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雨如箭
秋雨如箭
元飛月去華山時輕裝從簡,只帶了一柄劍。在夕山寺這柄劍曾經出鞘,已斷成了兩截。他心口的傷痕也是劍傷,被一柄極快極細的劍閃電般刺穿了心髒,當他負傷時,他甚至不會覺得痛。他本該利落地死去的,之所以能等到石榴,只因為他還有話想說。
這些話都已轉告爾巳聽見。爾巳的手撫上元飛月的面龐,沿着已枯槁的皮膚撫摸曾有過的一道淚痕。
他問:“他當時是否中了毒?”
元飛月當時一定中了毒,否則不會一招落敗。也或許是情,情本是最毒的毒。
石榴說:“如果中毒,只會是一種無色無味,不毀遺容的毒。就像那道劍傷一樣,只是為了殺死他,并不為了折磨他。”
爾巳說:“夕山寺。我是在那兒向他告別的,在殺死金離離後。金離離就是個制毒的名家,她手中曾有過一種溫柔的毒藥。”
都已是三年前的事,好長又好短的三年,他已在田間耕了一千天的地,卻還記得當時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只對元飛月說:“我走了。”
三年前。
閃電驟亮,雷聲大噪。元飛月站在夕山寺的庭院裏,地上躺着具仰面的屍體,是他追蹤了半月的金離離。這女人的血已流盡,眼眸半閉,安詳的神情昭示着她的生命和怒火一齊被大雨沖刷殆盡了。
當這把怒火還燃燒時,她毒殺了桃香塢十八條性命。再往前數,桃香塢曾滅金家滿門,只漏掉孤女金離離。再再往前數……要一直數到第幾代?
她在奔逃中換過上百張臉,今夜元飛月第一次看見她的真面目,慘白得像雷電中的一縷幽魂。
不久前這幽魂還是個活人,被元飛月逼進了夕山寺,與他在暴雨中狼狽地對視,像兩只落水的鬥雞。良久,金離離突然悠悠一笑,說:“你一定有許多問題要問我。為了你師父,你也不能現在殺我。”
桃香塢的主人便是“裁春主人”,也是元飛月的師父。他不在這起血案的十八名死者之列,但也下落不明。他或許是死了,否則金離離怎麽會活到現在,他或許也沒死,否則金離離早已廣告天下。
畢竟當年就是他滅殺了金家。金家制毒、鑄劍、造暗器,二十年前金離離之父金焘曾為裁春主人鑄劍“碧環”,他憑此劍問鼎華山。天下只有一個裁春主人,也只能有一柄碧環劍。起初他希望金家門人能夠自斷雙手,金焘勃然大怒。裁春主人問:“一定不肯?”金焘說:“你要麽滾,要麽死!”他點頭:“好,那就死吧。”
Advertisement
金離離望着元飛月握劍的手,那只手正在發抖。她笑意更深,說:“你師父滅我滿門在先,你知道的,所以你的手已不穩了,是不是? ”
元飛月沉默,避而不答道:“你告訴我師父的下落,我保證還你公平。”
金離離微笑,大笑:“公平?我要公平嗎?我只要他們死!元飛月,你算老幾?你個蠢人、懦夫,連他萬分之一也比不上!”
“他?”元飛月問,“誰?”
金離離深深呼吸幾次,聲調平緩下來。她伸出左手招了招,輕聲道:“你過來,我就告訴你。”
必然有詐,但是金離離又說:“你不過來,我就走了,你再追我,我就去死。”
元飛月只能跳進虎穴。他攥緊了劍,一步步走近金離離,到了一個十分近的距離上,他已能聽見金離離的呼吸聲,只要他們任何一人伸手,就能擁抱在一起來度過這個寒冷的雨夜。
金離離果然伸手。她的左手早暴露在元飛月的視線中,皮膚蒼白,指甲青紫,被雨淋得冷透,已不是一只能殺人的手。
但她猝然揮出右手,手中握緊一方細長的鐵匣,這瞬間巨雷滾過,匣口銀芒乍現。
元飛月沒有見過這鐵匣,可是聽過它的名字。它已随金家消失了二十年,江湖中一直有它的名字。
秋雨。秋雨如箭,愁腸萬穿。
他們只隔三步,金離離按動機括,元飛月必死無疑。
但他竟然沒有死。在金離離動手的同一個剎那,一條黑影飛掠而至撂翻了元飛月,沖勁之大讓他連滾了三圈,匣中鋼針盡數紮在毫厘遠處,根根直沒石地,針尾寒芒被閃電照亮,密如星河。
撞倒他的人搶先翻身而起,劍指金離離。金離離一擊失手,別無後着,卻仍然十分平靜。此人問:“還有什麽話說?”金離離搖頭,走過來握住劍鋒,對準了自己心口,又向此人點頭,于是他劍鋒一抖,幹脆地殺死一條人命。
元飛月此時才走到他們身邊。他看見金離離的神情,好像在說:唉……真是可惜,也真是容易。殺人和被殺,都是這麽容易的一件事情。
金離離再也不會回答任何問題了。元飛月的喉頭發緊,也很難再問出什麽問題。他看向黑衣人,說:“你還是來了。”
爾巳收劍入鞘,不知該答些什麽。元飛月不願讓他陪同探查桃香塢血案,他擔憂元飛月安危,暗中跟随到夕山寺,淋了同一場雨,聽了同一席話。
他不該聽見的話。
兩人都久久沒有開口。元飛月想說自己并非有意隐瞞,可怎麽不是有意?他受師父養育,承襲師父劍術,師為好師,人非良人。金家血案發生時他尚在襁褓,金離離沒有牽連他,然而師徒孝道,他還是追蹤至此。
如果爾巳沒有來,自己死在秋雨匣下,也是好事一件。他已成全過許多好事,并不在乎多這一件。
如果爾巳沒有來,自己在他心裏永遠是那個請他喝酒賞月的年輕人,更是好上加好。換作那個元飛月,說不定會幫金離離登門複仇,浪跡天涯。
然而自己已離開春風莊,來到了夕山寺。金離離已因他而死,他還要接着尋找自己的師父,金家的滅門仇人。倘若有人暗中幫助了金離離,他也得一個接一個地查下去。仇怨一如秋雨,濕寒跗骨,永無止境。
元飛月不希望爾巳來。他把爾巳看作很好的朋友,面對越好的朋友,有些話越難出口。元飛月開不了口,爾巳也是如此,但他必須說,還要說得迅速、決絕、斬釘截鐵。
他就是這麽對元飛月說:“我走了。”
話語如此無情,以至于元飛月下意識地問:“你還回來嗎?”問完之後,連他自己都愣住。人如飄萍,聚散無常,別人去哪裏、做什麽、還會不會回來,他一向不會問的。
此刻他問了,或許只是希望此刻有人能肯定地承諾他:“是的,我會回來,我一定回來你身邊。”
也或許他聽出爾巳不僅要走出夕山寺,還是要離開這個江湖。
江湖本是血海沉浮,如果連元飛月也不過是順流的一葉扁舟,那實在沒有什麽值得留戀。
爾巳沉默不語。
元飛月拾起脫手的飛花劍,還劍入鞘。他緩緩道:“我有一座閑院,農具齊全,你可以去看看,如果喜歡,就住下吧。我活着時,絕不會有人去打攪你。”他低低地嘆息,道歉道:“我欺瞞了你,辜負了你,真對不起。”
那座小院是他為歸隐田園置辦的,四季如春,遍栽花樹。想起小院,又想到金離離之死,他神思恍惚,感覺自己将永遠留在這個見血的雨夜裏,永遠也去不到那個鮮花綠柳的地方。
爾巳一直背對着他,沒有看見他的表情,不忍也不敢看見,一旦見着就再難離開。他只僵硬地點了點頭,擡腳便走,走到寺門時卻猛然停下,一字字道:“錯不在你。你需要我時,我一定來。”
他隐沒進無邊的雨幕。尚有許多話來不及說,但他必須離開,否則他的手就要握不住劍。秋雨匣不好閃避,他只有擡手擋下。暗器威力巨大,本是不必淬毒的,然而金離離恨死了他們,當三枚鋼針釘進小臂時,爾巳就知道自己中了毒。
并不痛,只是冷,由手臂蔓延至全身,好像冰刀刮着骨髓,冷得他幾乎打起顫,走出夕山寺時他的牙關已在磕碰作響。
元飛月在這個雨夜需要很多東西,他需要一柄傘、一個擁抱、一句承諾,但絕不會需要一個在他面前倒下的朋友。
醫中聖手孫不妙年前來此坐館,爾巳掠過戶戶閉門的條條長街,希望在毒發身亡前趕到醫館留下性命,但他知道自己的手已經無藥可救。
他不願意死,因為元飛月還活着。
但是失去了持劍之手的殺手算什麽?
死人。
死人又怎能幫上元飛月的忙?
凄清的秋雨,溫柔的毒,未斷的恩仇,将死的人。将死而未死,活着如此痛苦。
一人在雨中飛奔,一人在雨中靜立。秋蟬不叫,曉雞未鳴,零星的燈籠随風飄搖。世上仿佛已沒有別的活人,也沒有別的活路。
死路并非一條走到頭的,總有許多步行差踏錯。歸根溯底,從那天起,死才看見了他們,開始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