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選秀
第42章 選秀
半月前, 年家管家駕着馬車拉着他家大小姐去了京城,一年多前就是走的那條路,這回熟門熟路, 一直拉到了紫禁城腳下。
城樓前人馬紛沓,衣香鬓影, 來自各省份的秀女候在神武門前叽叽喳喳, 上朝的王公大臣們為了不沖撞秀女,改走東華門和西華門。
時隔一年,寶春又見到了那面巨大的朱漆門, 生出一瞬間的恍惚,像從未離開過似的。
門樓周遭停的馬車還有騾車, 講究些的人家将牲畜屁股後套個布袋子,也有的顧不上的就直接拉地上了, 熏得美人們用帕子掩嘴,抱怨不斷。
“小姑奶奶忍忍啊, 咱進去走個過場就出來啊,再不來遭這罪了……”
一位胡須花白的老者輕哄着自己閨女, 一口一個姑奶奶叫着, 可見平日裏在家中多麽慣縱了。
旗人女子嫁人前地位最高。用膳時,嫁進門的媳婦不能與長輩同席,未出閣的閨女卻可以。茶樓、酒館、戲園子、球房類似的去處也不拘着她們。
哪怕婚後過得不順心, 兒時在家美好的記憶也能撐起她們咬牙向前走了。
思及此處,年管家忍不住為自家小姐惋惜,最是自在的年紀流落在外吃苦, 回來還沒享幾天福便要戴上枷鎖了。
寶春倒沒想那麽多, 唯一的感覺就是擠。
車挨着車,車簾子都快掀不開了, 一眼望過去密密麻麻全是人頭,尋個落腳的地方都艱難,怎麽也得有兩千來人。
“這還只是頭一日呢,”管家笑着解釋,“八旗女子十二便進宮選秀了,不經這一遭沒法子回去自行婚配,錯過就又要等三年,歲數越拖越大可不愁死了。”
辭別管家後,寶春随大流進了宮,
朱漆大門發出沉悶的聲響,在衆人身後緩緩關上,外面的喧嚣議論被徹底隔絕開,紅牆金瓦內明媚又灰敗,像踏進了另一個世界。
秀女們深處閨中哪見過這種陣仗?忍不住好奇地東看西看,瞧見太監了竊竊私語。偶爾見到路過的妃子被人簇擁着,身上的绫羅綢緞惹人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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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春只管低頭走路,眼觀鼻鼻觀心盡量降低存在感,這條長長的路她随四爺進出過許多次,除了覺着費鞋底子沒什麽別的感覺。
內務府還算厚道,考慮到大部分秀女遠道而來,舟車勞頓,正式擇選前安排了一頓午膳。只做這麽一頓禦膳房也要累死了。
兩千多人屋裏根本坐不下,只得将膳桌安置在儲秀宮的院落裏。十人一小桌,共兩百多桌,中間過道窄的可憐,看得見隔壁秀女臉上的粉勻不勻。
秋燥容易上火,所以上的是菊花奶鍋子,每桌按人頭分的豬羊肉,配上各類蔬菜,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
女人們聚在一處用膳互相打量着,舉手投足透出的教養高下立現,歲數最大的也就十七八,青蔥似的年華像能掐出水來,最小的十二歲沒怎麽發育呢。
寶春對面坐着個穿綠旗袍的,五官不醜,皮膚卻粗糙暗沉,頭上沒什麽發飾,她将自己面前的肉吃完就惦記旁人盤子裏的,被隔壁秀女嫌棄了。
“別跟沒見過肉似的……我這份也給你吃吧……”
挑剔她的人穿着淺紫底滾金邊兒旗袍,丹鳳眼,頭上數不清的珠翠,一看就知家境殷實,寶春見她眼熟,原來是那個白胡子大官的閨女。
白花花的肥油她根本吃不下,斯文地嚼了幾根青菜梗,就放下了筷子。
“有肉還不吃?俺在家裏可沒吃過這麽多肉!”綠色衣裳的秀女将所有肉一股腦兒倒進去涮了,開始大快朵頤。
“就你這樣的,大老遠跑一趟也是白費功夫。”
“俺又沒想着中選!來選秀就給一兩銀子的車馬費呢!一整兩雪花銀嘞,俺爹在外面一年都不一定掙的來……”
兩人互相嫌棄卻聊得投機,寶春在一旁安靜聽着,她也沒怎麽吃,琢磨着驗完身被刷下來就出去吃頓好的。
秀女們的吃相全都落在了嬷嬷們眼中,儲秀宮的嬷嬷們呆在閣樓裏,偷偷向下眺望着,每年就屬這會兒最熱鬧了。
正值飯點,嬷嬷們也正吃着鍋子,桌上的涮菜比下面的秀女吃的好了不少。除了份例中的豬牛羊肉,還有新片出來的魚,薄薄透明一層碼在雕花盤中,剛下過沒一會兒就熟了。
一個胖胖的嬷嬷忙着撈裏面的菜,還不忘向下看熱鬧,“那個穿綠衣服的是哪家的?這樣的也能進來?”
條案上疊了高高兩大摞冊子,另一個瘦嬷嬷吃飽後,正在篩秀女們的名冊。
地上已經丢了上百本,全是用膳這輪就被淘汰下來的。
有些愛與旁人發生口角,有些吃相粗俗不雅,甚至嚴格到只要袖子是漢家那種大敞袖,耳上不是三鉗而是一鉗的,都得刷下去。
沾染漢習最是要不得,這樣的人送上去非得連累她們挨板子,皇上去年就因這個發過火。
“我說你手真是夠黑的,那個顏色多鮮亮啊就被你扔了。”胖嬷嬷瞄見了地上一本,忍不住啧啧一聲,那可是裏面最漂亮的幾個。
瘦嬷嬷白了她一眼,“你這是明知故
問。”
秀女們未正式入選前,東西六宮的嫔妃們哪個睡得着?一個個點燈熬油打探消息。
這可是個肥差,每逢這個時候嬷嬷們收好處收到手軟,把關也就更加嚴格了。
但凡姿容出挑的來一個按下去一個,尤其狐媚子那種更不能放了進去,不然娘娘們怎麽雨露均沾?
胖嬷嬷吃飽打了個飽嗝,眸光一轉瞥見了寶春,不由眯了眯眼,“呦,真是稀奇了,這還有個破了瓜的。”
行止間一舉一動帶着媚态,肯定經了人事被滋潤過,嬷嬷們見得多了,像這種企圖蒙混過關的一抓一個準。
“噤聲!”瘦嬷嬷見四下無人,湊過去和老姐妹咬耳朵,“你可得記好了,這個年家的姑娘是萬萬不能動,上面特意交代了要選進去……”
“嗯?你給我透個底,上面是說哪位啊……”
瘦嬷嬷在袖子裏伸了四根手指,胖嬷嬷悟了。
雍親王啊,那她得趕緊下去準備了。
秀女們用完膳便要去驗身,禦膳房的竈這兩天就沒熄過,大桶的熱水不間斷地運向儲秀宮,供秀女們洗涮。
一路颠簸身上都是塵土,所有人脫得光溜溜下水開搓,旁邊有管教嬷嬷盯着,誰嫌疼敢不用絲瓜瓤子,別怪她們這些老奴下狠手代勞。
洗完了換上統一的秀女服飾,所有人臉上素着,最原始的樣貌露了出來。
是否有麻子胎記、長短腿、大小腳、牙齒歪斜殘缺、手型腳型……零零總總篩到了最後一個關節就是驗貞操了。
寶春咽了下口水,進了屏風。
和想象中不太一樣,沒有壁虎血守宮砂一說,每人身下放着一個銅盆。
裏面是幹松的香灰,岔開腿站在上面,嬷嬷拿一根羽毛搔弄鼻子引人打噴嚏,香灰不散便是處子之身,香灰四散便是經了人事了。
輪到寶春這裏,弄完後沒來得及低頭看就讓退了出去,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那盆灰怎麽感覺是潮的……
所有步驟折騰完,外面的日頭已經沉了下去,秀女們攥緊了手,焦急等待着查驗結果。
胖嬷嬷一臉嚴肅,大聲念冊子上的名字,叫到誰就可以進去分床位了,沒叫到的拿上包袱直接走人。
寶春行李都收拾好了,閑散地倚在柱子上,正琢磨着一會兒出宮先吃肘子還是燒雞,被旁邊人捅了捅手臂,“嬷嬷叫你進去呢,恭喜了。”
“年瑾姝在何處?驗身通過!”
“……”
寶春有點懵,偏偏這事兒還不能主動問,問了就惹禍上身,只得暫時進去了。
兩千人走了近一半,穿綠旗袍的毫不意外落選了,臨走前順走一碟桂花糕,被發現後賞了十個板子。
淡紫色旗袍的成了寶春室友,床挨着床,是瓜爾佳氏的大妞,名喚蘭若。
寶春斯文安靜,生的又讨人喜歡,難得合了蘭若的眼緣,兩人躺在各自的帳子裏,有一搭無一搭聊着。
“我觀你悶悶不樂,是不是宮外有心上人了擔心留牌子?”
提及心上人這個詞,寶春很難和林潤之聯想在一處,更不願想起另一位,遂搖了搖頭,“你可知最後入選多少人?”
蘭若眼皮開始打架,“三年前的那屆,八千中擇八,真正的千裏挑一,沒那麽容易選上的,家裏都給我訂好親事了,睡吧……”
聞言,寶春松了口氣,能入選的真是鳳毛麟角。
次日一早,秀女們吃完早點就去學規矩了。
戶部大選出來為的是給皇室綿延子嗣,不用像內務府選宮女一樣,從灑掃練到繡花,也沒什麽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硬線。
除了行止有度,就剩一項茶藝。
臺面上擺着各種各樣的烹茶用具,烹茶涉及煮、煎、點、泡四大主流。瘦嬷嬷在上面示範,旁的秀女認真學着,寶春卻早就會了。
四爺不僅愛茶,也愛收集茶具,動不動就叫人燒一窯器皿送進府邸,書房擺不下就擺她屋裏,寶春偏好白瓷,四爺卻愛青花。
嬷嬷們講解完了,輪到秀女們動手試煉,大部分人在家中難以接觸茶道,尤其漢軍旗的,剛開始都有點手忙腳亂,這就顯得其中一個叫顏柔的秀女格外出彩。
顏柔是烏雅氏,德妃的侄女,她擺弄的是一套點茶的器具,待水沸騰後,直接沖泡茶粉,接着用小刷子打散。
至于沖出來的茶湯色澤如何,在場的秀女看不出門道,只覺她做這事時神态高潔似蓮,羨慕極了。
瘦嬷嬷在一旁暗暗點頭,瞧人家那氣度,老姓貴族出來的閨女就是不一般。
珠玉在前,剩下的秀女完全不夠瞧了,瘦嬷嬷漫不經心掃過去,忽然瞥見寶春給旁邊的蘭若示範。
寶春選的是煎茶,最難的一種。
先添了兩塊炭進去,紅彤彤的火焰在紫砂爐裏竄了起來,火上架了個四角石托,然後用竹夾夾了一塊茶餅放石頭上烤。
不一會兒,周圍空氣陣陣茶香。
待茶餅的水分全然蒸幹,茶的氣息已經很濃了,冷卻後,放進一個大肚子盅缽裏用石杵搗碎,再倒入青石茶磨裏,一點點碾成了細碎的粉末。
寶春垂着長睫,神情十分專注,陽光透過窗子照了進來,跳躍在她的睫毛上令人移不開眼。
瘦嬷嬷看着她慢條斯理的動作,竟有些享受。枯燥之事經了她的手似乎變舒展了。
過篩後,細細密密的粉末順着茶羅漏了下來,比沙還細,她用小毛刷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收集起來,随口跟看傻了的蘭若解釋,“這一步是羅茶,到此茶粉便得到了。”
不知何時圍觀過來的人恍然大悟,原來茶是這麽得到的,方才顏柔點茶的步驟強調了沖泡過程,茶粉如何得來卻不得而知。
“接下來便是候茶,一沸放鹽,二沸取水,待水面騰波鼓浪時,便是三沸。”
“三沸後要做什麽?”有個急性子的秀女問。
寶春沒接話,專注地看着水面。
連珠的水泡湧起,第三次沸騰了,她才将二沸時取的水倒入,水花被重新壓下去,茶沫冒了上來。
“這一步便是止沸育花。”
“花”指的是茶沫,浮在最表層的一層,是最精華的部分。
沏好後,如雪如花,滿室茶香。
秀女們掌聲不斷,看向寶春的目光變了,立在一旁的顏柔也跟着拍手,細看卻笑的勉強。
晚上,她跑去永和宮找德妃說了此事。
“姑母,那個年家的就是個漢軍旗之女,憑什麽出盡風頭……”
德妃被吵的不耐煩,揉了揉額頭,“生的如何,擋你的路了?”
“一臉的狐媚相,”顏柔雖不願承認,卻還是拿出了一副小相,“姑母您瞧她一臉的狐媚相!”
四福晉正巧從屏風後換了衣服出來,瞥了一眼,愣住了。
寶春?
她怎麽成年家人了……
轉念一想四爺最近的反應,四福晉心裏一沉,有了計較。
顏柔回去的路上還在生悶氣,就撞見了四福晉過來,笑眯眯拉着她的手到了假山後私語。
“小柔你知我早盼着你進王府陪我的,可如今……你側福晉的位置怕是不保了……”
顏柔驚地瞪大眼,“為何如此說?”
四福晉嘆了口氣,“你方才所提及之人便是四爺中意的人選,她這是擋了你的道啊,可惜她是年家的人……”
顏柔沉默下來,眸子裏閃過一絲寒光,“年家算什麽?誰也別想壞我好事。”
四福晉瞧着她陰恻恻離去的背影,舒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