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六
鹧鸪鎖 六
他手裏握着那把不倫不類的折扇,輕輕擋住孟湘湘的視線。
眼前變成模糊的一片白,被他裹挾着,孟湘湘周身一轉,飄逸的衣袖袍帶像是翻飛的鳥,身體輕盈的一瞬間躲在了廊柱後面。
朱紅廊柱粗大氣派,勉強遮住二人身形。
孟湘湘心猿意馬,千萬個借口在腦子裏流竄,壓得她擡不起頭。
方才的聲響雖然小,還是驚動了穆王,孟湘湘捂住口鼻,下意識不敢呼吸,只能通過細碎的腳步聲判斷穆王的位置。
腳步聲愈來愈逼近,緩慢猶如淩遲,她向後攀着廊柱,肩膀微微發抖,只能擡起頭,向鄭子潇投去求助的眼神。
這一擡頭又撞到他的下巴上。
對方眼底說不清楚什麽神色,最後只是無奈勾了勾嘴角,抓着孟湘湘衣袖快步轉移到了高閣欄邊的廊柱上,離遠了穆王,繼續躲着。
廊柱雖寬,想要完全遮蔽兩個人還是勉強,只能緊貼着,這時候,呼吸聲清晰可聞,流動之中好像共享同一片空氣。
孟湘湘微微皺眉,偷偷側首找穆王,看到他轉了一圈,像是什麽也沒發現,最後拂袖離去。
直到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裏,她才敢松一口氣,還沒徹底舒緩精神,感覺一抹灼熱的視線在反複燎她的臉頰。
只顧着緊張,孟湘湘沒注意自己同鄭子潇貼得到底多近,現在才發現兩個人幾乎是黏在了一起。鄭子潇背靠廊柱揪着她衣袖,并不算失禮,倒是她自己整個人緊緊貼到人家胸膛上,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撞擊着耳畔,連帶自己跟着緊張起來。
心跳加速的時候,孟湘湘覺得臉上一陣灼熱,想開口玩笑兩句,擡眼又碰上對方青澀的目光。
眼尾上挑,目光澄澈,睫毛彎彎翹翹的,有一種說不清的好看。
心懷鬼胎的孟湘湘後撤一步,不偏不倚撞到高閣的圍欄上,整個人朝後仰,眼見着要翻出去,對方連忙伸手撐住她的腰身,眉宇間的關切都是實打實的。
小臂堅硬有力,橫在輕薄長裙後,姑娘的細腰被帶着貼緊他,才勉強穩住身體。
此時無風,也無鳥鳴,只有少男少女間急促羞澀的呼吸聲。
她被這樣攬着,有些差點摔死的驚魂未定,有刺殺穆王的緊張,還有男女間莫名的□□,視線不知道放哪,最後落到了鄭子潇的嘴唇上,并不算刻薄無情的唇型,也有幾分溫柔的模樣。
偶然間色心大起,孟湘湘越想下去,臉上就越透紅,一遍遍譴責自己是流氓歹徒,喜歡趁人之危。
他們僵持這個姿勢太久,鄭子潇如夢初醒,半晌才彈開,畢恭畢敬地躬身作揖,分外誠懇,“怕小姐摔下去,無意沖撞小姐。”
孟湘湘摸了把發紅滾燙的後頸,“沒事,謝謝你救了我,不然頭都摔斷了。”
說起墜樓,她才想起自己方才鬼鬼祟祟的行徑,發生在暧昧之前,覺得應當解釋什麽,支支吾吾開口道:“我其實剛才是在……”
“噓。”
鄭子潇立起一根手指,豎在唇前,望着孟湘湘輕輕搖頭。
“我可以解釋。”
對方很認真地說:“如果是精心編造的謊話借口,孟小姐可以不說。”
聽起來有些發酸,但實際上他并沒有在刺孟湘湘,“我不喜歡被人騙。”
孟湘湘啞口無言,茫然地攥緊衣袖,“對不起。”
“為什麽道歉?”
“我不能說。”
她執拗地別過頭,不再聽他春風化雨般的審訊。
只聽到鄭子潇悠長的一聲嘆息,“小姐,你知道嗎,如果殺了一個正直無辜的人,讓你感到問心有愧,這樣的悔恨會牽扯一輩子,我嘗過,你不要再嘗。”
孟湘湘瞪大雙眼,自己心裏肮髒的,自私的,卑微的,還有混沌不清的,都被這□□的話語揭穿了。
他知道,卻不憤怒,而是輕輕告訴她,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可他不知道,孟湘湘連自己到底是誰,都有些混亂不清。
還未來得及說什麽,他抽身再次作揖,像是一縷肆無忌憚的風離去了。
閣樓上只剩下繁盛的春景與孟湘湘,她不知道到底該邁出哪只腳走下閣樓,甚至連如何調動身體都不知道。眼眶越來越幹澀,孟湘湘再次抹了一把臉,千萬種內疚和自責突然變成了不甘和惱火。
她提起裙擺就跑,一路追出去,看着鄭子潇清瘦寂寥的背影,筆直的身板像是風雪中的青松。
鄭子潇走在湖邊無人的小道上,她跟着追到湖邊的小道上,春鞋底薄,卵石有些硌腳。
“鄭子潇!”
她朗聲喊起來。
對方腳步沒有絲毫放緩的意思,繼續闊步走着,孟湘湘幹脆心一橫,往青石上坐下去。
“哎喲。”
鄭子潇心情有些沉重,聽到聲音忙回過頭,看到小姑娘整張臉痛苦地擰在一起,長辮子耷拉在肩頭,捂着腳哀嚎。
方才的胡思亂想忽然煙消雲散,他忙跑過去蹲伏下身,“扭到了?”
挂着緋紅流蘇的繡鞋沖他搖了搖。
鄭子潇有些慌亂,試探着伸出手,擡頭問她,“可以嗎?”
小姑娘咬着下唇,點點頭。
手這才敢碰到孟湘湘的鞋襪,輕輕剝開後是光潔纖細的腳踝,鄭子潇端着仔細檢查半天,發現并沒有什麽事,疑惑地擡起頭。
孟湘湘笑起來。
“騙你的。”
“小姐不要鬧。”
他忙看了看周圍,确定還是沒人看見,這才把她幹淨的鞋襪整理好。
孟湘湘眼睛彎彎的,笑着說:“你好細心啊。”
鄭子潇向後退了幾步,突然被戲耍,有些不知所措。
孟湘湘語調緩慢,說:“雖然我有很多苦衷不能說,但是該說的我一定都會告訴你,我不騙你,也不刻意欺瞞你,行嗎?”
“其實小姐不需要對我坦誠。”
“我就喜歡對你坦誠。”
坦誠又能分析出其他意思,鄭子潇背靠着粗柳,有些僵硬。
他看着銀光粼粼的湖面,“我不會逼你說的。”
“是我自願坦誠,與你無關,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找個機會同你慢慢說起,只是怕你不相信這樣離譜的故事。”
“什麽是離譜?”
“離經叛道,駭人聽聞。”
孟湘湘正色道:“他們聽了後都說,我是中邪了。”
這是延北的八卦,大家随口一說,日後見到延成侯家的長小姐依然十分尊崇,只當是她性情大變。沒有人真的當回事,但看到孟湘湘古靈精怪的模樣又都覺得中邪是真的。
孟湘湘淺淺吞咽了下,苦澀道:“我說我不是孟家的長小姐,你信嗎?”
鄭子潇神情坦然,“我相信。”
截然不同的字跡,判若兩人的言談舉止,時而古怪的話語,這些猜測早已浮現在鄭子潇心中,他想不透到底發生了什麽,但眼前的姑娘絕對不是曾經在書院打過照面的延成侯長女。
一個活潑開朗,一個溫順娴靜。
無端的感動湧入心頭,孟湘湘講了數不清多少遍的穿越故事,最終被人當作中邪送去寺裏,被夫人罰跪,沒人相信她,偏偏在此時此刻,最不該相信她的人願意孤注一擲,給予這份信任。
孟湘湘低下頭,偷摸擠擠眼,才想起自己找鄭子潇到底要做什麽。她從袖子裏摸出那只木喜鵲,摳下晶瑩剔透的小珠子,“你身上有沒有什麽佩環之類的東西?”
鄭子潇取下腰間的玉佩,遞給她。
玉佩還有些溫熱,雕的竟然是只狐貍,孟湘湘不由得笑了,“你知道自己像小狐貍呀。”
“王爺給的。”
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鄭子潇望着水面,耳廓微微發燙。
“穆王爺眼光挺好。”
她把小珠子穿在玉佩上,狐貍是用碧玉雕的,而珠子色澤像一顆剝了皮的葡萄,映襯着倒也匹配。
鄭子潇輕輕伸出手,想要接過玉佩,沒想到孟湘湘輕輕走過去,伸手摸向他腰間的縧帶。
小狐貍方寸大亂,按住她的手,“小姐,不行。”
孟湘湘輕啧了他一聲,他手就像是服軟,放下去任由她把玉佩栓好。
“千萬別弄丢,弄丢了它就是弄丢了我。”
小姑娘笑靥如花,連帶着春光都跟着閃爍。
情真意切四個字,鄭子潇忽然明白了。他輕咳了一聲,捋平了衣角的褶皺,“我不會丢。”
倒春寒結束後,延北的木蘭紛紛凋零,只剩下細枝崎岖,荒涼破敗不似春天。
馬蹄踏過花瓣的時候,把滿目高潔都踩進泥垢裏,偶有幾個挑着重擔的人走過,刻滿辛酸的臉上溝壑縱橫。
鄭子潇回首,已經看不清延北的城門在何處了。
穆王一行人重新啓程,在半個月的跋涉後,終于回到了紙醉金迷的金玉之都——花濁。
出了延洲地界後,逐漸熱起來,還未進城門,車馬困頓在崇山峻嶺裏。
穆王擡袖擦去額上的汗,看着頻頻回望的鄭子潇,“早就看不到延北了。”
“花濁沒有木蘭嗎?”鬼迷心竅的,鄭子潇開口問道。
問完他自己都覺得蠢,花濁氣候溫暖,已經過了早春,有木蘭也全都謝了。
穆王眯眯眼,“就算是延北,木蘭花也都凋零了吧。”
“是吧。”
無奈之中,鄭子潇搖搖頭,雙腿輕輕發力,馬嘶鳴一聲繼續前行。
他剛走了幾步,扶明突然叫起來,“哥,哪來的小木鳥,是不是暗殺的?”
黎府婚宴當日,孟湘湘手裏的木鳥擠進鄭子潇腦海,猛然轉頭,看到木喜鵲笨拙地朝他飛來,有些半死不活。
他輕輕擡手,小木鳥停在長臂上,撲騰了一下,活靈活現。
鄭子潇手輕輕摸索着,摸到鳥腹察覺微微松動,輕輕一按,竟像個匣子彈開了。
一朵木蘭花躺在裏面,花瓣有些泛黃,但奇跡般地沒有徹底枯萎。
他伸手拿出木蘭,順帶着抽出了張紙條,透着一寸日光,能勉強看懂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
“小狐貍親啓:木蘭将謝,與君共賞。”
笑意爬上臉頰,心裏跟着發甜,鄭子潇轉頭,金玉之都瓊樓玉瓦,處處都是繁華盛景。
花濁不種木蘭,延北木蘭已謝,而此時此刻,他恍然覺得,花香環繞,木蘭開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