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五

鹧鸪鎖 五

穆王一把按住他的手,算是安撫,又像是要給他一股力支持他,“你若是與孟小姐兩情相悅,延成侯爺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關鍵是你心裏到底怎麽想,是不是心悅人家。”

“是。”

這一聲太過磊落,反而讓穆王後面的話說不出口。

“那我去想辦法給你薦官,然後找延成侯家提親。”

“不可。”

鄭子潇側身,緩緩走到石桌邊,擡腿坐到微微發涼的桌面上,把扇子收了起來。

穆王調笑道:“你不要怕她嫁過來我會欺負她,我這個人最是随和,肯定會對她很好的。”

鄭子潇只是搖搖頭,嘴裏又說起那句話,“無意冒犯孟小姐。”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怎麽扯上冒犯不冒犯了。你不要妄自菲薄,你也很優秀,不會配不上人家的。”

鄭子潇擡起頭,眼神清澈又真摯,“我沒有妄自菲薄,我從不覺得比花濁的任何人低,只是……我和她活在兩個世界。”

“什麽叫兩個世界?”穆王有些恨鐵不成鋼。

“她活在光裏。”

俊朗的少年如是說道,嘴角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有些苦澀,又有些甜蜜。

有時候,不同身份的人生來就應當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各過各的。活在光裏,于鄭子潇而言是一種遺憾,于孟湘湘而言是一件好事,于這份有些青澀的情誼而言,卻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空寂的庭院隐約傳來雞鳴,穆王渾身跟着起了雞皮疙瘩,半晌,才嘆出一口氣。

這聲嘆息也飄散在了雲煙裏。

月末的黃道吉日,黎府大婚,素白滿城。

新人拜了天地,按習俗要游街三圈,才會回到黎府,新娘入洞房,新郎去吃喜酒。

婚宴辦得盛大非常,流水席從城頭鋪到了城尾,宴請延北百姓,共享喜事。彼時,木蘭将謝,漫天飛花,錦繡白馬上的新郎滿面喜氣,承着人們的祝福花車游街。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映襯着一片情真意切。

黎府內也是一團和氣,唯獨最應該高興的黎員外愁眉不展,就着聒噪的人聲喝悶酒。

“員外,怎麽不高興,一會新人來了看你這個表情,要傷心喽。”一個賓客起哄道。

他一說,其他人跟着紛紛給黎員外灌酒,幾杯辛辣下肚,黎員外臉上浮起片紅,話匣子也跟着打開。

“本來是好事,誰知道代洲那群王八蛋的,鬧起義,恰好我的商隊路過,卡在那了。”

旁邊一個賓客附和道:“是了是了,我也聽說了,一夥子平頭老百姓湊在一起,想要黃袍加身,他們也不怕步子邁大了扯着蛋!”

又有人反駁,“這話可不對,咱長陵開國皇帝也是起義。”

“傳統,起義也可以是長陵的傳統了。”

一群人仰頭大笑起來,沖散了黯淡的氣氛。

黎員外白了他們一眼,悶聲道:“商隊卡在那裏,一天是一天的錢,流水的銀子花出去,他們起義倒黴的卻是我。”

“那代洲令不管嗎?”

延洲令端坐在椅子上,分外拘謹地問。

“管,管不了啊,被一群手無寸鐵的平民沖得雞飛狗跳,真有他的。”

方才笑得最大聲的賓客眉飛色舞地說:“代洲令也是酸臭儒生,管什麽用?我聽說朝廷已經派姚小将軍去了,員外莫愁,平息兵禍還不是幾日的功夫。”

“哪有那麽快?”

孟宏汝一直坐在穆王跟上,聽了半天忍不住開腔,“那姚将軍也就是個二十來歲的毛頭小子,被你們吹得跟戰神似的,有那本事怎麽不去延西戰場。”

“那也是因為姚小将軍太年輕啊,侯爺您沒聽過吧,姚家兩兄弟,被稱為花濁的并蒂雙棠,一個善文,一個擅武。朝廷很重視這次的代洲兵禍,姚小将軍還在畫舫上跟花魁娘子喝酒,接了聖旨衣服來不及換就騎馬走了。”

延成侯家本是武将世家,到了孟宏汝這一代卻成了文人清流,他越聽心裏越不是滋味,半天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不再搭話。

酒過三巡,他轉頭看向穆王,“馬上就要回家了,怎麽不高興。”

“代洲兵禍,怕是又要死許多人。”穆王雙眉擰成死結,“這些人成也好,敗也罷,苦了的都是那些普通百姓啊。”

“大喜的日子你怎麽淨給人家添晦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份子錢随多了心痛。”

穆王仰頭把杯底的酒飲盡,“你真胡說,本王缺他這點錢?”

“世子爺呢,怎麽沒瞧見他。”

孟宏汝轉頭看了一圈。

宴席也分男女,中間用一個喜鵲金絲屏風隔開,男子坐左邊高談闊論,女子坐右邊細聲淺談。

穆王朝着屏風一揚手,“找你家湘湘玩去了,年紀小,跟姑娘坐也不要緊。”

孟宏汝連忙伸着頭,透過朦胧的屏風找孟湘湘和世子的身影,找了半天他才看清,這姐弟兩個人正坐在角落裏說小話。

“你兒子怎麽穿姑娘的衣服?”

“什麽姑娘衣服?”

穆王聽聞,頓時火冒三丈,端着杯子的手選在半空中,忙站起身找世子的身影。

世子今天打扮的倒是很喜慶,頭上帶了枚紅寶石,熠熠生輝,發髻仔細編成小辮梳在一起。

只是他身上那件繡着碎花紋路的紅外衫,分外不成體統,一看就是姑娘的外衣。因為不合身,太過寬大,他只能裹在身上,像是個大鬥蓬,把整個身子都罩了起來。

孟湘湘無奈地掃他一眼,“你爹看到你這樣,腿都給你打斷。”

“他忙着跟別人吹牛,沒時間管我,況且這也不能怪我,誰知道你們延北的喜服是白的,我總不能跟新郎新娘撞色吧,只能借阿姐你的穿。”

世子嘴裏含了顆葡萄 ,話說得也亂七八糟。

“只有延北是白色的嫁衣喜服嗎?”

新郎新娘恰好游街結束,賓客紛紛起身,一團喜氣之中目送他們。

身上的喜服與現代婚紗有相似之處,純白的衣衫保留了延北傳統的小衣長裙,暗紋銀線裏繡的是錦繡木蘭,發髻也是绾在腦後,釵環并不俗套,簪的是一片清雅秀氣的白花。

新婚燕爾,才子佳人,有天作之合的夫妻相。

世子品了半天新郎新娘的模樣,這才神情有些古怪地扭頭望着孟湘湘,“你不知道花濁的婚儀?”

孟湘湘心虛道:“我應該知道嗎?”

“花濁是十裏紅妝,都穿紅色,我以為延北也是喜紅,才特意穿了白,誰知弄巧成拙了。”

賓客一陣起哄,人聲鼎沸,說着永結同心之類的吉祥話。

新娘進了洞房後,世子又道:“還是紅色喜慶,白色披麻戴孝的,多晦氣。”

“你爹好像在找你。”

“哪?”

世子驀然垂下頭,扭動着半蹲起來,“阿姐我先溜走了,被他看見我這副模樣,非得打死我。”

孟湘湘只好沖他扇扇手,“走吧走吧。”

她看着世子一路小跑的身影,背後穆王還大步流星追着,有些忍俊不禁,沒注意有人朝她走了過來。

一旁的小璟連忙輕咳道:“小姐,新郎官來找咱們說話了。”

“快快快,我跟他以前相熟嗎?”

書院裏是沒黎大公子這號人的,孟湘湘只好臨時抱佛腳。

小璟快速在她耳邊說:“算是發小,以前做鄰居,近幾年來往倒是不多。”

黎家的大公子穿着雪白的喜服闊步走來,先是拱手,又滿面春風道:“湘湘,好久不見了,身體好些了沒。”

“好些了,好些了,新婚快樂,祝你們百年好合,舉案齊眉。”

聽慣吉祥話,黎大公子已經有些麻木,“聽說你還送我一對玉打的福緣鴛鴦,多謝你了,我夫人看了也很歡喜。”

“小事小事。”

黎大公子朝身邊的的小厮擺擺手,不一會那小厮端上來一個木制的小喜鵲。

他順手拿起來遞給孟湘湘,“這是為兄的一點心意,你我小時候住在一個巷子裏,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如今我已經成家,別的禮物不好送,怕沖撞了妹妹,這個希望你不嫌棄。”

孟湘湘被他說的雲裏霧裏,先伸出手拿過了小木鳥,栩栩如生的鳥身上精雕細刻一朵木蘭,摩梭在掌心還有些發溫。

“這裏面有玄機的,你按一下鳥腹試試。”黎大公子說。

手指捏在鳥肚子上,孟湘湘才感覺那裏有些松動,輕輕一安竟然彈開,裏面是中空的,可以塞一封書信的大小。

黎大公子溫聲道:“這是名冠長陵的大師打造的機關喜鵲,可以傳書信,而且認人,妹妹拿去與閨中姊妹傳着玩,也是趣味。”

“木鳥也認人嗎?”孟湘湘不禁問道,手裏反複摸索小木鳥,越看越喜歡。

“雖然不知道裏面玄機,但肯定是認人的,你将鳥目藏着的寶珠交給對方,它自己會追過去。”

喜鵲的眼睛上嵌了一棵晶瑩的小珠子,像是珍珠,又比珍珠透亮些。

想起來穆王要回花濁的消息,孟湘湘靈機一動,沖着黎大公子行禮,“謝謝你,這個禮物我收下了。”

待黎大公子客套完,她打發了小璟,迫不及待跑出去找鄭子潇說木鳥之事。

古代沒有手機,也沒有短信和微信,只有木鳥,紙短情長,全是愛情悍匪發揮的空間。

孟湘湘越想越是心潮澎拜,一路穿過柔軟的春風,提起裙擺跑到了湖邊的小閣樓上,邁過一層層臺階,四處尋找鄭子潇的身影。

恰好此時賓客們都在主廳飲酒游戲,閣樓上寂靜得腳步聲都顯得刺耳。

不知為何,她刻意放緩步履,不敢出聲,輕輕仰望,看到穆王孑然一身,背手站立在欄杆邊上。

背靠高閣,湖光山色藏于身後,有些蕭索凄涼。

孟湘湘狠狠咬了一下唇,心跟着提起來,側首望了一眼欄杆外。

不至于說是百尺高樓,但也巍然屹立在庭院之間,下面鋪滿了碎石湖景,摔死個人是沒問題的。

又到了考驗她人品和良知的時間了。

孟湘湘蹑手蹑腳,身體埋沒在暗影之中,呼吸都跟着停滞,一點點接近穆王。

她手顫抖地伸出來,還沒醞釀好力氣,又猶豫不決縮了回去 。

不知為何眼前的光都有些晃眼,孟湘湘身體不由得發抖,現代和古代的記憶交織讓她有些記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她到底是白漾漾,還是孟湘湘?

修長的手懸在半空中,剛下定決心伸出,一輪潔白的扇面擋在了眼前,緊接着整個人被往後帶,熟悉的雪松香鋪天蓋地襲來,孟湘湘心漏跳一拍。

鄭子潇在後面。

猶豫就會敗北,第二次嘗試回家的孟湘湘,做賊心虛,終于在喜歡的人面前暴露了她的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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