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隐情
第13章 隐情
四貝勒府起最早的一波,還得屬膳房裏伺候的人。
醜時剛過,外面的廊檐下就擠滿了。
廊檐可是個好去處,對粗使的而言,能躲在下面吃口熱乎的,不用被雨淋着就很知足。
來晚的就沒那麽幸運了,只得端着碗去空地上站着吃,新來的奴才初時抹不開面子,餓幾次肚子也就老實了。
兩米長的條案擺三個大盆,一盆饅頭,一盆炒飯,一桶粗糧粥。
太監婢女們各排一隊,有的迷迷糊糊還沒睡醒呢,往嘴裏胡亂塞一口就跑去當差了。
院子裏喧鬧,膳房內反而安靜的多,這裏是專門為主子備菜的地方。
四爺獨火獨竈。
格格們共用另一個竈。如今福晉來了,正院的菜也同格格們一道出。
小順子正在切墩兒,他如今的刀法愈發娴熟,眨眼的功夫,一整根胡蘿蔔就散成了絲,丢進旁邊的大盆裏。
裝配菜的銅盆比臉盆還大上幾分,小順子忍不住想,鄉下盛豬食的也就這麽大了吧?
一不小心,兩根蔥絲掉在了地上,他撿起來随手丢回盆裏,屁股馬上挨了一腳。
“你小子注意着點兒。”周師傅訓斥,卻不見他把沾灰的蔥絲再挑出來。
小順子嘿嘿直笑。
周師傅掏出懷表看了一眼,時間差不多了,“去,迎迎你寶哥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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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春正老老實實排隊打飯呢,簾子後的小順子沖她招手,心想今兒又能吃小竈了。
自從和膳房這兩個混熟了,寶春就總跟着他們蹭吃蹭喝。
他們吃的和外面一樣是炒飯,用香菇丁、青豆、醬油混着米飯炒作一團,乍一看上去不怎麽講究。
然而等入了口,濃濃的蟹汁兒混着米飯香,鮮得人舌頭都能吞了。
周師傅給主子們做蟹肉羹時,特意留下了些拌飯用的。
三人時不時會聊八卦。
府裏哪個格格作妖啊,外面誰家出風頭啊,雞零狗碎的消息看着不起眼,可常年在主子眼前當差,沒準哪句話就保住自己一條小命。
竈上還熱着,紅彤彤的火光映在寶春臉上,臉白的晃眼。
周師傅猶豫了一瞬,還是問了出來,“小春子你是塗粉了?”
寶春一愣,“沒啊。”
太監缺了根男人的家夥,連內在的審美也跟着變化了?
“沒抹就好,”周師傅趕緊解釋,“聽內務府的老馮說,宮
裏最近查得嚴,他們連繡花的汗巾都不敢用呢。”
皇上把太子身邊的太監查了個遍,長得秀氣點的都被抓了,說就是這些人教唆的太子。
紫禁城的風向直接影響了外面,搞得太監們人人自危。
寶春忽然想起宮宴上,太子身後那個叫阿春的小太監,他長的那麽搶眼,怕是兇多吉少了。
臨走前,她塞給周師傅兩枚金花生,“您快收下,全當是夥食費了,不然我哪有臉日日蹭吃蹭喝?”
“你說你這孩子就是實誠,哪用得着這麽多呀?”
周師傅并不把這點看在眼裏,卻稀罕她不占便宜的勁兒,轉身就給提了兩盒新熬的秋梨膏,又塞了一包幹枇杷果。
這個時令到處都是,不稀罕。
貝勒府無論太監婢女,每月都有一日休息,寶春今日不必去書房伺候。
道路兩旁的紫葡萄架早綴滿了果實,日頭還沒出來,上面還挂着露珠,葡萄粒落一地也沒人敢采。
這些都是主子們觀賞用的,他們摘了主子們看什麽?只得白白浪費了。
夏蝶前幾日出事後,寶春就沒見過她,剛好得空就繞道去看看。
同屋的婢女去當差了,夏蝶一個人躺床上。
桌子上落了灰,管事的看人下菜碟,送來的糕餅用粗紙包的,松散的擺着放潮了,夏蝶也沒怎麽吃。
她臉色還行,雖說看着消瘦,卻不似那日慘白的吓人。
“這是秋梨膏,對肺好的。”寶春将那兩盒東西都放下,打算回去了。
誰知夏蝶語不驚人死不休,“多謝姑娘費心了。”
寶春笑容凝固了。
“夏姑娘燒糊塗了吧?”
夏蝶掏出一塊白布,遞過來,察覺她眼底盡是防備。
“那日你仗義相救實屬難得,我謝你還來不及,又豈會害你。”
那日寶春走得匆忙,返回去找裹胸的布條怎麽也找不到,想不到被她撿到了。
想了想,夏蝶又從床邊小櫃掏出兩件肚兜,“你若不嫌棄就穿這個吧,還是新的。”
“給我了那你用什麽?”府裏的東西都有定數,何況這些貼身衣物。
夏蝶垂下頭,“将死之人有什麽可講究的。”
這話聽着喪氣。
四爺非濫殺之人,既然已救下她就不會再為難,她怎麽會這麽想?
也許是壓抑久了,夏蝶起了傾訴欲, “我乃前任督察院左副都禦史夏岩允之女。”
一大串的官職名難為了寶春,猜想她爹是個不小的官,難怪總覺着她身上有股漫不經心的優雅,哪怕是在洗臭襪子。
“三年前,我父不幸被牽扯進文字獄,我一路求人都被拒之門外,那時我已入了奴籍,走投無路,得知四貝勒在刑部,便設法混進來打探消息。”
頓了頓,她喘了口氣。
“熬了很久,好不容易從灑掃的升到書房侍女,福晉大婚那日,偷看到書房的折子說,我父親他就要被處斬了……”
好巧不巧,翻看東西時被四爺撞見。
夏蝶哭訴,把什麽都交代了,甚至打碎花瓶想以命換命,只求四爺救救她的父親。
寶春嘀咕,“他那個脾氣,會受你威脅?”
夏蝶一時語塞。當時她慌不擇路,如今卻已無計可施。
屋裏窗戶很小,只看得見一方灰蒙蒙的天,大半還被伸過來的枯枝擋住了。
她目光黯淡,喃喃自語着:“父親視我如珠寶,我無用,無法救他于水火,三日後他便要赴黃泉,我也就同他去了。”
“你說的什麽傻話?”寶春一臉的不贊同。
“福晉大婚那日,我便為自己縫好了壽衣。”她堅定的目光柔和下來,掏出來一個緞面的錢袋,沉甸甸的,“謝謝你啊寶春,這是我這些年的積蓄,你留着吧。”
寶春不願意接,夏蝶卻說另有事相求,她又掏出一塊漢白玉,色澤光潤的叫人挪不開眼。
“父親入獄前曾為我定下婚約,求你把這塊玉交還給那人,告訴他我已嫁人,讓他另尋良配。”
說到這,夏蝶閃過一絲不自在,死寂的目光也有了點別的情緒。
以前總是對他惡語相向,看不上他寒酸,如今她已殘破不堪,再配不上他了。
接着她交代了那人的住址,跟交代後事似的,再不情願,寶春還是接了。
人各有命,別人的人生不是她能左右的。
“他叫什麽名?”
“……戴铎。”
寶春一愣,眼睛刷的就亮了。
…
寶春找到四爺時,他正在操練場射箭。
草長莺飛之際,康熙會帶着兒子們木蘭秋狝。
大清入關後,承平日久,惰性消磨了旗人的鋼鐵意志。
康熙不想兒子們埋頭死讀書,堅持每年去一次塞外,射射熊,打打鹿。
浩浩蕩蕩的人馬一路從京城出發,從前鋒斷後,到糧草運輸,再到京城奏報的批複,囊括的問題都由皇子們解決,某種意義是種軍事演練。
每逢這個時候,皇子們抓緊機會表現,體力跟不上哪能行?
三爺、五爺這種文弱書生,近日淩晨也得起來紮馬步。
就連十爺這樣的吃貨,為了到時不丢人現眼,早早就開始節食了。
府上的廚子見十爺飯量銳減,變着法兒做好吃的,搞得十爺心好累。
操練場一眼望不到邊際。
寶春平日在哪兒都混個眼熟,侍衛們也不攔她。
路過一排排沙袋、木樁,她四處尋覓着,一只箭嗖地從鼻尖擦過,正中身後的靶心,吓得寶春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四爺打馬而來。
總是挺直的脊背,躬成一個自然的弧度,沖過來一拉馬缰,沒什麽花架子。
馬兒一聲長鳴,蹄子落在了寶春面前。
他翻身下馬,輕拍了拍馬背,扯着寶春的小臂将她拽了起來,神情難得的松弛。
“爺太威武了!那草把子跟長在您手上似的,想射哪就射哪!”
“油嘴滑舌。”四爺很是受用,接過她遞過來的毛巾。
寶春狗腿地搬來椅子放在樹蔭下,等他坐下後,小拳頭又捶上了他的腿,被他避開。
胤禛目光審視,“你是不是闖禍了?”
“奴才方才撿了一張字條,請爺解惑。”
她雙手托着,皺巴巴的紙張黏着掌心的汗跡,上面歪歪扭扭幾個字:“知其不可而為之。”
胤禛斜她一眼。
這一看就不是某人的随筆,筆觸生硬,倒像是謄抄上去的。
“奴才曾見貓媽媽為了省下食物給孩子,自己肚子裏全是石頭。奴才還見過,面對手持大刀的土匪,手無縛雞之力的父親奮力一搏,最後被捅死了。”
胤禛語氣淡淡,“你想說什麽?”
“奴才想請教爺,父母的愛如此偉大,反過來父母有難,子女該當如何?”
寶春偷瞄他臉色不好,應該是猜到了,撲通跪下。
“夏蝶隐瞞不報她理應受罰,但她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為的就是救她父親,爺念在她一片孝心,救夏大人一命吧?”說完,使勁磕了個頭。
空氣凝固了,像隔着一層水膜,隐約而不清晰。
秋季的草叢裏,沒死絕的螞蚱還在掙紮。
等了許久,她頭頂上方終于傳來胤禛涼飕飕的嗓音。
“我平日是不是太縱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