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九

并蒂棠九

晚春悶熱,興德殿裏喧嚣烘人。

龍椅扶手雕的是蟠龍戲珠,殷紅寶珠可以倒映出高堂之下衆生百态。

高坐皇位者難以俯首審視,忙于滔滔不絕的臣子無心關注,唯有雙膝跪地之人,不敢直視天顏,視線剛好能落在這顆寶珠上。

姚儋能從寶珠裏看到衆生之相,也能看到自己的相,只是衆生清晰,到自己身上反而混沌起來。

待身後的齊廷尉迂腐說完,他穩住身體,高高舉起手裏的白玉笏板,遮住年輕皇帝的面容,聲音回蕩在整個大殿內。

“臣有罪,任憑陛下責罰。”

慶和帝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椅背,“姚儋,認罪便要領罰。”

“臣督察不利,釀成大錯,甘願受罰。”

一時大殿中無人言語,都在等他的下文。

姚儋艱難地喘出口氣,平息了思緒,道:“蘭臺失職,是臣之過錯,而非蘭臺之過錯,若是趙魏案交由他人,臣擔憂蘭臺失信于百官,失信于陛下!”

他身旁的吳禦史冷笑一聲,也高舉着笏板站出來,“陛下明鑒,趙魏一案蘭臺已然失信,必須嚴查,豈能再任由他們猖狂?”

一人站出,群臣附和。

“陛下,禍出蘭臺,虎贲将軍屍骨未寒,再讓他們查下去怕是寒了忠烈的心啊!”

“陛下明鑒,姚儋執掌蘭臺多年,眼皮底下出了這麽大的事,他不可能無所察覺。”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又有人站出來道:“你不要血口噴人,還望陛下明察,穆王爺帶人将姚家查遍,無半點不妥。”

“若真的清白,姚亭大人為何辭官,還不是做賊心虛?”

“你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夠了。”

慶和帝按着太陽穴,望着殿中跪立的姚儋。

他盯着那雙渾然正氣的眼,話卻問衆臣,“蘭臺不管此事,誰來管,齊廷尉,你管?”

方才吵得最兇的便是廷尉齊宿。

被點了名,齊宿連忙躬身,誠惶誠恐道:“臣無能,位卑言輕,難擔蘭臺之責。”

“那有意思了,蘭臺有錯不能查,廷尉位卑查不了,滿朝文武,就沒個能管的嗎?”

年輕的帝王并沒發火,譏諷聲像是鋼針,紮在衆臣心上。

他斜睨一眼殿下躬身站立的穆王,忽然道:“周學真,你看誰查合适?”

“臣自願請命。”

穆王邁出一步,低垂下頭,不卑不亢道:“趙魏一案由臣檢舉而起,也是臣掌握的線索最多,臣願鞠躬盡瘁,肅清朝內濁氣。”

齊廷尉也附和,“臣亦舉薦穆王,穆王為人剛直,是不二人選。”

“好一個為人剛直。”

慶和帝笑了起來。

他想從穆王那張忠肝義膽的臉上找出不軌,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好,奈何對方的謙恭讓他查無所獲。

人不會無貪念,越是表現得忠正,反而越可疑。

慶和帝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經不起推敲的人性與嫉妒,官員臣子的每一句舉薦,都是對他的威脅與侮辱。

他們仿佛在告訴自己,身下的皇位本該屬于周學真。

“怡王,怎麽不說話?”

慶和帝移開眼,聲音低沉。

怡王像是從夢游中驚醒,笑着對他道:“陛下恕罪,您是知道臣的,臣不愛問朝政,也不愛結交,方才走神了,什麽也沒聽。”

“你認為,穆王查趙魏一案合适嗎?”

“穆王爺為朝廷勞心費力,自然是合适的,只是姚大人……”

怡王聲音婉轉,意有所指,“長陵自開國,蘭臺一直都肩負重擔,姚大人既然沒錯,突然掉了飯碗怕是心裏不痛快。”

姚儋瞪了他一眼,頭墊着笏板重重叩在金磚地面上,“臣不敢。”

怡王不理會他,繼續道:“姚大人所言不假,蘭臺往後還要服衆。”

慶和帝長籲一口氣,“你又是支持穆王,又是支持蘭臺,到底站哪邊?”

将朝堂議事歸為“站邊”,相當于影射他們結黨營私。

群臣驚慌,紛紛埋首不敢作聲。

怡王垂眸,輕聲道:“回陛下,臣不站邊。臣不問朝政,也無心學習,不知道怎麽處置,陛下若是一定要問,臣……站王妃那邊,不然下了朝會進不了房門。”

“荒唐!”

慶和帝被他氣笑了,語氣嚴厲,實則心裏的忌憚消下去多半,“不思進取,難堪大用。”

愚蠢的令人安心,伶俐識趣又讨人喜歡。

怡王在朝堂的表現,總比周學真要親切。

怡王埋在陰影裏的臉挂上狡黠的笑意,“臣有罪,還望陛下寬恕。”

“罷了罷了,趙魏一案,乃至牽扯出的一系列案子,由周學真代查,其餘事務蘭臺照辦,如再有懈怠,必當嚴懲。”

姚儋雙手高擡,朗聲長呼,“謝陛下。”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吳太尉以及齊廷尉身上的喜悅,是達成目的後刻意壓制的得意感。

也是他失權的羞辱感。

事畢,衆臣微微松懈,明堂之上卻傳來慶和帝喜怒不清的聲音。

“齊宿,殿前失儀,黃門杖責二十。”

在齊廷尉的驚恐中,争執不休的朝會散去。

路過黃門,姚儋看到齊宿被壓上長凳,青綠竹杖抽打下,審問犯人的鐵判官也忍不住哀嚎。

出北大門,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對他怒目而視。

虎贲将軍的兒子。

姚儋連忙側臉,夾雜在衆臣之中快步穿過北大門,這才躲過一劫。

身後傳來怡王逗趣的聲音。

“姚大人,今日好險,差點又被打一拳。”

“他父新喪,我不與他一般見識。”

姚儋矜貴地攏起衣袖,同怡王并肩而行。

一時無話,他先打破沉默,“二王爺,聖上動辄黃門杖刑,未免太過荒唐。”

“荒唐嗎,你不覺得是齊宿自作自受?”

“他雖支持周學真,也不必如此……”

對方腳步停滞下來,橫身在他面前。

怡王喜淨,身上散發着清新的皂莢味。

“心軟難成大事。”他眉目細長,對姚儋說:“姚大人,令尊辭官為了躲什麽,你是最清楚的。”

姚儋不動聲色,聽他妖孽似的繼續低語。

“失了光祿卿庇護的姚家,真的還能維持往日的榮光嗎?”

“姚家自有姚家人支撐,倒是怡王殿下,蘭臺大獄還關着您的把柄。”

怡王聽後,愣了一下,神情轉而大笑起來。他笑得有些瘋癫,以至于扶着膝支撐身體,引得路人紛紛側目注視。

“你要與我撕破臉嗎,姚儋。”

“這取決于王爺怎麽做,黑市的錢,我們姚家可沒從中謀過一分,倒是王爺您身份尊貴,要那麽多錢做什麽,全都難說啊。”

“不該問的事情不要問。”

他翻臉像是翻書,突然伸手捏住姚儋的脖子,奈何不是習武的身體,手腕柔弱,只能捏住凸出的喉結。

姚儋握住他的手腕,“王爺最好記得我們是合作關系。”

“姚儋,你的姨母還在宮裏做美人,處處受我庇護,你以為沒有我,你能走到今天?”

平日柔和的表象撕破,他像是瘋魔了,掐着姚儋的脖子,又沒真的動殺心。

他緊盯着姚儋微微晃動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你做好你的事,快點找出賬本,姚家才能維持往日的風光,不然,什麽花濁雙棠,不過都是爛泥。”

手突然松開,姚儋踉跄兩步。

“姚大人,清醒一點,我們是摯友啊,何談合作?”

他抖抖腕子,對等候在遠處的啞女道:“手髒了,找個地方淨手去。”

璀璨皇城下,濕熱湧動,唯獨姚儋站在門口,身子微顫,有些發冷。

直到姚府的小厮跑來,低眉順眼對他說話,他才回過神。

“大人,祭酒大人請您去書院。”

康儀書院書聲朗朗,後院有一片池塘,閑暇時候世家子弟喜歡聚在那吟詩作對,玩弄情操。有官家小姐來讀書,女兒家不需要太多學識,池塘成了姑娘們玩鬧的好地方。

孟湘湘聽世子背課文,背得七葷八素,突然理解了鄭子潇看世子無奈的眼神。

這個學習水平,難怪鄭子潇每天催促他念書。

“阿姐我真背不下來,求求你,饒了我。”

他雙手合十開始搓,一張胖臉楚楚可憐,但是孟湘湘知道,這都是他為躲避功課想出來的撒嬌法子。

她伸手彈了下世子的頭,“少來,你阿姐這個年紀都會說外國話了,就你不上進。”

“那我不上進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幹嘛非得急于今天?”

“就你歪理多,背完才能找我們玩。”

孟湘湘不理會他,穿過長廊,找佟知悅的身影。

佟大人惦記着退婚,佟知悅自然整個人都被解放,天天拉着孟湘湘不是去玉器行就是去書院。

小姑娘之間,總能找到樂子。

“你又在刻玉嗎?”

孟湘湘靠在她身邊,看她靈巧的手指仔細雕磨着什麽。

佟知悅笑着點頭,“這叫花蝶紋,雕好了送你,你可以贈予心上人。”

“姐姐別亂說。”

孟湘湘忽然臉紅,但還是慵懶地貼在她身上。

她們勉強算是共患難,結下來一層微妙的閨蜜友情,于佟知悅來說這是姊妹情深,于孟湘湘卻是彌足珍貴的情誼。

她想,佟知悅是這束手束腳時代裏難得的自由散漫。

佟知悅擡起頭,對着頭頂的垂柳若有所思,“最近都傳,姚小将軍跑馬喚你,是因為對你有情義,但他素來偏愛月升樓那個貨,怎麽轉性了?”

提起姚仇跑馬,孟湘湘就直想笑,半天才忍下去道:“我和他是沒有什麽情義的,仇怨倒是有不少。”

“那你一定更喜歡鄭公子。”

心事忽然被點明,孟湘湘靠在她身上的頭猛地擡起,“很明顯嗎?”

“那日姚仇進城,當衆捉弄你。你不知道,姚仇是花濁的瘟神,沒人敢招惹的,鄭公子願意幫你,定是心悅你。”

“真的嗎?”

“那還有假,我那個二哥天不怕地不怕,見了姚仇縮着脖子走,唯獨鄭公子俠義心腸,肯跟你解圍。”

“可若是他一直疏離我呢?”

“疏離?”

佟知悅眉頭微蹙,又開始雕她手裏的玉,“我沒心悅的人,倒是不懂,不過我們當姑娘的在風月裏沒有主動權,他疏離便由他吧。”

古人講究含蓄,男子含蓄,女子只會比男子更含蓄,倘若女子單相思,怕是得一直單相思下去,把這份感情帶進泥土裏。

她将手裏青綠色的玉靠在唇邊輕輕吹了吹,吹得孟湘湘心亂如麻。

佟知悅突然警覺,“你真的傾慕鄭公子?”

“嗯。”

孟湘湘坦然地點頭,卻發現她神情逐漸古怪起來。

“怎麽這個表情,不好嗎?”

佟知悅猶豫着,默默收起刻刀,“湘湘,你幫我把婚事退掉了,教我怎麽說通家裏那群老頑固,我也想幫你。”

她聲音透着堅毅與真誠,卻讓孟湘湘害怕。

佟知悅繼續道:“倘若你傾心姚仇,姐姐不會多說什麽,他家世幹淨,為人雖然脾氣暴躁,實則是個簡單的人,鄭子潇不一樣。”

“什麽意思?”

“與他交付一生,必然要替他承受那些惡鬼讨債,湘湘,做女人在婚嫁上不能出錯,你會受苦。”

惡鬼讨債,聞之讓人震懾。

喉嚨像是黏在一起,孟湘湘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覺得手指發寒,冰涼的感覺沿着血脈爬上四肢,沁透五髒六腑。

“他,被惡鬼讨債?”

孟湘湘試探着問。

佟知悅道:“你要聽他的故事嗎?”

那日姚儋說得沒錯,她開始害怕了。

不是怕真相殘酷,鄭子潇非她想象中光風霁月的君子,而是怕他所經歷的,一一共情到自己身上。

她要忍不住陪他去疼。

孟湘湘自知有高共情力,時常感知到他溫和下的隐忍,穩定情緒下的自縛。

人的自抑與冷靜下,往往埋葬着一片不太美好的過往,實實在在疼過,才知道克制自己。

“我想他親口告訴我。”

“你不聽我勸,可不要後悔。”

佟知悅說着,把手裏的玉往身後一藏,“為了防止你陷入對他的美好想象裏,這玉我不送你了。”

她說笑着,撓了孟湘湘幾下,小姑娘臉上的慌亂才算消融。

鬧了一會,日頭上來,春困湧起,孟湘湘感受到一股視線盯着她。

姚儋正神情嚴峻地站在窗前,靜靜與她對望。

想起夫人做的青天白日夢,孟湘湘忽然覺得不自在,撓撓鼻尖,別扭地轉過頭。

還未躲閃成功,就聽到遠處傳來姚儋十分厚重的聲音。

“孟湘湘,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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