子,怎麽學會擦小姑娘裙角了。

其實飲晴堂是孟宏汝的小書房,十分私人,一般人不讓進,伺候的人也不行。

屋子裏裝潢拘謹得讓人窒息。

孟宏汝偏愛如今的孟湘湘,批準她有事來飲晴堂找。除此之外,就算是他的結發妻子,踏足一步也是要大發雷霆的。

屋子裏也沒有什麽秘密,都是些書卷字畫,只是孟宏汝這個人多少有些精神潔癖,心裏認為關谷冬踏足一步都是有辱斯文。

這對夫妻奇怪的仇怨,僅限于延成侯府,無人知曉內情,但延北人仍覺得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甚至猜測孟侯爺是個懼內的。

今日特殊,酒席散去後,孟宏汝把穆王帶來了飲晴堂,孟夫人十分沒眼力勁的跟着一起來了。以至于現在孟宏汝欲言又止,給關谷冬使盡眼色,她裝作看不懂,賴在這一直不肯離去。

穆王轉眼看到一邊的孟湘湘,雙眼還有些迷蒙,十分和氣地道:“湘湘侄女,別忘了給我抄帖子。”

他本就不是愛端架子的人,現在又喝了酒,讓人覺得他為老不尊。

孟湘湘忙端起茶壺把他的面前的青玉杯子添滿,“王爺,我剛才順手給抄完了,就放在東屋,您不介意吧?”

穆王愣了下,倒是沒糾纏:“都一樣,我家光霖要是有你的好字,上瀾書院的夫子就不至于天天生氣了。”

“光字好看沒用,她不通文墨的,只會個皮毛就到處賣弄。”關谷冬在一旁開口道。

穆王搖搖頭,“所謂字如其人,湘湘字中有風骨,可見心有丘壑。”

“女孩子要那麽多丘壑作甚。”

一旁的孟宏汝皺緊了眉,青筋在額間一跳一跳的。他是個體面人,一般不願意讓關谷冬下不來臺,除非忍不住。

孟宏汝道:“我家雖是将門,但我也是讀書人,我的女兒豈能目不識丁?”

他語氣凝重,不怒自威,說的古代文盲孟湘湘面紅耳赤,自慚形穢。

夫妻倆的矛盾一觸即發,孟湘湘恰好成了這跟導火索,空氣中都彌漫着冰涼的火藥味。

導火索孟湘湘只好攥着衣角,“我會努力的……”

她最怕尴尬,又抓起茶壺想給自己添上茶,偏偏茶壺空了一滴也倒不出來。她有些不知所措,飲晴堂是不允許婢女伺候的,大腦宕機之下,跟這個茶壺死磕下去,繃緊了胳膊非得倒出來才肯松手。

“你在這較什麽蠢勁?出去把明婆婆叫進來添茶。”夫人團坐在一旁,把心裏憋屈的火對着孟湘湘一通亂洩。

“那個老奴婢?誰讓你在這裏指手畫腳的?”

這次不是隐忍着怒火的争辯,而是毫無修飾的呵斥。

孟宏汝的忍耐終于到了極限,一巴掌拍在茶桌上,順便把穆王的酒也給震醒了,“這間書房,誰讓你進來的?”

“我……”

“虧你還是花濁關氏出來的,一點規矩都沒有。本侯在書房與好友聊天,湘湘是來臨帖子的,你是來做什麽的?你還想讓那個腌臜婆子進來?她個刁婦就該打發了賣掉,目不識丁,你還讓她進書房伺候,你真是膽大妄為。”

“我也是為了侯府體面着想。”

“你懂不懂禮數?本侯面前,誰準你一口一個我的?”

妥妥的封建家主言論,威壓之下一口氣郁結在胸口,孟湘湘也不自覺跟着發抖。

就算是關谷冬這樣的人,平日高傲嚴肅,自尊看得最重,也得向他低頭。

關谷冬撕咬着下唇,硬生生把嘴上的死皮咬出血來,良久沒說話。

她不說,孟宏汝也不說,仿佛在等她開口。

“妾是怕招待不周,失了禮數。”

原來女子要通通喊自己妾的,高貴的身份,矜傲的脾性,到最後竟全淪為一個“妾”字。

孟湘湘有些恍惚,她不知自己現在是以什麽身份同這些男子說話,也不知道自己在鄭子潇眼裏,是不是也是一個短促的“妾”字。

孟宏汝恨恨地移開眼睛,多看一眼都嫌髒,“滾出去。”

“你說什麽?”關谷冬聲音都在微微發顫。

“滾出去。”

生怕她聽不明白,孟宏汝一字一頓,每個字眼都像是在傷口撒鹽,招得她臉上火辣辣地疼。

氣到極致的時候,關谷冬猝不及防地笑起來,渾身上下抖若篩糠,“孟宏汝,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你不就是想要幫穆王造反嗎?領兵打仗做不成,就想要當個謀朝篡位的,你可真出息啊……”

她是個內苑婦人,不懂男人們在忙什麽,也沒機會懂,只想守好四方院牆,坐井觀天。

她後面還準備一大串精心準備的侮辱之詞,未來得及罵出口,臉上挨了一耳光。

穆王的酒在清脆的耳光聲中徹底醒了。

“沒有的事,弟妹別多想。我們就是普通的喝喝茶。”

關谷冬也不管不顧了,捂着臉嘶吼起來,“我都看到了,侯爺你打發身邊的人到處找隐蔽地方!”

“不該管的事不要管。”孟侯爺也拍案而起,“你若是再在這裏丢臉,我便休了你。”

“你無非是覺得關家落魄了,你無官職,空一個爵位,我當時嫁你就不該。”關谷冬聲淚俱下,她總是端着臉,哭起來并不惹人憐愛,只顯得分外可悲。

聽阿沉講八卦過,關家曾是盛極一時的将門,只可惜後代中飽私囊,到最後逼得關老爺子為了自保辭官還鄉,滔滔宦海浮沉之後竟是兩手空空。

落了個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孟侯爺驟然冷下來,方才的他還暴跳如雷,如今又平靜似水。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說不清楚他是哪一個。

“還需要我把你那點男女破事攤在明面上說嗎?”

像是拿捏住了關谷冬的軟肋,把她一瀉而下的怨氣全堵死了。

孟湘湘長得像孟侯爺多一些,但那雙眼睛和關谷冬一模一樣,又圓又漂亮。現在這雙杏眼只敢瞪着她同床異夢的夫君,淚水映着紅血絲,有些慘烈殷紅。

平日端莊守禮,裝作相敬如賓的夫妻,終于在賓客面前,暴露了他們難言的苦楚。

穆王尴尬地輕咳一聲,緩緩站起來,“湘湘啊,我去看看你的帖子。”

“好好好,王爺跟我來。”

孟湘湘趕緊開門,迅速逃離這片修羅場,臨出門時候還被門檻絆了一下,腳尖鈍痛不止,跟着穆王一路來到東屋。

家醜不可外揚,孟湘湘還算是個體面的現代人,沒想到夫妻打架要在穆王眼前上演。

她踩着烏黑的夜色推開東屋的門時,突然高冷矜貴的侯府院牆外,傳來一陣喧嘩。

本是寧靜的月夜,分外刺耳,讓人渾身跟着躁動起來。

院牆邊有個角門,孟湘湘的手扶着門框回頭,想去查看,恰好撞上穆王爺深沉的目光。

“王爺,方才讓您見笑了,我爹娘就是這麽……活潑。”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周光霖也常常同我吵架的。”

穆王身量很高大,摸黑把燈掌起來,微弱的火光迅速塞滿了東屋,一張工整的《快雪時晴帖》正安穩躺在案臺前。

落筆穩健,筆畫間皆是磅礴。

孟湘湘分外滿意地端着帖子,等穆王評價。

穆王看了一會,轉頭問她,“你覺得子潇如何?”

芝蘭玉樹,端方守禮,翩翩君子……孟湘湘琢磨了半天,又想起來鄭子潇那澄澈的目光。

“光明磊落。”

她是這麽想鄭子潇的,許多形容詞都很浮誇,不足以描繪一個人心境根骨,唯獨這四個字,比光風霁月沉重,比玉樹臨風肅穆。

鄭子潇是光明磊落的。

穆王笑起來,“他聽了會很高興。”

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但孟湘湘覺得自己沒答錯題,也沒愧對鄭子潇的一番虔誠。

穆王說:“你和他都是好孩子,年輕……”

他後面的話還沒說完,屋外響起一陣動亂,像是高中跑操那樣,腳步錯亂間孟湘湘抓緊了漆木桌子,恐懼沒來由地上湧。

本是一片烏黑,無端燃起了一片火光,映得窗紙通紅,連東屋的茶幾桌案都是赤色。然後此起彼伏的叫喊聲,撞擊聲,散落在飲晴堂錯落有致的花草間,仿佛陣陣雷鳴。

穆王忙豎起手指示意孟湘湘別出聲。

那響動就像是山賊屠村,瓷器破碎的聲音格外刺耳。

生活在太平年代,孟湘湘見過最大的争執是路面小混混打群架,直到聲音漸漸遠去了,才敢松一口氣。

她喘息着抹了把額頭,竟然是一手的冷汗。

“我去看看怎麽回事,你不要亂動。”

“王爺。”孟湘湘虛着嗓子,“別出去,留在屋裏更安全,等侯府的家丁來救。”

其實她自己心裏也明白,侯府那群家丁捉捉她還行,打起架來十分敷衍。

穆王把孟湘湘安置在黃花梨木椅上,似是安撫地拍了拍她。那只手寬大溫暖,安撫起人來是有說服力。

孟湘湘蹙着眉點點頭,拔下腦後的金雀簪子,越想越怕,腦子混沌起來。

穆王走到門前,剛要推開個門縫一看究竟,還沒伸出手門就被一腳踹開。

“你不是那個怡落鹽井的小工嗎?”

烏伯達見到穆王,也是神情微滞,手裏的長刀閃着悠悠寒光,映照出面前人老成持重的臉。

烏伯達大喝道:“冉狗在哪?”

他神情激動,穆王反而是冷靜下來,理了理衣袖有些屹然不動的意思,“這是延成侯的宅邸,你找冉金曹自然要去冉府。”

“我看到他來侯府了。”

“你們有仇怨是你們的事情,為何帶人私闖侯府?”穆王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一雙眼睛緊盯着烏伯達:“你知道,這是死罪嗎?”

霎時,長刀劃破空氣,揚起直指穆王,烏伯達好似陷入了瘋魔,“我們鹽井上百口子人,和行屍走肉無異,已經是死路一條。”

“國有國法,你有冤情同本王說。本王知道冉恩與私鹽黑市有牽扯,你別沖動,放下刀,本王給你做主。”

烏伯達輕聲問道:“你能給我做主?”

不知從哪傳來尖銳的聲音,震得孟湘湘後背發麻。穆王把她擋在身後嚴嚴實實的,她只能看到那持刀之人飽經風霜的臉。

孟湘湘側頭,誰知對上了那近乎瘋癫的雙眼,刺骨寒意頓時爬上脊背。

烏伯達冷笑起來,刀刃跟着身體震顫,“你做不了主,你們這些勳貴之家,沒人會為我做主……”

話語像是魔怔了,反複呢喃,烏伯達舉刀沖着穆王劈去,像是要劈盡一生的心酸。

手在半空中被捏住,穆王跟他僵持起來,刀刃反轉間悄然落地,發出的聲音都震懾心魄,刀面上還挂着一行血漬。

“快,湘湘,刀……給我……”穆王受不住力,捏着烏伯達扭打到地上。他力氣不如挖鹽的工人,被他毫無章法的撲打制住,掙紮不開,還撞翻了一旁的瓷瓶。

破碎聲中孟湘湘連忙爬過去奪起刀,刺目的血色映入眼簾,不知何處傳來女人的哀嚎聲,在耳邊反複回蕩,直鑽腦仁。

心突然間少跳了一拍。

孟湘湘嘴裏幹澀,想起來一件重要的事情:這把刀,是可以殺穆王的。

天時地利人和之下,她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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