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好月圓

花好月圓

爾巳已經三年沒有殺過人。他在鄉下認真地農耕,養了一頭牛、一群雞、一頭騾子,趕集時駕着騾車來回。這種生活中當然沒有刀劍烈酒、快馬銀鞍的位置。大部分殺手都幻想過這種退隐生活,爾巳是少有能活到這天的,元飛月幫他安排好了一切,他的運氣實在不錯。

然而關于歸隐這事,他對元飛月撒了個謊。

爾巳是殺手裏的異類。

首先他根本不想退隐,只想永遠跟在元飛月身邊。其次他殺人不是為了錢權□□,或許之前是的,但後來當然是為了元飛月。他之所以殺人,是因為他只會殺人,如果他還會別的,比如經商、說書、下廚,他也樂意為元飛月去做。有時候他擔心自己會的是否太少,還好元飛月最需要的就是他的劍,因為元飛月的心太軟,麻煩又太多。

爾巳為元飛月殺人時,并不總是告訴他。元飛月雖然也有一柄冰冷的劍,卻是個多情的劍客,有些人的死訊如果傳到他耳邊,會讓他枯坐一夜。

殺手都是被使用的。一個人如果是為了自己殺人,就不叫殺手,而叫俠客、義士、匪盜、賊寇。殺手又都是被控制的,被金銀收買、被美□□惑、被情義網羅。從這兩點來看,爾巳雖然是個異類,但仍然是個殺手,而且在遇見元飛月之後,已是世界上最高效、忠誠、可靠的殺手。

石榴曾問:“三少爺,你和元公子是怎麽認識的?”

石榴對元飛月也很忠心,但跟随他的時間并不長,所以不知道爾巳是哪裏來的“三少爺”,也不知道他和元飛月有什麽曲折。她看得出兩人是朋友,至少元飛月拿爾巳當最好的朋友看待。但是這位“三少爺”的情緒要晦暗些,他看待“元公子”,有點像窗外的蛾子看一盞燭火。

爾巳自然不是什麽“三少爺”。一個人如果屬于一個家族,還在家族中排行老三,并且還是位少爺,他就很難淪落到做殺手的地步。這個名頭只是元飛月安給他的。元飛月說:“我知道殺手并不容易脫離自己的行業。你如果願意留下來,我們可以說你是我的表親,是春風莊的三少爺。春風莊和殺手是很不搭調的,你之前的仇家和主雇就很難找到你。即使認出來了,也很少有人會來得罪你……如果你成了三少爺的話。”

他說這話時,正和爾巳在春風莊裏吃月餅。圓月高升,銀光照金桂,人聲和花香都幽幽地漂浮。春風莊是元飛月的住處,到了中秋節,他一向是要回家的。在他回家那天,爾巳也來拜訪,他一出現在元飛月面前,元飛月就知道:“你是來殺我的。”

爾巳點頭。元飛月沒再問他為什麽來,誰要他來,江湖中許多人受過元飛月的恩,也有一樣多的人想要他的命。他和爾巳商量:“我為了今年中秋,預訂了四海八仙樓的月餅,釀了兩壇桂花酒,從十萬八千裏外趕回家。現在連後院的桂花樹都還沒開,你要殺我,等到中秋行不行?”

爾巳當然想說不行,但是元飛月誠懇地望着他、請求他,還問他:“你的主雇并沒有要求你必須今天殺死我不是嗎?”

主雇沒有要求。他甚至有點不相信爾巳能殺死元飛月,即使爾巳是他能買到最鋒利的劍。

爾巳說:“只到中秋。”

元飛月微笑起來,稍顯得逞,又溫和得不讓人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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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這天,四海八仙樓的月餅就送到了桌上,新釀的桂花酒倒在了杯裏,一片桂花盛開,春風莊裏吹起香煞人的陣陣秋風。桌上除了月餅和酒,還擺了八熱菜八冷菜,但是只有兩副碗碟,兩盞酒杯。爾巳已經探過春風莊內外,今天這裏只剩他們兩人。元飛月說:“到中秋這天,莊裏的丫鬟、侍衛、廚子、馬夫也都要回家過節的。”

爾巳問:“你千裏迢迢地回來,一個人在這兒過中秋?”

元飛月說:“我有兩壇酒,兩張坐席,兩只酒杯,怎麽能叫一個人過中秋?”

爾巳說:“我是來殺你的!”

元飛月說:“我知道你是‘無常點名,千金一劍’。第一次聽說你時,我就想請你喝一杯酒。七天前見到你時,我又想和你過這個中秋。”

爾巳問:“為什麽?”

元飛月說:“因為你看着太累了。看起來如果給你買好棺材,你就會躺進去永眠。你知道我為什麽逢年過節總要回到春風莊?”

爾巳只能又問:“為什麽?”

元飛月說:“因為我也常常這麽累。太累了人就想回家歇息,即使只是一個人坐着。”

花好月圓。元飛月問爾巳:“非殺我不可嗎?非殺人不可嗎?”

爾巳無話可說。他是千金一劍,但是千金買來的劍也會斷的。像他這樣的劍,從淬煉而成的那天起就只等着折斷在某人的骨縫裏。一柄劍如果只等着折斷,一個人如果只等着死,當然就會了無生趣。他的主雇不太相信他能殺死元飛月,他則知道自己絕對殺不死元飛月,只是擇人而死,他覺得死在元飛月手上很好。英俊潇灑的元飛月,有人想嫁給他,有人想結識他,自然也會有人想被他殺死。無論哪種方式,都能成為這段年輕的傳奇的一個注腳。

可元飛月是個活着的傳奇。既然活着,就需要休息,他回到春風莊,就是為了放松而徹底地休息一段時間。

趁他疲累時或許可以要他的命,可是如此殺人,勝之不武,即使是不講義理的殺手,也會覺得這是很可惜的。

爾巳不作回答,但他知道自己已經難以在此時此地殺人了。中秋夜有情有月,春風莊有花有酒,還有元飛月。

不知為何,元飛月似乎很了解他。或許像他說的那樣,一個疲憊的人容易讀懂自己的同類,所以他拉過爾巳的手邀他入座。因為聊了些天,酒盞裏飄落了幾粒桂花,爾巳一飲而盡。

和元飛月不同,爾巳很少喝酒。他十八歲前曾喝空酒窖,是為了确保自己以後不會再醉,醉時也能殺人。元飛月釀的這兩壇酒是為了過節助興,自然不會是傷身的烈酒,而且很清、很香,爾巳卻一杯醉倒,否則元飛月問他要不要留下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好。

聽他答應,元飛月又露出那種得逞的、可愛的笑意。當他賭贏了的時候,他常常會這麽笑的。

或許不該用“賭”來功利地描述這七天。或許元飛月什麽也沒想,只是誠實地邀請了爾巳。他之所以這麽笑,也只是因為讓一位漂泊的殺手停在了春風莊。這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而且是一件很好的事。

在那之後,爾巳短暫地失蹤了一段時間,去找了買兇殺元飛月的主雇。他實在很感激這人,送自己在一個圓滿的夜晚見到元飛月。但他還是滅了口,如果可以,他希望把之前相識的所有仇人、買家、同行全殺了。他沒有潔癖,但要重新開始時,還是想幹淨一些。

他回去時,元飛月沒有問他去哪裏做什麽。關于別人的私事,他很少談,倒經常聽。石榴問他倆如何相識時,元飛月也是在場的,其實石榴是問給他聽,畢竟他比爾巳好說話得多。然而他只是看了眼爾巳,笑着告訴石榴:“你把他灌醉,說不定他會講給你。”

有一些話,應該是老友間才能說的。可中秋過後,他們離開春風莊前,元飛月又請爾巳喝酒,趕在桂花被秋雨打殘前。再喝酒時,元飛月就像對多年舊交一樣,對尓巳說了句重要的話。他并沒有喝醉,而是清醒地道來,并且希望爾巳能清楚地聽見。

他轉着酒杯,緩緩地對尓巳說:“我有一種預感,在将來的某一天,我會将一件麻煩事托付給你。那件事情一定很艱險,我自己無法解決。”

爾巳問:“什麽事?你可以現在就告訴我。”

元飛月說:“我不知道。我只是有這種預感,但是……我已經覺得對不起你。”

爾巳莫名地看過來,但元飛月只是喝酒,不再解釋。他已陷入一種矛盾的心情。他和爾巳正坐在桂花下喝酒聊天,沒有情仇,沒有恩怨,此時卻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無異于杞人憂天。他不能不說,因為這預感确實存在,他又無法再說,因為這預感虛無缥缈。

其實有些事他是能想明白的:

為什麽這件麻煩事他自己無法解決?

因為到時他必然已死了。

元飛月也會死?

人既然活着,當然就會死。

什麽事死後需要別人才能做?

很多事,比如買一口棺材、辦一場葬禮,以及——報仇。

人死如燈滅,此仇非報不可?

如果是元飛月的仇,就非報不可。

向誰報仇?誰能殺了元飛月?

一個人。一個元飛月無法殺死、不忍殺死、又非殺死不可的人。

上述種種,元飛月應該想到,但他沒有再說,也沒有再想。去想象自己的死亡,想象自己死在某個面目不明、難以置信的敵人手裏,實在是很可怕、很滑稽的。何況報仇并不是一件好事。他希望來到春風莊的每個人都能遠避武林,一個人如果放下了劍,元飛月就會希望他永遠不再拿起。

他甚至想讓爾巳離開,在這個預感成真前離開,不止離開春風莊,也離開自己,以免再受江湖糾纏。

然而爾巳先開口了。他說:“無論什麽事,我都為你做。無論什麽事,都不算你虧欠我。”

他仍然是一個高效、忠誠、可靠的殺手。這讓元飛月呆住,也明白了在自己的預感中為什麽是相識不久的爾巳來接下這個麻煩。

識人如相馬,元飛月有辨人識才的天賦,所以他總是勝利,總是孤獨。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是死于看錯了人。他見到爾巳時,就看出他有一種特性,他之所以成為天下最貴的殺手,全因為這種特性。

一種“效死”的特性。

元飛月無可奈何地微笑。他說:“我喝醉了,淨說醉話。以後無論你要什麽,我也為你做到。”

他言出必行,所以三年來從未有人打擾過爾巳。直到石榴來告訴他,元飛月死了。

他終于又想起很久之前的那個夜晚。

報仇尤似談情,豈非也是一件親密無間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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