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八

并蒂棠八

姚儋忽然覺得,他的頭發有些疼。

上次與孟湘湘抛下身份扭打,她薅了他那頭風雅青絲,到現在再見這張珠圓玉潤的小臉,頭皮還在隐隐作痛。

惡氣湧上心頭,掩蓋住弟弟抽泣的聲音。

他邁開腿,立在孟湘湘跟前,剛一擡手,孟湘湘立刻十分知禮道:“問中丞大人安。”

“你倒是懂規矩了。”

眼前的女子梳着長辮子,頭頂簪了朵白花,十分幼态。

姚儋微微勾唇,“但你也沒完全懂。”

他錯身走到欄杆前,笑着說道:“孟小姐若是思念延北,大可以回家去,何必在花濁穿延北衣衫。”

實則穿哪裏的衣衫都一樣,姚儋是在找茬。

鄭子潇神色變幻,剛要開口,孟湘湘已經朝前邁一步,躬身垂首道:“無論是花濁的衣衫,還是延北的,都是長陵的衣衫。”

姚儋單挑一只眉,端詳着面前伶牙俐齒的女子。

“湘湘是長陵人,站在長陵國土內,穿長陵衣衫,并無不可。”

“油嘴滑舌。”

他今天受了一肚子悶氣,眼見外面圍觀群衆散去,幹脆大步流星又走回孟湘湘跟前,胸膛抵着孟湘湘,硬是把她逼退一步。

鄭子潇忙把小姑娘擋在身後,“姚大人,衆目睽睽之下,行事要有分寸。”

“需要你提醒我?”

鹧鸪山上的惡鬼,手染鮮血的刺客,對于姚儋來說都不重要。

他對于鄭子潇的敵意,來自于一種鄙夷。

在鹧鸪山上聽命于他人,被解救後還願意自囚于穆王府,像是行屍走肉,沒有自己的欲望,只懂一味效忠。

這樣的人又和狗有什麽區別。

姚儋眯起眼,雙眉陡然舒展,突然從逼仄的氛圍裏察覺出一絲維護。

“世子在延北半年,倒是方便鄭公子談弄風月了。”

字眼并不肮髒,他還在努力維持自己虛假斯文的外表,即便是這樣,鄭子潇還是驚恐地意識到,自己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被他覺察出來。

他垂眼,道:“不敢染指小姐,姚公子也不必玷污姑娘名節。”

染指,玷污,用詞讓人心驚肉跳。

這是孟湘湘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男女暧昧,你情我願,良辰好景下美事一樁,怎能稱得上玷污。

姚儋嘴角下沉,點點頭,像是贊同,更多的是譏諷。

他拍了拍鄭子潇的肩膀,“也是,污泥裏能長出什麽好苗呢,鄭公子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甚好。”

“姚儋,你少罵人。”

世子站起身來,正要跟他對罵,卻被孟湘湘按了回去。

延北衣衫明豔,頭發烏黑,襯得姑娘皮膚雪白,秀美動人。

孟湘湘目光逐漸幽深,冷笑一聲。

“姚大人忒沒文化。”

“你說什麽?”

姚儋連帶着姚仇,都有些不敢置信。

這是中丞大人快三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說沒文化。素來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不沾俗世只拿筆墨的姚大公子,是書院的楷模,文人的典範。

說他沒文化比直接辱罵他更惡心一些。

孟湘湘暗自磨了磨虎牙,“今夕是何年?”

“你說什麽?”

又是一聲,這次夾帶上世子一起。

鄭子潇在背後低聲說了句,“慶和二年,五月初三。”

孟湘湘用胳膊肘輕頂他,朗聲道:“中丞大人背過《愛蓮說》嗎?”

想來姚儋真不是文盲,能官至中丞,文化水平不可能不如一個女高中畢業生,這時代還真的沒有《愛蓮說》。

孟湘湘輕輕嗓,道:“聽聞姚大人以斯文著稱,卻說人出身泥垢,這斯文嗎?”

“文人不說假話,實事求是而已。”

“巧了,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

姚儋譏笑着,摸摸下唇,“孟小姐久居延北,不想聽聽我們刺客大師是如何出淤泥的嗎?”

那一剎那,鄭子潇感受到一種恐懼。

像是有人割開他的皮肉,把那些沉疴爛賬全翻出來。

下意識的,他手摸上腰間的嘲春劍,冰涼的劍柄又将他神智扯回。

壓抑兒時的怨恨與戾氣,是一門常年的修行,要用清醒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成為刀口舔血的瘋子。

他覺得眼睛發幹,呼吸間身旁姑娘的少女氣息,每一寸都滾燙熱烈,像是天羅地網,讓他誠惶誠恐。

近乎放下自尊的悲哀,鄭子潇心中懇求。

他不願說,不敢說。

孟湘湘神情越發漠然,降到冰點,“不想聽,一點也不想聽。我不如姚大人才高八鬥,但我知道,倘若鄭子潇想說,他會親口告訴我,不需要從姚大人口中知道。”

“你不想知道,還是怕聽到真相?”

“君子慎獨,姚大人謹言慎行,仕途才能長遠。”

世間自诩清流者,如過江之鲫,真能踐行者卻無一二。真正品格高尚的人時刻自檢,不問出處。

俗世吵鬧,窗外僧人喧嘩,人人都愛講話,好話,賴話,話語流入街坊市井,成為了笑話。真相抖落出來,他珍視的君子皮囊,才是一場真正的荒唐笑話。

唯獨他身旁的姑娘,不在意任何笑話,盡管這笑話已經人盡皆知。

而她只說維護他的話。

直到馬車悠悠行出朱雀大街,樹影斑駁,鄭子潇後背滲出絲絲苦汗。

孟湘湘掀開簾子,“熱嗎?”

他還有些恍惚,後知後覺胡亂應着。

“上來坐?”

世子抱怨茶果子被打,又去排隊買新的,正好空出個座位。

但他總是不肯的。

鄭子潇微微颔首,委婉拒絕了。

路過千藍閣,僧侶與福川的傳教法師吵嘴,順帶着又擁擠起來,馬車震顫了一下,趴在車窗邊的孟湘湘慌亂伸出手,扯住鄭子潇青色的闊袖。

男子總是臂膀寬闊結實,渾身溫熱,姑娘身形嬌瘦,手指冰涼。

她發現鄭子潇喜歡穿青色。

清冷如松,瓊枝玉樹。

“小姐別怕。”

涼意滲透過來,鄭子潇順勢抓住她,後知後覺中,眼底的惶恐盡顯。

孟湘湘有些錯愕。

他想收回手,又被她捉回去。

姑娘指甲上透着圓潤的光澤,幹淨純潔。

鄭子潇喘出口氣,盡量顯得沒那麽局促,“小姐,我……”

“為什麽要說玷污?”

她問的是茶樓那句話。

鄭子潇不敢在對視,目光落在遠處,“小姐是金枝玉葉,與我不同。”

“我記得你說你不是穆王義子,但也是讀書習武樣樣精通,難道差的只是一個義子名號?”

各種緣由,難以訴說,鄭子潇只能沉默。

孟湘湘仍固執地用小指勾着他的手,“離開茶樓時候,姚儋在我耳邊說了句話,你猜他說的什麽?”

她看着鄭子潇輪廓分明的側臉,心裏發堵,帶着怨怼道:“他說他真想打我一巴掌,可他不能。”

“他不敢。”鄭子潇驟然擡頭,手指突然回勾。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鄭子潇,我有許多缺點,我不愛學習,有點拖延症,貪玩,嘴上不饒人,還有小脾氣。我最大的缺點就是為人清高,你知道嗎,姚儋當時離我很近,他每說一句話我都不恥。”

她愈發懇切,帶着鄭子潇的手指一把攥在手心,像是要用這片溫熱的手掌烘暖自己冰涼的指節。

還有異世漂泊下冰涼的心境。

不是每個人都能順利接納穿越後的身份,孟湘湘格外不能接納。

她沒察覺自己聲音顫得厲害,“鄭子潇,黎府大婚,你上次也沒揭穿我。”

各藏秘密,誰卻都不敢說出口,打破現在暧昧的平衡。

他笑得有些凄慘,視線在那二人緊握的手上纏繞。

孟湘湘道:“我才是最不磊落的人,一定要說玷污的話,我更合适。”

氣氛有些低沉,但愛情悍匪總是明快的,到了王府,又抓起鄭子潇的手腕,去小廚房給他煮吃食。

這次煮的餃子。

一人負責生火擀面皮,一人負責調餡包出個形。

蟬聲初鳴,餃子出鍋的時候給人眼前蒙上層水霧,他們避開侍候的婢子,躲在竈臺邊上吃。

他發現她不似尋常小姐,沒有一點架子。

鄭子潇忽然想,往後的歲月也應當這麽過。

隔日,雞鳴三聲,姚仇騎着他的白馬,身穿中郎将墨藍官服,圍着花濁跑了整整三圈。

他一邊跑一邊喊話,引得路人笑個不停。

長發高束在腦後搖曳,他說:“我錯了,我不該當衆戲弄孟小姐。”

院子裏,孟湘湘又開始罰跪。

夫人繞着她走了一圈,看她寧死不改的模樣,突覺有些好笑。

“我該說你什麽好,一進城先招惹上中郎将,今早人家圍着花濁跑馬,還專門點你的名字。”

正說着,馬蹄聲急切傳過,又是姚仇大呼小叫的聲音。

孟湘湘笑得身形亂晃,跪着的雙膝都不那麽酸了。

夫人用指頭惡狠狠戳了她一下,道:“你還笑?”

“他自己要跑馬,你讓他來跪着,找我做什麽?”

夫人突然覺得有些蹊跷。

她幾步走近了孟湘湘,仔細看她那倔強的雙眸,“你跟中郎将難道私下……”

孟湘湘連忙擺手,“沒有的事,你也說了姑娘家名節重要,咱們書香門第,清流世家,我身為大家閨秀,延北楷模,怎麽能随意跟男子攀扯。”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認為,姚家老大更适合你些。”

“誰?”

有那麽一刻,孟湘湘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婢女搬了把椅子,夫人坐上去,手裏捏着茶杯蓋,碰撞出清脆聲響。

夫人道:“蘭臺禦史中丞,姚儋。”

“你瘋了?”

“姚大公子為人斯文風雅,又是蘭臺禦史,嫁過去你也不需要在延北過苦日子,花濁是個暖和地方……”

“我取暖就不能抱着爐子嗎?”

夫人越發看不透孟湘湘,手上動作也停了,“你不願意?”

她發現孟湘湘的神情有些悲怆,像是……

視死如歸。

“姚儋是青年才俊,給你選這個親事不虧待你。”

“他讨厭我都來不及。”

“湘湘,姚儋的父親叫姚亭,是光祿卿。”

孟湘湘有些不解道:“所以呢,你覺得他們會稀罕侯府的名號?”

夫語氣愈發諱莫如深,輕輕搖頭,“今早,光祿卿大人辭官了。”

命運的絲線突然抽緊,這根線上的釘珠孟湘湘感覺,自己開始被推着走。

走到哪裏,并不能任由自己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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