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

并蒂棠一

打道回府,路過姹紫嫣紅樓,孟湘湘想起世子愛吃的元寶釀,又專程進去吃一頓。

對于世子,她一直當作哄小孩子,久而久之真把他看成了弟弟,比天天悶頭讀書練武的孟渝還要親密。

元寶釀,其實就是現代的溫泉蛋包飯,金黃鮮嫩,孟湘湘點了兩份,她和阿沉一人一份,倚靠着窗子吃。

大街上人潮如織,舉袂成幕,嘈雜之中傳來說書人有磁性的聲音,抑揚頓挫。

“上回說道,姚小将軍用腳那麽一踢,銀槍在空中翻飛,紅纓似牡丹,白刃若流星,于萬人之中取叛軍首級。長陵軍心大振,重拾旗鼓,一路鐵馬金戈踏平了那些賊人的帳子。”

孟湘湘沒忍住,撲哧笑出聲。

阿沉放下勺子,瞪圓了眼問,“小姐,你在笑什麽呀?”

“還踢槍呢,真打起仗來,別說戰場,就連侯府動亂也容不下這位姚小将軍玩這些。”

最近這位姚小将軍去平叛,聲名鵲起,她沒少聽他的傳奇故事,大街小巷的說書人變着花樣傳頌,已經成為長陵新一代戰神。

比起戰神,孟湘湘倒是覺得,他更像是長陵國第一大網紅,一身武藝不去延西打仗,浪得虛名。

“話不能這麽說,小姐,鄭公子還喜歡挽劍花呢。”

孟湘湘不禁想起鄭子潇的模樣,他的确有個小習慣,收劍一定要挽個劍花,漂亮又靈動,倒是和本人的性格不太相符,有點反差的可愛。

這也算是他謙卑到不真實的性格之中,一絲微妙愛耍帥的少年氣。

孟湘湘無奈地笑着,搖頭起身,“你吃完咱們就回府。”

恰好孟宏汝正在延成侯府大門口嚷嚷,指揮着小厮擦牌匾,隔着條巷子都能聽到他嚴肅拘謹的聲音。

孟湘湘團起手,行過禮打算繞過他進府,卻被他叫住。

孟宏汝逮住她的衣袖,“夫人同你說了沒有?”

孟湘湘眨眨眼,“說什麽?”

“我們要啓程去花濁。”

“去……花濁?”

“花濁傳旨,要為父整頓好府裏事務後去面聖,順便你的表姐要成婚了,參加她的婚宴。你還記得吧,佟家那位姐姐,夫人的表親。”

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良久她才明白,可以見到鄭子潇了。

孟湘湘頓時雙目放光,分外愉快,“什麽時候,我還沒打包行李呢。”

“四月下旬。也不急于一時,你和滿滿都去,孟渝在家讀書。”

“謝謝爹。”

孟湘湘心裏高興,嘴上也跟着甜,沖他又行一個禮蹦跳着就要進屋,緊接着又被他一把拉回來。

孟宏汝讪讪道:“你急什麽?”

“我急着回去做功課啊,夫子罰抄的書還沒抄完呢。”孟湘湘頗為疑惑地望向他。

孟宏汝左右看了一圈,将她拉到門口石獅子背後,小聲對她道:“花濁來信了。”

“什麽信?”

“穆王上奏火器營一事,被聖上否了,聖上震怒。”

“所以呢?”

“穆王一家子可能不好過。”

孟湘湘眉頭微皺,“你想背信棄義?”

“你爹爹是那種人嗎?”孟宏汝氣得一甩衣袖,道:“聽說他們家鄭小公子走哪裏都喜歡帶個白扇子,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贈予的。”

“是我送的啊。”

孟宏汝恨鐵不成鋼,伸手戳了她的頭一把,“夫人知道了,你又免不了挨罵。”

孟湘湘回握過去孟宏汝的胳膊,使出她積累多年的撒嬌技藝道:“那她知道了嗎?”

孟宏汝白了她一眼,“為父給你遮掩過去了。但是,湘湘啊,你要想明白,女子沒有選錯的機會,延北的李公子,于公子,還有黎家那個小公子,都是好夫君的人選,咱們門第高,你又漂亮,穆王為人周正不錯,但官場風雲變幻,他家處在風口浪尖上,你何必趟他家的渾水。”

本想嬉皮笑臉糊弄過去,但孟宏汝言語懇切,處處都是父親的關懷。他似乎真的變了,開始試着關心孟湘湘的點點滴滴,有做長輩的倨傲,也有來自多年不稱職父親的內疚。

孟湘湘微怔,不再同他胡言亂語,認真正色道:“爹,你認為挑選夫君什麽最重要。”

孟宏汝忙道:“你這是能随便說的嗎?丢不丢臉。”

“這不是咱們倆的悄悄話嗎?”

屬于父女的悄悄話,每一個擁有小棉襖的父親聽到了,都會覺得美好,鐵石心腸的孟宏汝也不例外。

他臉上的尴尬瞬間煙消雲散,還努力維持着大家長的顏面,磕磕巴巴道:“自然是人品最重要。”

“女兒認為,人品上,鄭公子萬裏挑一的好。”

“他……”

一些花濁的怪談,鹧鸪山上的血雨腥風,卡在孟宏汝的嘴邊,他看着女兒閃閃發光的雙眼,突然不忍說出口。

陳年舊事能怪一個男孩嗎,怪不得的。

青春年少能怪一個姑娘嗎,也怪不得。

孟宏汝捏捏眉心,朝她擺擺手,“罷了罷了,但此事為父不同意,你也不許再胡作為非。女兒家矜持一些。”

他聽着孟湘湘敷衍答應着,心裏百味雜陳,語氣跟着沉重下來,“湘湘啊,夫人雖然待你嚴格,但有些事情她說的不假。你也不小了,婚嫁要做好心理準備,到時候不許哭鬧。”

“你不亂許我就不哭鬧,不然我去你飲晴堂哭,臉哭淹了就拿你書擦眼淚。”

“我沒跟你玩笑,湘湘,為父不會拿你的婚姻做籌碼,但你不能自作主張,也不能胡鬧,明白嗎?”

他語氣認真,孟湘湘心裏咚的一聲。

古人婚事自己做不了主,孟湘湘也不例外,她或許還是許多古人之中幸運的,有一位通情達理的父親。

她擡眼,看到關谷冬正團着手徐徐走來,頂着厚厚的發髻,一絲不茍。

好吧,還有一位并不通情達理的母親。

孟湘湘怕她發瘋,腳底抹油一溜煙沒影了,大門口只剩下關系疏離的怨偶。

孟侯爺臉上的溫存消散殆盡,背起手不看她,對門口小厮道:“那邊,那一撇再擦幹淨。”

關谷冬已經在他跟前站定,眼角的褶皺越發明顯,也越發刺孟宏汝的眼。

孟宏汝沒好氣道:“你橫在這做什麽?你要上去替他擦?”

“方才你與湘湘說了會話。”

“少讓你的狗腿子盯梢我。”

關谷冬苦笑一下,情緒看起來還算穩定,“你同她說婚嫁的事情了嗎?”

“嗯,我提醒過她了,湘湘是懂事的孩子,不會胡鬧。”

“那這次去花濁,侯爺可以着手考慮一下姚家……”

孟宏汝大驚,“你瘋了?”

關谷冬面不改色,“無論是姚大還是姚二,姚家的勢力對于侯府都是一個機會。”

“你一定是瘋了……”孟宏汝喃喃自語道。

關谷冬不理他這反應,繼續說:“大姚斯文,小姚活潑,湘湘以前沉靜,妾想着小姚适合她,如今看來大姚更好。”

“不必再說了。”

孟宏汝沒好氣地甩袖,衣袖劃破空氣發出烈烈響聲,“關谷冬,你忘了你嫁來的時候多心不甘情不願了嗎?”

昔日延北滿城素白錦繡,新嫁娘卻淚流滿面,連拜堂都成了賓客們嘴裏的笑話。

孟宏汝記得,關谷冬更記得。

只是孟宏汝心裏為此痛了多年,關谷冬卻在深閨哀怨裏,逐漸麻木。

她垂下眼,說:“女子出嫁便是如此。”

“那我告訴你,本侯行得端,坐得正。一不做奸佞宵小,二也不利用他人,尤其是自己的女兒。”

話音咬牙切齒,震得人心扉發澀。

四月下旬的時候,各懷心事的延成侯一家,坐着華貴車駕,興師動衆浩浩蕩蕩一大隊人,前往溫暖的都城花濁。

車馬悠悠,途徑代洲,馬上就要抵達花濁,在一片溪水邊停下休整,伴着随行婢女的歌聲,分外閑适。

軟風沁人。

孟湘湘皺眉,倚着阿沉睡得正熟,一陣哭聲傳來,如泣如訴,分外慘烈。

阿沉也睡過去了,這才理理耳後的頭發,“小姐,這是誰哭的,怎麽這樣瘆人。”

孟湘湘朝遠處一看,是一隊帶着鐐铐的人正艱難前行。

“流放吧?還好小璟沒來,不然又要害怕了。”

阿沉驚嘆道:“怎麽都是女人?”

通常流放都是男人,像是闖進侯府的那些奴工,一個個用鐵索連起來,被小吏押送着走,很少見女人。

孟湘湘也皺起眉,好奇地看去。恰好押送的人不知道去哪裏,她們全都圍繞着一棵老槐樹,坐倒在地上休息。

孟湘湘眯着眼仔細看,不僅有女人,還有年紀很小的孩子,皆是衣衫褴褛,身上還有鞭笞下來的血痕。

耳邊若隐若現傳來小孩哭泣的聲音,比婦人更有穿透力,刺痛耳膜。

她自認為自己心比石堅,但最看不得孩子受苦,聽了半天好像是孩子想要吃的,便拿出塊白面馍走過去,遞給那個小孩子。

小孩很髒,渾身都是幹巴的土塊,身上也有鹹濕味,頭發像鳥窩,已經看不出是男孩女孩,唯獨那雙眼睛又大又清明。

阿沉躲在她身後扯扯她的衣袖,“小姐,你不該管的,肯定是犯人。”

“這不就是個小孩,小孩能犯什麽。”

“你應該聽你家小婢女的話。”

聲音像是刀鋒一樣,銳利寒涼,不沾染任何喜怒哀樂。孟湘湘站起身,看着忽然冒出來的高大男子。

他身量特別高,孟湘湘在現代的身高與如今一模一樣,是标準的一米六五,女孩之中不算矮個子,就算這樣才勉強到他的胸膛。人精瘦健壯,卻穿着一身文人衣裳,繡着雲煙細竹,十分敗壞風月。小麥色皮膚下,那雙眼睛尤為駭人,雖又大又圓,卻說不上豐神俊朗,全是兇相。

“你……”

孟湘湘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

人在面對龐然大物時候會産生懼意,這個身量極高的男子就是這樣,充斥着令人不适的壓迫感。

對方站在那,雙手傲慢地背在身後,等孟湘湘開口說話。

孟湘湘手指扣了扣白面馍,反複确認他穿的不是官服,這才咬牙不理他,把白面馍往小孩手裏遞。

手還沒碰到小孩,便被這男子結實的大掌握住,力氣大到要把她手腕骨掐碎。

“你放手。”

孟湘湘扭了一下,巨大壓迫下她用盡力氣,根本掙不開。

大手抖然放松,她一時脫力,朝後踉跄,沒想到那男子一掌拍掉了她手裏的白面馍。

落到地上沾滿土,撕撕皮還能吃。

所以那男子幹脆一腳踩上去,把白面馍踩個細碎,烏黑長靴勾着一個殘酷的鞋尖,彎如虎狼爪牙。

孟湘湘目瞪口呆,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睜大雙眼看着地上嵌進泥裏的口糧,再擡頭恰好對上那孩子絕望的雙眼,他閉上眼,一行清淚混着臉上的泥滑落。

怒火油然而生,孟湘湘厲聲道:“你瘋了嗎,你這是浪費。”

“你不是也在浪費?”

他嘴角有些戲谑,分外紮眼。

“我給孩子吃,怎麽能叫浪費。”

“你給罪人吃,就是浪費。”

“有罪按照法律處置,餓死人是什麽道理。”

男子朗聲大笑起來,雙手交握朝四周打量一圈,眼神掠過的婦人紛紛垂頭,瑟瑟發抖。

他笑完,突然貼近了孟湘湘一步,“這些人的男人,父親,是意圖謀反的狗賊,你說他們配吃嗎?”

事實上,孟湘湘一向認為,連坐制度只能起到恐吓作用,真遇上沒心沒肝的人,連坐毫無意義,只會牽連無辜。

這就好像現代的小組作業,強行把大家捆綁到一條船上,願意努力的人總會被不願意努力的人拖後腿,連坐不過是加強版,一個人犯錯,所有人替他負重前行。

這個道理對于連坐橫行的時代是荒謬的。

孟湘湘抿抿嘴,努力不讓聲音發顫,“就算他的父親有罪,朝廷自然會處罰他們,我記得就算是流放的罪犯,也有權利吃東西。”

“他有權利吃,可因平叛死的将士想吃都吃不到了。”

孟湘湘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你濫用私刑。”

“總歸餓肚子的是他,不是你。”他臉上還挂着笑,語氣卻是令人作嘔的歹毒。

“好,你踩碎了,我還有,我還能去拿。”

孟湘湘毅然決然地轉身,沒想到又被這莫名其妙的男子拉住了手,熟悉的痛感傳來,孟湘湘怒從心生,回過頭沖他道:“松手。”

“你拿一個,我踩一個,我看是你的馍多,還是我踩得快。”

手腕竟被他捏出一道淤青,孟湘湘咬緊牙,閉上眼,醞釀着一團火氣。

她壓抑着怒火問,“你是哪家的。”

“不是你家的。”

“還好你不是我家的,不然真的是……家門不幸。”

她用力一扯,咬住對方的手腕,男子立刻慘叫起來,甩起胳膊把她甩到地上,不偏不倚,頭撞上塊石頭,沒撞出血,倒是撞起個大包。

孟湘湘頭暈目眩,還不忘惡狠狠地伸手,借阿沉的力起身,“我就不信,還有這樣蠻橫不講理的人。平叛的是姚小将軍,送馍馍的是我,你是哪裏來的,與你何幹?”

男子整張臉扭曲到一起,手上是一排鮮紅的血印子,牙口還咬得挺整齊。

“賤婢。”

清脆細碎的辱罵噴薄而出,像是一個耳光,蒸騰着姑娘的臉。

憤怒壓過恐懼,孟湘湘一揮衣袖,“阿沉,拿馍來。我偏要給這孩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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