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冥嫁(上)
一場慶功宴把聖寵優渥的麗嫔打入冷宮,讓手握雁月一半軍權的司馬雲朗锒铛入獄,通敵叛國三司會審最後的監管裁決之權卻落到纏綿病榻無所作為的蕭辭手中,不得不說世事無常,君心難測。
梨花落,松風習習,曲徑通幽的青石板小路鋪着零星幾點梨花瓣,素雅幹淨,纖塵不染。
過了午時日頭稍稍弱了些,蕭辭一身家常白色長袍,坐在鋪着團圓連福錦花的軟墊石凳之上臨帖習字。
石桌旁景皓籠了掐絲琺琅梅竹暖爐,青鸾則在一旁煮水烹茶,咕嘟咕嘟的聲音伴随着一顆顆漂浮而上的珍珠氣泡,暖意融融。
轉身自屋內攜着一條白狐貍毯子掀簾而出一眼看到靜默愣神的扶黎,一邊把毯子蓋在蕭辭的腿上一邊笑言“還是讓王爺早日把你調回身邊吧,省的兩廂惦記。”
蕭辭執筆寫完最後一筆随意的把毛筆擱在硯臺上,殘墨未幹,伸手置于旁邊火爐之上取暖。
幾步上前一朵梨花恰好落入她的頸側,觸膚冰涼如水,不過片刻功夫竟然察覺到些許冷意,伸手撚下那朵梨花仔細端詳。
青鸾瞧着她恍神的模樣解釋道“雪梨花觸膚是有些冷,我去沏茶。”
風拂影過,景皓抱着一大摞的古冊放在青石階上晾曬,毛手毛腳的樣子,蕭辭皺眉露出些許無奈之态“景皓性子急躁,尋常無事需尋些無趣瑣碎的事情交予他料理,磨磨性情。”
“宮宴上的變故在你意料之中?”
“我并未蔔先知的本事,樹欲靜而風不止,該來的總會來的,靜觀其變罷了。”他淡淡答道,許是有些冷了不由往暖爐旁挨近了些。
一朵一朵拂落他身上的白梨花,白色宣紙上鬥大兩個力透紙背的大字“靜止”。
左右尋思她擡眸瞄了他一眼,右手執卷,左手不時翻上幾頁,耳邊只聞書卷翻動的輕微聲響“我想出宮一趟。”
“恩。”他并未追問目光一時也未離開手中的書卷,随手扯下腰間的玉佩遞給了她,通體雪白,瑩潤通透,祥雲镂空連環花紋之間刻着一個之字“若有何麻煩,出示玉佩便可。”
“謝過王爺。”
透過斑駁的樹影,身後大片深淺不一暈染而出的綠色,月白梨花,白衣翩然,若雨後水墨丹青,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暖爐裏的銀炭燒的很旺,青鸾上茶時她額上已有薄薄的汗意,雙頰緋紅,面若桃花,掏出帕子擦了擦額間的薄汗。
蕭辭眸光一閃只覺眼前一黑,頭疼欲裂,蝕骨抓心的疼痛傳至四肢百骸漸漸麻木,手裏的書直直墜地,右手虛握在半空中竭力壓制,止不住的顫抖。
手指幾不可查的活動了一下,緩緩虛握成拳垂放在膝上的狐貍毯子之上,阖目之間強行用內力壓制調息,體內萬蟻蝕骨的痛癢方略略好些。
青鸾俯身幫着景皓整理古籍聽到書卷墜地的聲音轉頭恰好看到扶黎撿起書冊朝着蕭辭說着什麽,他勾着極淺的笑容颔首應答,遂兩人并未察覺有何不妥。
“怎麽忽然病的如此厲害?”扶黎把書卷擱置在青石案上,低頭瞧着那雙與一絲無垢的白色狐貍毯子一般慘白的手指,拿起手邊銅雕錦地龍紋八寶手爐俯身放在他膝間的毯子之上。
他并未有任何動作雙手依舊垂放着,她小心的抓起他的右手置在手爐上取暖,冰冷刺骨的寒意,手指輕顫,他沒有拒絕任由她握着他的手輸入綿延不絕的內力,也許他真的連握住她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過會便好。”阖目養息片刻慢慢恢複了常态,仿佛那一瞬間只是她一個人的錯覺。
手指摩挲着龍紋手爐,四周的暖爐在初夏宛若烈火灼灼而他那股由身而發的寒意冰到了骨子裏,溫潤一笑“早去早回。”
“屬下告退。”
亥時一刻一輛樸素烏沉的馬車飛馳出皇城,在一方普通的民居旁停下來馬車,碧紋攙着她下了馬車。
上前輕叩了幾下木門,許久并未聽到裏面有何動靜,她試探的又叩了幾下,此時方聽到一聲蒼老沙啞的聲音問道“誰呀?”
“忠叔,是我。”林清薇聲音不大恰好可以讓門裏的人聽到。
木門吱啦一聲拉開,一位頭發花白年愈花甲的老者披着半新不舊的外袍舉着手中明滅不定的油燈眯着眼睛打量片刻,顫顫巍巍的左手被林清薇一拉住,欲語淚先流。
老人幹裂如枯樹朽木的手指慢慢撫上她的鬓角“小姐,你怎麽出宮了?快,進屋說。”
碧紋趕着馬車進入後院,進屋之後林清薇已經摘下頭上太監的帽子抱着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抽泣不止。
屋內油燈豆大的一點光芒,反而有股尋常人家人情冷暖的煙火氣“小姐,私自出宮可是大罪。”
忠叔夫婦是秦府的傭人,胖嬸是秦謙的奶媽,從小看着兩人長大對林清薇是打從心底的愛護,胖嬸左右環顧了一下屋內簡陋的布置,總無可坐之處,遂自櫃子中取出一條半舊不新的彈墨薄毯鋪在炕上侍候她坐下。
林清薇挨着炕沿并未坐下扯着胖嬸的手腕跪了下去,胖嬸大驚失色“萬萬使不得。”
她并未起身低垂着頭哭的泣不從聲,忠叔夫婦亦跪了下來“小姐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怎能讓我們受得起,快,有話起來說。”
碧紋在旁扶起林清薇“娘娘,時間不多。”
“忠叔,胖嬸,我要入秦府見他最後一面。”她出宮不過是想見他最後一面了卻心願,如果東窗事發萬劫不複的後果她也認了“我要嫁給他。”
……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耳邊似乎還回蕩着胖嬸輕聲輕語略帶悲戚的聲音,她緊緊攥着碧紋的手心,大紅百蝶穿花嫁衣一針一線是她親自繡的,彼時待字閨中不解世事,偷偷藏着大紅綢緞紅着臉繡了這件嫁衣。
月神燈節她扯着他的袖口含羞帶怯塞給他一枚紫薇同心結荷包,他說待我此次立了軍功便娶你過門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沒有等到他回來娶她,她如今更是等不到白發齊眉,子孫滿堂。
到底是造化弄人,她還是想穿上只屬于他倆的嫁衣去見他最後一面。
白绫肆舞,死寂的安靜,充斥着所有感官的香燭氣息熏的她頭昏腦漲,那抹大紅嫁衣在滿目慘白的靈布中煞是刺眼。
正堂停着一個烏黑棺材,下設靈位,貢品等物,秦詢、秦雲鶴、官氏、劉氏先行行了大禮,林清薇幾乎和他們同一時間跪了下來“秦伯父,我只是清薇。”
“娘娘折煞老臣了。”
“呵…”她自嘲一聲“如今我這般不堪,早知今日當年不若一道去了,落個幹淨。”
“我想見他最後一面可以嗎?”她略帶顫音祈求的朝着秦雲鶴說道。
“哎。”秦雲鶴嘆了一口氣“清薇,逝者已矣,你又是何苦呢?”
表面恭敬有禮,疏離冷漠的态度分明是不容商議的拒絕,官氏目光呆滞直勾勾盯着她。
她自嘲的嘆氣,其實她沒有資格來的,殘花敗柳,有辱門楣不是麽?你現在會嫌棄我嗎?
“本宮若今日非要開棺呢?”語氣陡然冷了下來,眸色冰冷掃視了一眼大殿最後目光落在了秦雲鶴身上,他身形一震,低頭不語。
“林清薇,我兒一生為你所累,他死了你都不讓他安寧,若不是你,他怎麽可能常年征戰沙場不回京師。
若不是因為你,皇上何至于把他當做眼中釘肉中刺,欲殺之而後快,你入宮為妃,他的心也跟着死了,日日借酒消愁,那頹靡的樣子看的我心疼,那是我最愛的兒子,視若珍寶的兒子。”
官氏瞧着林清薇冷漠淡然的眉眼還有一句本宮頓時失了分寸,指着靈堂大聲嘶吼“你看看,他死了!死了!我兒那樣錦衣玉食的人死在了荒無人煙的茫茫戈壁,全身沒有一處好地方,刀傷劍傷,萬箭穿心,你如意了?哼,他死了你一身嫁衣而來是何居心?”
“我要嫁給他。”她平靜的說道,任由官氏對她大吼大叫。
只聽啪的幾聲脆響官氏揚起手掌狠狠給了她幾個巴掌速度之快讓碧紋防不勝防“你有什麽資格?你還嫌棄害他害的不夠?你是皇妃,淑妃娘娘,我們秦家擔不起。”
“夠了,夠了,吵吵嚷嚷,謙兒死後你們都不給他片刻安寧,來人,帶夫人下去。”
秦雲鶴聲音幹澀沙啞的吩咐,佝偻着身子,一身素袍花白的頭發仿佛一夜之間老去很多“清薇,你若還稱呼我一聲秦伯父,聽我一句勸,回去吧,你若有何差池,謙兒地下有知如何安心?”
“秦伯伯,你是念着我與秦謙的舊情成全與我,還是讓本宮出示禦賜金牌,昭令開棺。”林清薇并不理會呆愣愣眸光一直聚焦在正堂的杉木棺材之上。
她還有什麽?舍了這條命她便什麽也不剩了,你不在了這世間再不會有人視我如命似寶,此生注定是我辜負了你,是我拖累了你。
“開棺”秦雲鶴猶豫良久終于無奈吩咐,閉上眼睛扭過頭去,秦詢欲勸阻被他擺手阻止“随她去吧,皇上總歸會知道的,瞞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