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再信一次
再信一次
沒人敢再說話,王翠擡起頭,腮幫子和眼睛都凸出來,眼珠子像是要瞪穿刀尖,仿若一直伸長了脖子的鴨子。
可再狼狽再不堪的動作他都逼陳念南做過——
把陳念南和另外幾個孩子放在一塊兒,碗放在地上看他們搶食;
把陳念南匆忙喝水喝成圓鼓鼓的肚子用力往裏按,看陳南念想上廁所卻又不敢上;
......
當年的事兒如同眼前旋轉的刀尖,沒劃在陳念南身上,卻一筆一劃地刻在陳念南骨縫裏,每逢雨天都鑽心地疼。
陳念南嘆口氣:“可惜今天沒下雨。”
話音剛落,刀尖就停了下來,指向了其中的一個男人。
“王伯伯。”陳念南說,“老熟人了。”
王傳被點到的時候瑟縮了一下:“我沒對你幹過什麽......”
王傳确實沒對陳念南做過什麽,他是負責福利院領養手續的,每每有人要來挑選孩子,都得從他這兒走,王傳最愛推銷的就是陳念南。
這兒沒有人不想把陳念南送走。
陳念南長得好看,沉默寡言的性子被人當做是耍酷,沒人不愛這樣冷酷的小帥哥,所以陳念南總是被帶走。
然後又總是被退回。
每退回一次,福利院的人對陳念南的惡意就更上一層樓——
從兩口吃完一整個饅頭,變成兩口吃完一整個馊饅頭;
從一天喝一次水,變成兩天喝一次;
從一個人坐在院子裏數螞蟻,變成一個人蹲在廁所裏拖地......
但這些算不到王傳頭上,陳念南是個很明辨是非的人。
唯有一件事——
“我最後一次被人帶走——”陳念南轉了兩圈脖子,“是你和王興平策劃的。”
王傳驚恐地縮了下脖子:“不是我!我不知道他是......”
“你不知道?”陳念南用刀背拍了拍他的嘴,“真不知道?”
“不知道!”王傳一口咬死了,“我要是知道他是什麽人,我不可能把你送過去!”
陳念南笑了:“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究竟知道不知道?”
王傳心虛地咽了口口水。
陳念南比王傳高了整整半個頭,更別說後邊的段安北也不是好欺負的,一人能打兩個,他腿一軟:“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陳念南猛地脫了上衣,山風吹動少年的衣擺,陳念南随手一擲,把衣服抛給段安北。
段安北手忙腳亂地接住,衣服上還帶着陳念南的體溫,段安北的耳尖悄悄紅了,一只手無意識地在衣服上抓了兩下,洗得有些泛白的T恤瞬間皺了一個角。
但陳念南沒看見這些,他擰着王傳的脖子讓人看自己的後背:“他抓的痕跡。”
陳念南問:“看清楚了麽?”
王傳大氣不敢喘,幾不可察地點點頭。
那天是雨天,傷口反反複複愈合又化膿,發炎發到陳念南縮在樓梯間的角落裏發燒不止。
“一個死了,一個我已經折了他十根手指頭,就還剩你了王伯伯。”陳念南純真地沖他眨了眨眼睛,仿若十三歲的小孩兒,“你不給我個交代麽?”
王傳一咬牙,閉上眼:“你撓!”
陳念南“嗤”的一聲笑了:“我不愛動手,我朋友看着呢,他膽兒小......自己來吧?”
他緩緩挪動王傳的手臂,讓人手臂交疊着環抱他自己,又輕輕把他的八根指頭摁在背上,挑挑眉,示意他開始。
王傳掙紮着想站起來,可陳念南的兩根手指看似是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實則不動如山,王傳左右小幅度地擺了下,咬牙切齒:“你別欺人太甚!我們這兒這麽多人,真以為打不過你?是念在以前的情分不動你!”
王翠剛啃完一整個饅頭,發青發紫的臉色都還沒緩過來,聽見王傳的話,一哆嗦,連連擺手。
王傳不知道陳念南的可怕,所有的事兒都是道聽途說來的傳聞,但王翠知道。
陳念南能為了一個饅頭,徒手劈死一整條蛇,還能毫不眨眼地踩死一整只老鼠。
他從小就是惡魔,血腥味兒攔不住他。
陳念南不是不知道這些人對他的這些評價,可他不覺得自己是惡魔,頂多算個瘋子,他只是想活下去。
那條蛇不死,就要纏住他的脖子;那只鼠不踩,陳念南就要要失去作為兩天口糧的饅頭。
他不是沒有悲憫心,他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
陳念南瞥了王翠一眼,笑了:“你以為他們敢沖上來?”
他踏了踏腳下的泥土地,下巴随意地往旁邊毫無保護措施的山路邊一擡:“我要把人踹下去,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王傳哆嗦了一下,顫顫巍巍地把手重新搭上去,卻又聽見陳念南說:“你知道我的疤怎麽來的麽?”
王傳知道個屁。
陳念南點了點他的書,示意他別着急撓:“得讓你撓明白。”
“王伯伯王爺爺待我好,希望我找個好人家。”陳念南笑了,“可是啊,我又兇又不愛說話,怎麽辦呢?”
“沒關系,我還有一副好皮囊,是不是?”
他随意地在自己臉上抹了兩下:“所以有人為着我這張臉看上我的時候,兩位長輩開心得要瘋了,收了近萬元的賄賂......不,是禮金,近萬元的禮金,就把我送給了這位實際上沒有達到領養條件的——戀,童,癖,是不是?”
最後幾個字陳念南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
山風在陳念南白皙卻布着疤痕的背脊上緩緩吹過,像是在安撫躁動的少年。
“不過你們沒想到,我能、我也敢下狠手,他在想要抱住我的瞬間踹中他的肚子,他的指甲在我的背上狠狠劃過,留下了這道疤——”
“你們應該慶幸,他碰着我的只有那八個指甲尖兒,所以我斷了他十根手指,但凡他的手臂——或者他身上的任何部位也碰着了我,等待他的應該是分屍。”
陳念南随意地勾唇笑了笑:“你現在覺得冤枉麽?”
“分屍”兩個字一出,王傳什麽都不敢說了,拼命搖頭,陳念南的氣場和表情都像是明晃晃的威脅——
他真的敢。
王傳猛地屏住呼吸,指甲嵌入肉裏狠狠一按,陳念南看着他,卻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小步——
段安北朝這兒望的視線被擋住了,眼裏只有少年寬闊而挺拔的脊背。
王傳的指甲縫裏瞬間溢滿了皮和血,陳念南淡淡地轉過身,又去拿那把彈簧/刀:“最後一件。”
這次沒等他再轉,一個人影就自己滾了出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拍那張擁抱的照片的,是他......是王院長,啊不是,是王興平,他說你手裏有福利院和那些不符合領養條件的人勾結的證據......”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觀察着陳念南的神态,見他漫不經心的樣子,一邊繼續小聲說,一邊悄悄挪近了陳念南:“他說如果你沒來參加他的葬禮,就說明那人的十根手指沒能打消你的怨氣,就要——”
他猛地一躍而起,想搶奪陳念南手裏的彈簧/刀,陳念南淡淡瞥了他一眼,沒躲,就随意地把刀尖往他那兒一舉,直直地沖着人的掌心紮去。
“陳念南。”段安北又喊了他一聲。
陳念南手一頓,手偏了偏,刀身刺進了那人的指縫裏。
陳念南漠然地看着刀刃上的一絲血珠,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這不是陳念南的“找事兒”,這是一場複仇。
兩人躺在水窪裏的時候,陳念南說起這些,段安北問他:“你真有證據?”
“沒有。”陳念南說,“我當年才十三歲,想不到這些。”
“如果你想到了呢?”段安北問,“你會裝作無事發生,回到福利院去搜集證據麽?”
這個問題太耳熟,陳念南笑了笑,仰頭看着毫無星光的夜空:“我之前就說過,爛天爛地爛事兒,講道理是沒用的。”
夜幕四合,慘白的燈光打在一片歡聲笑語的少年人身上,陳念南的聲音卻寂寥得可怕:“當道德敗壞引發社會惡性事件,是道德約束還是法律制裁......”
旁邊的一個水窪被濺起波紋,倒映的燈光晃了一瞬:“都沒用。”
“我都不信。”
“我只信我自己。”
在他灰敗腐爛的兒童時期,只有絕望至極時沖領養人揮出的一拳,撕開了陳念南曠日持久的黑暗牢籠。
他見過那些西裝革履的人為王興平送上榮譽的花束,加以贊美的言辭,也見過腥臭的包子,長着白毛的饅頭。
他被藏在陰暗的角落裏,卻無人問津。
在最後起身往宿舍走的時候,段安北拉住他:“試一試。”
段安北說:“相信法律,相信道德,相信這個社會,再試一試。”
陳念南沉默了很久。
當晚的雨越下越大,窗外的芭蕉響了一夜,段安北在半夢半醒間聽見了一聲床尾的嘆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