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
并蒂棠二
男子雖然高大,穿得卻像是文人墨客,頭發也披散着,風雅無比。
他目光像是要将人扒皮抽筋,把孟湘湘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見她頭發梳成繁雜的辮子,身穿窄袖小衣長裙,不似花濁衣衫那麽儒雅。
“原來是延洲的荒蠻女人。”
阿沉哆嗦着拿了塊嶄新的馍,遞給孟湘湘。
孟湘湘直接繞開他,徑直走向那個孩子,與男子擦肩而過的時候,竟被他用胳膊肘卡住脖子。
窒息感上湧,喉嚨像是要被他夾斷,骨頭泫然欲碎。
孟湘湘喘不上氣,聽不清周遭的聲音,只能胡亂掙紮着,一手薅起男子附庸風雅的頭發,往下狠狠一扯。
又是聲慘叫,他吃痛松了力,孟湘湘連忙推開他。
“低賤婦人,竟敢辱我。”
“分明是你先辱我。”
他捂着頭發,斯文的表象煙消雲散,轉而代之的是滿臉憤怒,一雙眼睛像是地府判官。
有時候孟湘湘自己也能感覺到,無論她多麽堅強,在男性絕對力量的壓制下,畏懼感是克制不住的。就像現在,震耳欲聾的辱罵下,她心裏又多了三分怯意。
周遭的婦人小孩,連帶遠處延成侯家的車馬,都隐約聽到了争執,如同敲在人心頭的悶鼓。
他擡起手,孟湘湘下意識擡起胳膊擋住自己,巴掌卻沒有如同想象的那樣落下來。
孟湘湘愣了愣,身體被一個人影罩住,擡起頭看到一名少年嬉笑着捏住男子的手。
他穿了一身紅白相間的翌射服,頭戴着蓮花冠,騎在馬上神采飛揚。
“你怎麽打姑娘,真不要臉。”
少年笑嘻嘻地說,話語裏充斥着調笑。
“你怎麽回來了?”那男子僵住,有些錯愕。
“這是我押送的俘虜,我當然要回來,你不要與我走一道,離我的俘虜遠些。”
他們似乎認識,嘴上冷言冷語,實則神色并不難堪。
男子一把甩開他的手,用力拍打着衣袖,仿佛孟湘湘碰過的每一處都是玷污,“怡王爺說了,要我來督察。”
“這是我捉的代洲戰俘家眷罪婦,當然要我親自送去花濁,關入大牢由天子判決,你們蘭臺是不是僭越了。”
男子危險地眯起眼,“怡王有令,我只聽令行事。”
“巧了,我只聽聖上的令,不聽周學卉那個娘娘腔的。”
二人僵持在那,沒有敵意,純粹在嘴上互嗆。
半晌,男子笑出了聲,“你長大了,可以獨當一面了。”
少年眨眨眼,作個請的手勢,對着他下逐客令。
樹影閃爍,空有幾名所謂的罪婦哼哧流淚,男子沖那幾個罪婦啐一口,才跺腳離去。
衣着斯文,行為粗俗。
孟湘湘抹了把頭上的包,發現自己心裏發虛,重心都不穩,只能倚在阿沉身上。
阿沉連忙扶着她,面前的少年面容張揚好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多謝這位小公子。”
少年沒說話,沖着阿沉抛了個媚眼,驚得阿沉不敢作聲。
孟湘湘仔細打量着他,看不出對方身份,只好跟着道謝,行禮後走向那個小孩,理了理他破碎的衣領子,“沒事了,吃吧吃吧。”
她遞過幹淨的白面馍,小孩沒接,反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我認得你。”
聽聲音是女孩,還有些稚嫩。
她怯生生的,孟湘湘眉心微蹙,“你認得我?”
女孩轉頭看到馬上的少年,癟起嘴不作聲了。
害怕押送的官吏是常事,孟湘湘歪起身子,用肩頭遮住少年的身影,對女孩道:“沒事,你先吃東西。”
“你為什麽要喂給她?”身後傳來少年玩世不恭的話語。
孟湘湘頭也不回,“我見不得小孩受苦而已。”
少年道:“你知道平定叛亂有多麻煩嗎?”
“不知道,但這不是她一個孩子的錯。”
“我不認為平叛的姚小将軍會這麽想。”
孟湘湘聽了只覺得好笑,轉過頭問他,“我為什麽要在意姚小将軍的看法?”
通常與人說話要下馬,少年卻坐在馬上穩如泰山,沒有絲毫要動的意思,這也是一種輕視。
他高揚着頭,居高臨下地對孟湘湘說:“人們通常尊敬英雄,崇拜英雄,向往英雄,所以姚将軍的看法你是一定會在意的。”
“你的意思是姚小将軍是長陵的英雄?”
身下的白馬不合時宜地哼出一口氣,呼嚕嚕的聲音有些愚蠢,分外諷刺。
少年臉上抽了抽,“他不是嗎?”
“亂世之中,一将功成萬骨枯,他一個人的光輝偉績是要成千上萬死去的将士陪葬,他或許是能人,但英雄之名不必吹捧,你也不必英雄欺人。”
不知道為什麽,好像戳到了少年的痛楚,他沉默不語,像是在反複品味孟湘湘方才說的話。
侯府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全部圍過來,關谷冬夾雜在人群之中一言不發,面色鐵青,見少年說不出話來,出口道:“湘湘,不得無禮。”
“無妨無妨,這位姑娘很有見地,英雄欺人,小人受教了。”
他嘴上雖然這麽說,聽起來卻像是咒罵,沒有任何謙和的意思。
少年調轉馬頭,一把挽起拴着罪婦們的鐵索,力氣大得出奇,領頭的罪婦被他拽得東歪西倒,後面的人跟着如同多米諾骨牌接連摔在地上。他仍不在意,手上一扯,鐵索叮當作響,所有人只能歪歪扭扭順從地跟着他。
白馬準備離去,他倏爾回過頭,沖孟湘湘道:“一介女流,懂什麽英雄。”
哭泣聲漸遠,悲怆的層層人影和遠山交疊,看不清去向,孟湘湘還站在那一動不動。
若論性別權力之間的争鬥,她一向認為自己沒有資格訴說。
她并非是有才能的女科學家,也不是榮譽滿身的成功人士,甚至因為很會投胎生活在大城市,從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班裏的男生承擔起搬書拍桌子的苦活。
擁有美好原生家庭的現代城市女孩沒受過被歧視的苦,卻在現在體會的淋漓盡致。
接連而來的兩個陌生男子,對她和地上的罪婦進行了徹頭徹尾的羞辱,他們從未把她當作一個人來看,而是貼了“女”字的物件。
關谷冬冷眼瞧她,說:“你可知自己錯在哪?”
“不知道。”孟湘湘垂下眼,吸了吸鼻子,才發現自己聲音帶了哭腔。
她不愛哭,但是由衷地感到委屈。
關谷冬冷笑起來,“侯府不是你的免死金牌,但你會成為侯府的催命符。”
“你能不能有話直說,別陰陽怪氣?”
孟湘湘不明白她在冷嘲熱諷什麽,只覺得夫人現在渾身上下都冒着酸氣。
周遭婢女小厮以及她的親妹妹孟滿滿,都用畏懼的目光投向她,仿佛對她剛才的行徑十分怨怼。
關谷冬分外不屑地搖搖頭,轉身朝馬車走去。
“時候不早了,進城吧。”
馬車上,孟湘湘一直都在想關谷冬的話。
一人行差踏錯,滿門榮辱盡失,這是在給她敲警鐘。
花濁氣候分外溫暖,四月末已經到了炎熱的程度,馬車封閉又悶人,孟湘湘額頭已經冒出一排細汗,刺得頭上的包越來越疼。
頂在頭上又有些滑稽,她只能抽出碎發遮蓋着。
阿沉用手帕子幫她擦拭,輕聲道:“小姐別想了,您就不該去管這個事。”
“我知道我這樣很聖母,但我就是見不得。”
“什麽是聖母?”
“就是同情心過于泛濫吧。”
“那您是有些。”
孟湘湘瞪了她一眼,阿沉連忙閉上嘴。
“阿沉。”孟湘湘接過她手裏的帕子,自己按着,說:“你認識那兩個人嗎?”
“那兩個男子嗎?”
阿沉搖搖頭。
孟湘湘說:“他們不會也是什麽皇親國戚吧?”
阿沉笑了起來,小梨渦在臉上閃爍,“小姐別胡思亂想了,哪有那麽多皇親國戚,現在的皇親國戚就穆王爺和怡王爺兩個,算上世子爺是三個。”
“怡王沒孩子嗎?”
“沒有,怡王和怡王妃恩愛多年卻一直無所出。”
一直聽人聊起穆王,卻極少聽說怡王這個人,孟湘湘覺得有些新鮮。
阿沉接着道:“不過他們兩個長得倒是都英俊好看,各有各的美,都是俊俏人。小姐,他們眉眼還有些相似呢。”
“好看嗎,我怎麽覺不出。”
“您是被吓到了。”
孟湘湘沉默不語,仔細想想腦子一片混沌,根本記不起那兩個煞星的面貌。
阿沉忽然湊近,壞笑起來,“還是說小姐只覺得鄭公子好看。”
孟湘湘用胳膊将她頂開,“我就喜歡鄭公子那種體面人。”
“噓,小姐小心夫人聽到。”
日暮西沉,花濁城門口的金甲衛排成長排,候在城門口,長槍指天,神情肅穆。
夕陽披在他們身上,甲光向日,金麟乍開。
馬車停在城門口,被領頭的金甲衛橫斧擋住。
孟宏汝艱難爬下車,搖動着僵硬的脖頸,對其中一位金甲衛分外客氣地道:“麻煩通報一聲,延北延成侯孟宏汝攜家眷赴花濁面聖。”
“原來是侯爺。”
金甲衛說話并不好聽,正眼也不瞧孟宏汝,“不巧,姚小将軍馬上進城,迎接的儀仗都在,馬車是不許通過的。”
孟宏汝看看天色,“可這日頭馬上下去,再晚要落鎖了,我們這都是家眷,總不能折返回去找驿館。”
“侯爺若是急,就請步行從西小門進城,明天再命人取車馬。姚将軍是平叛的英雄,聖上下旨要金甲衛儀仗相迎,百姓也都熱切想要瞻仰戰神威儀,還望侯爺體諒。”
延成侯一脈本就久居延北,孟宏汝本人也不入仕途。奢靡的花濁之下,勢利眼橫行,人們趨炎附勢慣了,自然瞧不上他。
孟宏汝心裏清楚這點,一口銀牙咬碎,狠狠心對身後的小厮道:“叫夫人小姐們都下車,咱們走進城。”
小厮以為自己聽錯了,還問了一遍。
愛面子的延成侯爺硬着頭皮吼道:“不然呢,一大家子人睡大街嗎?還是連夜折返回去找驿站?”
都是延北養尊處優的女眷,穿着也與花濁人不相同,灰溜溜進城時狼狽極了,孟宏汝自己也覺得沒臉,低垂下頭裝作聽不見周圍人議論之聲。
主城門兩旁分別有三個小門,連通朱雀大道,氣勢恢宏,又有金銀點綴,紙醉金迷,極端腐化。
之所以叫朱雀大道,是因為道路極寬,上面做了飄逸若仙的朱雀浮雕,栩栩如生,聲勢烜赫。
孟滿滿腳踩在朱雀尾羽上,硌得腳底發疼,心情跟着朱雀一起騰飛,她笑起來對孟湘湘道:“姐姐,花濁好繁華,街道都是與衆不同的。”
見過現代魔都上海,芙蓉成都,首都北京,再看花濁燈火鎏金,處處吹彈歌舞,還是心裏震撼。
與現代化城市不同,沒有高聳入雲的大廈和落地窗,也沒有霓虹燈光,花濁的奢靡是真金白銀、翡翠玉珠一點點堆砌而成,只是一眼就令人心驚。
財富的光輝下,自然風物落下去都失去亮澤,此城為腐化之都,鎏金寶城——花濁。
相比之下延北就好像一個破落秀氣的小地方,根本上不了臺面。
也難怪那男子傲視漠然,稱她為延北來的荒蠻女人。
輕薄鞋底踏過凹凸不平的石面,耳邊歡聲笑語不斷,忽然摩肩接踵的人們紛紛後撤,連帶着孟湘湘一起退出了主路,全都圍在朱雀大道邊緣上。
孟湘湘還未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只聽到震破心脾的一聲鑼響。
“恭迎姚将軍。”
百姓歡呼,甚至尖叫,不知從哪邊的小樓窗子裏扔出一把碎花,緊接着其他小樓也開了窗,落英缤紛,眼花缭亂。
唢吶聲響起,鳴鑼開道,朱紅城門被金甲衛昂首拉開,挂着豔紅流蘇的白馬率先映入孟湘湘眼簾,之後是一把雪亮的銀色長槍,裹着赤色緞帶,随風飛揚。
孟湘湘倒吸一口涼氣。
白馬上坐着的,正是上午剛跟她拌過嘴的少年。
身邊的孟滿滿小聲道:“這就是姚小将軍嗎,好俊美的男子。”
他的出場符合長陵第一大網紅的身份,承着百姓們的歡呼聲,肩頭落滿緋紅花瓣,頭發用蓮花寶冠束在腦後,神采飛揚,意氣風發,一雙大眼睛正義凜然。
他也不含蓄,沖着街邊的姑娘們招手,爽朗笑着還不忘接下個姑娘的小手帕子。
“別扔了,我心裏只有阿青。”
姚仇小将軍心滿意足,把帕子丢還回去,享受着戰神的榮光。
孟湘湘嘴角抽搐,緩緩轉過頭問孟滿滿,“他就是……姚小将軍?”
“是啊是啊,最近酒樓茶館都是他的故事,姐姐你不是也聽過嗎?”
孟滿滿雙目放光,面頰粉紅,有些亢奮地道:“聽說花濁有并蒂雙棠,就是光祿卿姚大人家的兩位公子,人稱大小姚。”
“大小姚?”
孟滿滿看着自己的帕子,猶豫半天還是藏回衣袖,對孟湘湘解釋道:“大姚名叫姚儋,聽聞是個風度翩翩的斯文君子,祭酒大人最喜歡的學生,年紀輕輕就受薦做了博士,又被蘭臺讨要去,位列禦史中丞。”
她是八卦百事通,最喜歡聽這些都城世家的故事。
孟湘湘吞咽了下,伸出有些哆嗦的食指,偷摸朝馬上的少年揚了揚,“他是小姚?”
“咱們長陵的年輕戰神,現在邊境這麽亂,以後安寧日子都靠他了。”邊上激動的小婦人聽到她們談話,突然轉過頭對她說。
孟湘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裏揣揣不安,随口問道:“那這位小姚名字叫什麽?”
耳邊響起男子的聲音,搶先答道:“姚仇。”
寒芒閃過,銀槍尖銳的頭戳向人群中的孟湘湘,輕輕一挑抵在她的脖子上。
周遭歡呼聲停滞,衆人驚訝地望着他們豐神俊朗的新晉戰神,騎在高頭白馬上,長槍對着這名外地姑娘,念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姚仇,是你嘴裏不值得吹捧的那位小将軍,這位姑娘,還記得我吧?”
孟湘湘又倒吸一口涼氣,脖子不敢亂動,她能清晰感受到鋒利的銀槍漸漸戳着她的喉口,緊貼着流動的血管。
姚仇戲谑地笑起來,人在馬上居高臨下,孟宏汝連忙躬身擋在一邊,道:“姚将軍,衆目睽睽之下,小女多有失禮,還望少将軍包涵。”
“包涵不了。”
銀槍輕晃,往上一挑,孟湘湘只得被他挑起下巴,滿臉羞紅。
這是赤裸裸的調戲。
姚仇見她有些懼意,十分滿足地道:“怎麽樣,見到本将軍,體會到英雄欺人了嗎?”
孟湘湘咬緊牙,握住槍杆想要移開,誰知他力氣甚大,手法也古怪,槍頭又往喉嚨推進一分。
“啧啧啧,別亂動,再動你命就沒了。”
孟宏汝爆喝一聲,“姚仇,你別太過分。”
“我不會殺她,放心吧侯爺。要是侯爺覺得我侮辱了她,大不了我去找你家提親。”
無形之中,關谷冬拉了一把孟宏汝,驚得他後背發涼。
“逗你玩呢,侯爺,本将軍對令愛不感興趣。”
姚仇掃了孟湘湘一眼,見她手腕上若隐若現一道疤,猙獰至極。姑娘們分外憐惜自己的身體,尤其是世家貴族養出來的女子,磕破點皮都心疼,這樣慘烈的疤痕很少見。
養在深閨的姑娘手腕為何會有這樣的疤痕,姚仇突然産生了好奇。
孟湘湘順手扯衣袖遮蓋,他幹脆銀槍一晃,繞開她的長辮子,就要往衣袖挑去。
如果剛才只是他騷包行徑的展露,現在就是明目張膽的越過男女之間那條界限。
孟湘湘想要躲閃,銀槍帶來的危險逼得她身體往後歪去,她以為自己要當衆出醜。
都城高屋裏,天子腳下,少年将軍的身份,讓孟湘湘想要反抗的心停止躁動。
她不是任人嘲弄的性子,關谷冬的話卻反複提醒她。
一人之錯,滿門陪葬。
她不确定姚仇是不是她得罪得起的人,但侯府久居延北,的确不是她的免死金牌。
面子這種東西,不要就不要,孟湘湘本來就有社死達人的體質。
她心如死灰,默默咒罵着姚仇,連帶他沒見過的兄長和父親一起咒罵了。
一道青色的身影突然擋在她面前,白皙的兩指輕輕一夾,四兩撥千斤移開了銀槍。
鄭子潇一把扯斷銀槍上花裏胡哨的紅色飄帶,手指一松随風飛向天際。
看不見他的神情,只有清瘦的背影擋在孟湘湘面前。
他說:“中郎将,此行徑非君子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