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梁謝之變(十二)
梁謝之變(十二)
趙佗帶着紫鵑離開後,衛昭的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左右四顧,看到不遠處有一扇紙窗,悄悄貓到底下,小心地用手指戳了個洞。
書房內,太子端坐在金絲楠木書案後方,正與站在他面前的鄧衷針鋒相對。
“鄧督公是何意思?”
鄧衷恭敬地對着太子回道:“太子殿下恕罪,臣此次過來,不過是想确認清楚案件真相,好回去跟陛下禀告。”
太子冷笑一聲,“奇了怪了,你們尚鸾臺不是管理整個皇宮的太監,如今卻跑到來孤這裏詢問,是否有些本末倒置了?”
鄧衷卻道:“一件小事,本不該來驚擾殿下,實在是屬下的人查到,梁仲翼此人并不是謝家安排入宮的,而是……”他頓了一下,擡頭看向太子,繼續說道:“是殿下身邊的趙統領一手操辦了他的入宮事宜,為了保證殿下的安全,确保趙統領不是謝氏餘孽,臣這才不得不來東宮求見殿下。”
兩人對視一眼,太子忽然撫掌道:“不愧是鄧督公,看來孤以前小看了你。”
鄧衷低頭,避開太子的視線,輕聲道:“太子謬贊,臣不敢當。”
太子用手敲擊了幾下桌面,沉默片刻,突然停下手中動作,語氣平淡道:“此事與趙佗無關,是孤讓他做的,鄧督公盡管如實回禀父皇便是。”
“多謝殿下。”鄧衷聽到了太子的回答,再結合之前得到的線索,審理謝氏一案時的諸多疑點頓時豁然開朗。
他明白了這一切不過是太子布下的局,卻并不點破,反而立馬就要告退,“那臣就不叨擾殿下了……”
還未說完,外面傳來趙佗的一聲驚呼,“良媛,你在那裏幹什麽?”
鄧衷一驚,就要轉身開門,還沒來得及走到門邊,眼前一花,太子已經不知何時從座椅上起身,直接越過他來到書房門口,一把拉開了房門。
門外,趙佗正擋在衛昭身前,而衛昭一臉蒼白地站在窗外,眼中滿是震驚和不信。
看到太子出來,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Advertisement
這一步看的太子不由得眉頭緊皺。
他快步走到衛昭身前,拉過她的手,拽着她進了書房。
随後吩咐道:“趙佗,送鄧督公出去。”
書房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鄧衷眼睜睜看着衛昭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卻動也不能動,只能無力地繃緊手臂,在趙佗的再三催促下,離開東宮。
衛昭一進書房,就甩開了太子的手。
兩人相對而站,目光相視,太子看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面色放緩,開口道:“你怎麽來了?”
衛昭慘然一笑,“殿下是想問我聽到了多少是嗎?那我告訴殿下,我全都聽到了。”
太子皺眉看向她。
衛昭嘴唇發抖,卻堅持往下說道:“我都聽到了,原來梁大哥是你安排入宮的,映真姐姐逃宮的事情也是你一手策劃的,你早就知道他們兩個會逃宮,你早就知道悲劇會發生,可你還是推動了整件事情的發展。”
“還有上元夜……上元夜他們兩個的那場偶遇是不是也不是意外?也是你一手策劃的是不是!”她忍不住抓住太子的衣襟,“太子殿下你真厲害,你怎麽能一邊與我花前月下,共許誓言,另一邊卻在策劃別人注定悲慘的未來!”
太子緊緊握住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發。
衛昭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難道別人的相愛在你眼中,就只是你用來攻擊他們的武器?你看着他們一步一步靠近深淵,卻置我于何地?”
“你讓我成為你的幫兇,成為你計劃裏最後那一只推手,好用來實現你的目的,将他們推入深淵!”
“你怎麽能這麽殘忍,讓我親手幫着你害死了對我最重要的人?”
“衛昭,你先別激動。”太子扶住她。
衛昭大口喘息,一把甩開太子的手,“你讓我往後餘生,良心何安!”
“你聽我說。”太子試圖安撫她,“你現在太激動了,我們先不要讨論這個事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太子殿下你說啊,事情到底是哪樣?”衛昭倒在他的懷裏,眼淚奪眶而出。
太子卻沉默了。
衛昭心如死灰地閉上眼,凄慘一笑,“我原以為我們只不過不是一類人,卻沒想到,我從來未曾真正看清過你。”
她心中對太子所有美好的想象,都來源于幼時攔住她眼睛的那一雙溫暖的手。
再次遇見他,他已經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她可以因為少年時對方給予的一絲溫暖,在這東宮裏咬牙堅持,可一剎那的溫暖,又能暖多久呢?
太子看着衛昭如此反應,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急聲道:“孤有身為一國儲君的職責,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他緊緊握住她的肩膀,語氣放緩:“但現在朝堂已定,孤會為你請封太子側妃。衛昭,我們從頭來過,可好?”
從頭來過?又是從頭來過。
衛昭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一下一下掰開太子的手指,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的做法就是傷害完一個人,在她的心口捅了一刀,然後抽出來,賞賜傷藥給她療傷,并且還要讓她感恩戴德是嗎?這就是帝王心術是嗎?那我大概永遠也沒法理解像你這樣的人。”
“太子你從來不把人當人是嗎?我們這些賤民在你眼裏,都只是一顆冷冰冰的棋子是嗎?”
“可你知不知道,棋子也是會有喜怒哀樂的,棋子也會痛苦難過。殿下憑什麽覺得我可以放下一切,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厚顏無恥地跟殿下從頭來過?”
太子有生之年還從未被人如此當面頂撞過,一時間都被衛昭給問懵了,好半天才黑着臉,咬牙道:“你一定要為了一個死人跟孤過不去麽?”
衛昭看着他,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是,我便是要為了一個死人跟殿下過不去,殿下又能把我怎麽樣?要殺了我嗎?”
“你!”
太子氣極,臉上肌肉随着渾身的顫抖微微的抽搐,面色難看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是篤定,孤不會動你是嗎?”
“不。”衛昭答道:“我并不敢揣測太子殿下的心意,我不過是不怕死了而已。”
迎着太子震驚的目光,衛昭像往常一樣行禮道:“殿下若無事的話,請容衛昭先行告退。”
說完也不等太子回答,直接轉身離去。
關上門後,沒過多久,房間裏猛地傳來一連串物件倒地的的沉悶響聲。
衛昭卻恍若未聞,轉過身,看着門口站着的趙佗,輕聲開口道:“趙統領,太子殿下要做的事,你從頭到尾都知道是嗎?”
趙佗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
衛昭搖頭苦笑,“所以那天晚上我偷出宮令牌才能夠如此順利。太子殿下還跟我說有刺客,只怕也是騙我的吧。”
想通一切後,才發現,原來從始至終,被瞞在鼓裏的就只有自己。
趙佗連忙解釋道:“良媛,太子殿下沒有騙你。宮門前的埋伏不是殿下下的命令,那夜也的确有刺客前來行刺殿下,還好殿下早有準備,這才有驚無險。”他欲言又止道:“我相信太子妃是真心把你當妹妹的,可這并不妨礙她利用你,達成她的某些目的。”
謝映真知道太子抓了梁仲翼嚴刑逼問,心中怎能無恨?
有了恨意,為了報複,人什麽事情都做的出來。
恐怕謝映真真正的計劃,便是等到太子遇刺,東宮大亂,禁軍忙着抓刺客,不能集中力量來追捕她,她便能夠順利逃出宮去。
衛昭垂着眼站在原地,對着趙佗問道:“趙統領,你告訴我這些是為了什麽呢?是想讓我知道,在這宮裏,沒有真情,只有假意,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算盤,不能相信別人,只能相信自己是嗎?”
趙佗張了張嘴,他不過是不想看到衛昭再誤會太子殿下罷了。
但此時,說再多話也無用了。
衛昭渾渾噩噩地離去。
回到鳴翠軒,從日落躺到月升,桌上的食盒換了幾次,卻還是一動未動。
直到太子闖進來,看着桌上未動的食盒,忍了又忍,終于一掌将食盒打翻,對着她說道:“你到底要孤怎樣?”
衛昭只是扭過頭,不想看他。
太子将她從床上扯下來,将自己貼身的匕首拔出,握到她手中。
“你是要孤給謝映真償命嗎?來,你拿着,對着孤的心口,一刀下去,你就可以為謝映真報仇了,來啊!”
衛昭被迫拿起匕首,顫抖着手對着太子的心口,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有那麽一瞬間,她真想一刀插入太子心髒,然後自己自刎随他而去。
但這個念頭也就是一瞬間。
她将手放下,看着太子道:“太子殿下,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拼了命也要幫映真姐姐與梁大哥逃出宮,想救的不只是他們,更是你我的未來。我想在他們兩個身上看到一種可能性,一種跨越階級仍然能夠在一起的可能性。”
她不僅僅是給了謝映真一個逃出宮的機會,也是在賭一個跟太子長相厮守的未來。
正是因為擁有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信念,才使得她真正變得無所畏懼而強大起來。
可是太子親手扼殺了這份信念,他用行動告訴衛昭,兩個身份不同的人在一起,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衛昭垂下眼,苦笑一聲,“說到底,我又有什麽資格來審判殿下?殿下不過是做了身為太子應該做的事情。”
所有人都沒有錯,錯的是她,是她不該來到東宮,不該跟謝映真成為朋友,更不該妄圖得到太子的愛。
這世間的一切,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她得到了一些東西,自然就要失去一些東西,這個道理跟四季變化,日升月落一樣,是正常的規律。
是她看不開罷了。
“不是殿下的錯,錯的是我。”衛昭看着手中的匕首,心中浮起一股死意,喃喃道:“該為映真姐姐償命的也該是我才是。”
說完,調轉匕首的方向,就往自己的心口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