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四

鹧鸪鎖 四

“她真這麽說的?”

孟宏汝聽完小厮敘述昨天侯府門口孟湘湘與夫人的争執,一口茶沒咽下去,差點當着穆王的面噴出來。

他擡起衣袖擦了擦嘴,越想越覺得好笑,半天才對一旁的小厮說:“你去給長小姐送個棉被裹着,雖然倒春寒結束了,但跪在祠堂還是冷。”

小厮還有些猶豫,“夫人說了,誰都不能管長小姐。”

“讓你去你就去。”

“夫人還說……誰說的都不好使,必須讓長小姐跪到辰時。”

孟宏汝一拍桌子,“辰時?辰時都該吃飯了,她身子本來就不好,想跪死她嗎?”

桌子一聲悶響,小厮吓得不敢亂動,默默低下頭。

關谷冬一直掌管內苑,孟宏汝是個甩手掌櫃,這些小厮的賞罰,甚至生死,都捏在關谷冬的手裏,自然更聽關谷冬些。現在他腳就釘死在地面上,死活不肯挪動腳步。

“算了算了,你就說是我讓送的。”一旁的穆王沖他扇扇手,“本王再不濟也是個王爺,這點面子還是有的吧?”

“欸,成,那小的這就去送。”

小厮點頭哈腰,一路逃出去。

前腳剛走,後腳一排衣着清麗的小婢,端着精美的瓷碟瓷碗,徐徐漫步進來。一時飯香撲鼻,她們輕輕放下食物,碗筷無意碰撞發出的聲音清脆好聽,宛若鐘罄。

孟侯爺十分講究地遞過一雙筷子,“學真,先吃飯。”

穆王接過,看了一圈,有腌好的茶葉蛋,有雞蛋羹,還有一碗醇香的雞湯,不禁腹诽:雞可倒了黴了。

“這才寅時,吃早飯是不是有些早?”

延北的天短,亮的晚,黑的早,現在整座城漆黑一片,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人們還在夢鄉之中,偶有做早點生意的才起床忙碌。堂屋裏掌了四盞長燈才勉強算是亮堂,昏暗之中飯菜都顯得沒那麽可口。

孟宏汝慢條斯理地剝着雞蛋,“半夜偷偷叫你來,怪不好意思的,再不給吃的招待你,顯得我忒不懂禮數。”

他手上十分利索,蛋在桌子上滾一圈的聲音聽着又解壓,不禁多滾了幾圈,“都是關谷冬多事,搞得咱們兩個大老爺們跟偷情似的。”

“偷情倒是不至于,雖然王妃走了多年,本王對她還是忠心耿耿,宏汝你莫要錯付于我。”

小圓桌旁邊放了個金紅小暖爐子,早上氣寒,烤着火熱騰騰的,身上也舒服。

孟宏汝沒好氣地在桌下踢了他一腳,順手把剝好的蛋塞過去,“少跟我貧。”

穆王樂呵呵地吃着蛋,十分受用。

“不過,你那日不該讓關氏下不來臺,她最後還是你的夫人,百年之後埋一起的。”

“誰要跟她生同寝死同穴?我看她進我的書房我就來氣,一身尖酸刻薄氣,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穆王嘴裏嚼着,說話有些含糊,“這不都相敬如賓這麽多年了,沒必要撕破臉,反正你也沒有紅粉佳人,關氏也算是五官清雅,好好過日子不行嗎?”

“她剛嫁過來時候是清雅安靜,現在不就是個潑婦嗎?”

二人都回憶起來關氏那副兇相,默默吃着飯不再言語。

良久,孟宏汝啜口雞湯,才嘆息道:“我知道是我逼得,天天冷落她,但這段姻緣本就是我不甘她不願,沒得說。”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起碼你閨女養的好,已經可以許人家了吧?”

“幹什麽?你個老頭別打我閨女主意,我們湘湘要嫁就嫁延北最俊的公子哥。”

孟宏汝說着,把碗刻意端遠了些,恨不得馬上跟穆王劃清界限。

穆王嘴角抽了抽,“你說啥呢,我也才三十出頭,怎麽就老頭了?說真的,一定要找延北的女婿嗎。”

孟宏汝忽然警惕,“做什麽?”

“花濁穆王府的女婿,找不找?”

“少來,你兒子七歲,更荒謬了。”

“大的那個。”

“鄭小公子?”

孟宏汝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好。

鄭子潇确實是儀表堂堂,文才武功樣樣出衆,只是身世背景太複雜。況且義子這個名號,很值得細究,不能承襲爵位,不能算進族譜,連薦官的時候都不好寫明身份家族,仕途指望不上,就是穆王府一介閑人。

長陵素來階級分明,想要入仕需得有人舉薦,還得家世清白,入不了仕途,一輩子就只能往下走。

孟宏汝忽然有些食不知味,“你不是說他不願意當你兒子嗎?”

“早晚要願意的,等我回去疏通疏通關系,給他薦官,臭小子還不得感激涕零的?”

“我看未必。”孟宏汝冷哼一聲,“還得看湘湘的意願,本侯這個人就是不愛強人所難。”

飯畢,聽他們互怼半天,在一旁憋笑的婢女排着隊撤下餐具,又端着銅盆進來給他們淨手漱口,整整一套工序走完,才陸續退下去。

堂屋裏就剩下孟宏汝和周學真兩個人。

孟宏汝起身,在一旁雕了木蘭花紋的書架上翻找着,取出一幅畫卷。

他煞有介事地關上門,站定在穆王面前,手腕輕輕一抖,一幅世外桃源圖展現在眼前。

桃花爛漫,灼灼芬華,相映争春,妖冶如火,卷軸上還沾了甜膩的香氣,沖淡了屋裏殘留的飯味。

“這畫的是……桃山?”

桃山是延北境內一座“仙山”,上面種滿了桃花,雲霧缭繞,宛若仙境。因為難以攀登,更是人煙稀少,比一般的山又多幾分幽雅。

穆王微微皺眉,站起身細細端詳着這幅畫卷,下筆仔細,栩栩如生,別有一番韻味。

“這副《桃山春景圖》,就是我送你的禮物,學真。”

孟侯爺嘴角帶笑,十分儒雅地擎着卷軸,朝穆王走近了些。他伸出手,在畫卷一角輕點,“火石,就藏在這。”

“這是……”

“我老祖宗在桃山裏挖的,不會潮濕,也不會走火,桃山上沒人居住,也沒有莊子,剛剛好。我甚至找了延北的山水畫大家,專門對着外圍畫了這副畫,給你收藏。”

不知是畫得太美,震懾到了穆王,還是孟宏汝此舉本就感人淚下,穆王語塞了。

半晌,他才接過了卷軸,恭敬隆重地收起來,“宏汝,這麽做就沒有退路了。”

孟宏汝笑得十分輕松,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已經和那日畏縮不前的模樣判若兩人,“那就不要退。”

他一只手突然緊緊握住穆王的手,孟宏汝不會武藝,手看起來也文氣,而穆王雖武藝不精通,在福川摸爬滾打到最後練就了鐵血骨腕。

他們雙手緊握,懸在那微微發顫,旁邊爐火噼啪作響間,孟宏汝說:“學真,前路艱難,你不要退縮,我一定會幫你走下去。為了長陵,也為了延北。”

穆王的手微微用力回握,青紫色的筋微微凸起,“為了長陵,為了延北。”

“你什麽時候回花濁?”

“黎府婚宴結束吧,光霖鬧着要去,我想不差這兩天。”

“王爺先行,宏汝不日便會追随。”

文人之間不好肢體接觸,覺得過于粗俗,情真意切說在嘴邊就可。但是此時此刻,穆王一把扯過孟宏汝,把他狠狠抱在懷裏,“好兄弟,我起初還以為,你也變了。”

“我大女兒說了,不能辱沒孟氏一族滿門忠烈。”

待到卯時三刻,穆王怕關谷冬發現他深夜拜訪,做賊似的從後門離去了。臨走之前,他還發現後門上有一道尖銳的劃痕。

是那夜侯府被圍困留下的。

他匆忙的腳步逐漸放緩,擡頭仰望了宏大的延成侯府,不到半個月已經恢複了往日榮光。宦海浮沉,世事艱辛,延成侯府避世于延北,經歷了這麽一番折騰也沒有分毫損毀,依然屹立不倒。

恰如那位在赫南關單騎救主的初代延成侯,長槍白馬,只身影斜,撐起一片長陵偉業,屹立不倒。

心潮澎湧下,穆王對着赫南關的方向拱手一拜。

無論是先輩還是現在的他們,一切都是為了這片大好河山,長陵的萬家燈火。

出了元苓大街,想起來家裏的兩個兒子還沒吃飯,穆王繞了好幾條街,找到了世子愛吃的夾餅。

他記得世子不吃辣,不吃蔥,鄭子潇什麽都吃,于是反複囑咐了小販。

本就是夜間訪友,又要躲着關谷冬,他沒坐車駕,穿着也很樸素,小販沒認出他是穆王,嫌他反複唠叨事情多,不耐煩地皺着臉。

穆王知道他煩,也不跟他生氣,提起夾餅喜氣洋洋地回府了。

夢園此刻一片安寧,因為世子犯懶,不去書院的時候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他嫌伺候的人腳步聲吵,連帶着不許府裏的人起太早。

穆王穿過層層疊疊的圓拱隔斷,打算先回屋歇一會,路過一個小苑,看到個俊俏公子正衣帶飛舞,練劍練得虎虎生風。

現在也才剛剛天亮,還是一片血紅日光,鄭子潇沒怎麽打理自己,額前碎發耷拉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勾勒出清瘦的身形,随意又俊朗。

穆王眼一眯,撤步到隔斷後,默默打量着。

他發現鄭子潇練的不是尋常劍法,手裏握着嘲春嘀秋,雙劍淩厲配上他特有的飄逸步法,比一般人要兇悍上許多。

這是鹧鸪山上的刺客技藝,腳步滑溜,手上有力,精準狠辣,有點邪魔歪道的意思,但殺人十分實用。

一種悲憫湧上心頭,穆王知道鄭子潇這些年一直在堅持習武,只是親眼看到還是忍不住嘆息。

将殺人的手段磨練仔細了,才能成為自己的鷹犬,這是鄭子潇一片報恩的心。

夾餅香味飄了過去,練劍的少年身形微晃,把院子裏的草人樁子順手割了個稀爛。雙劍轉了個劍花收回腰間,鄭子潇抹了把汗,對着穆王作揖,“王爺。”

“起這麽早啊。”穆王幹澀地笑了兩聲,實際上根本笑不出來。

他把手裏的夾餅遞給鄭子潇,仔細觀察他的神情,生怕因為幼年的遭遇又給他魔障住了。

“練劍也要多穿點,雖然天氣回暖了,但這是延北,風都是穿人的風,明白嗎?”

鄭子潇點點頭,乖乖接過餅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他興許是真的熱了,滿頭是汗,連頭發都一片潮濕,整張臉浮起青澀的紅暈。

穆王剛想着給他擦汗,他不知道從哪摸出把白扇子,開始自顧自扇着。

“你這扇子……”後半句沒說出來,就看到那浮誇的四個大字:天下一流。

鄭子潇動作看起來若無其事,實則好像有些顯擺,像着急開屏的花孔雀,又把扇子轉了個面對着穆王,畫的是拿着雙劍的醜小人。

這種憋不住要給全世界得瑟的神情,向來喜歡看人談情說愛的穆王突然覺得分外眼熟。

他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輕聲問:“子潇啊,這是孟家的長小姐送你的吧?”

“太熱了正好拿來扇一扇。”

穆王心裏暗罵,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忽然正色地問:“子潇啊。”

“我在。”鄭子潇眼神飄忽,并不看穆王,只是反複看着天下一流四個大字。

“你是不是心悅孟長小姐啊?”

鄭子潇手一松,扇子險些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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