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千金一劍
千金一劍
又到九月,又到春風莊。
元飛荷已經久未有消息。有人說他在太行山悟劍,有人說他出了南海尋仙,都是傳說。今年許多人卻知道他回了春風莊,代替他未回來的弟弟。
一只微顫的右手。
它叩響春風莊的大門。
一個女孩被敲出來,從門後探頭,打量門外的來客。她問:“你們是誰?”
石榴站在尓巳身後。她沒有見過這張年輕而天真的臉,也問:“你又是誰?我們聽說元家大哥回了這裏,有要事找他。”
女孩說:“我叫挽溪。今年到了論劍的年頭,元大公子找不着元二公子,先代他去華山了,留我在這兒看家。你們要找他,往華山追去就行。”
挽溪似乎很怕羞,一說完就重新關了門。石榴頭一次在春風莊吃閉門羹,不禁愣愣。尓巳在她身旁,也呆然地站着。石榴回身看見他,問:“你又是發什麽呆呢?”
尓巳搖頭。剛才挽溪推開一條門縫,他從那道細縫中窺見莊內庭院中的桂樹,圓月光華潺潺,照亮今夜,和照亮他初來的那個夜晚一樣,花仍是桂花,月還是明月,一切仿佛沒有區別。
秋風依舊,從多年前吹到多年後,吹去天外天,夢中夢,吹至魂牽夢萦,億萬年永不止歇。
如常的中秋夜,只有人輕易地永別了。
他們沉默地回到客棧,心中都有萬般思緒。石榴說:“元飛荷蹤跡不定,公子一死,他卻過來找人了。”
尓巳說:“也許是為了華山論劍,這本是一件大事。元飛月的死訊秘不外傳,他自然不會覺得小弟死了,傳信聯絡不上,趕過來找人也正常。”
石榴沒被說服,眉毛仍擔憂地蹙着。她遲疑道:“公子生前和大哥書信往來最多,包括……包括他去華山前也是。”
尓巳沉默一瞬,提劍站起,堅決道:“我再回去一趟,元飛荷如果有事,剛才那開門的孩子也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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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匆忙趕到,再敲門卻敲不出回應了,幹脆翻上院牆,登高打量。這次來得太晚,又來得很巧,剛好望見一道瘦小的背影牽馬走出偏門,雖然換了衣裝,看不清臉,但從身量看正是挽溪。那人好似做賊,巡視一圈後,飛快地騎馬走了。
尓巳箭一般追去。偏門外小道曲折,一眼望不穿那人的行蹤,只有馬蹄印散落在泥土落葉間,沿着這痕跡總不至于跟丢。殺人,少不了和馬比腳程的時刻,如果路過農戶或者驿站,能牽匹馬趕上自然最好,否則他也會不眠不休地追下去,追到那人怕了他,認了命。
這條路上人跡着實稀疏,追了許久也只看見一行蹄印。路邊驿站自然是沒有的,只有一間茅草野竹搭的茶舍,配一個偷閑的小二。尓巳并不渴,但是路過茶舍時,他看一眼路,再看一眼茶舍,轉身坐了進去。
小二等來今天頭一位客人,偏偏還是個兇煞的黑衣人,連忙清醒了,點頭哈腰問尓巳的吩咐。尓巳不說話,推杯示意小二倒茶。等茶水将滿,他突然攥緊小二的手,茶水頃刻間溢了滿桌。
小二吓一大跳,以為他要殺人,差點摔了茶壺。最後雖然握住了,手也抖得茶壺蓋子碰蓋沿,咔咔作響。他顫聲問:“客官,您哪不如意?都好說,沒來由浪費茶水。”
尓巳的手指圈過小二的腕子,說:“你心跳得好快。”
“您太氣派,小的緊張。”小二陪笑。
“但你卻不流汗。”
“這……天轉涼了,沒覺得熱。”
尓巳說:“确實,到中秋了。你身上有股桂花酒味。”
小二聞言,低頭在衣服上嗅兩下,仍然挂着笑臉說:“客官鼻子靈,有品位。我們掌櫃的釀了兩壇過節,方才沒有客人,我偷喝了兩杯。您看得上,我也給您倒來。”
尓巳瞧着他,終于松了手。小二顧不上腕骨生疼,如蒙大赦地站直了,剛想溜開,卻聽見尓巳說:“不用騙人了。你一定是從春風莊裏挖出了元飛月釀的酒。我知道這味道,一輩子不會忘。”
小二悚然低頭,看見尓巳目光如炬地盯死自己。因為提到了曾喝過的一杯酒,他看上去正要殺人,也正在微笑。
小二放棄了掙紮,在他面前揭下整張假臉皮,露出底下冷汗涔涔的真容,确實是才給他開過門的挽溪。她放跑了馬繼續往路上走,自己易了容,來這裏扮小二。如果不是貪了一杯,她保證能一騙一個準的。為了杯桂花酒露餡,她不禁罵尓巳:“鼻子這麽靈,記得這麽牢,真像條狗!”尤不解氣,又罵:“元飛月的狗!”
她揭下面具,把性格的僞裝也揭下來,一點也不像初見時那個羞怯的女孩。尓巳并不生氣,聽見別人把自己的名字和元飛月念在一起,他往往都不生氣。他示意挽溪坐下,挽溪大剌剌地坐了,還給自己倒杯茶。
喝幹了茶,她說:“別追我了!我還年輕,還不到死的時候呢。誰雇的你?我付你雙倍。”
她不僅變得牙尖嘴利,俨然還非常熟悉人頭生意,是個老江湖了。
尓巳搖頭:“沒有人雇我,我是為了報仇。”
挽溪問:“報元飛月的仇?”
尓巳點頭。
挽溪說:“我以為你是個殺手呢!”
尓巳說:“殺手與殺手亦有不同。”
挽溪轉着茶杯,想了一想,同意道:“不錯,雖然做的都是獻身效死之事,但獻身于主,獻身于友,獻身于不可得之幻夢,這就不同了。”
她笑道:“喂,那你這柄千金之劍,又是獻給什麽了?”
尓巳不再作答。挽溪見到他的沉默,不禁再輕哼一聲:“元飛月!”
她說:“你既然為元飛月賣你的命,想必也能理解我了。小姐對我好,我也要報她的仇,為了這個,你無論問我什麽我也不會說的!”
尓巳問:“哪個小姐?”
挽溪果然說到做到,閉緊了嘴巴不發一言。尓巳斜睨着她,冷冷道:“你就算不說,我也會殺了你。你家小姐難道就是這麽教你的,教你毫無意義地去死?”
挽溪別過臉,這次連眼睛也閉上了,引頸受戮。
尓巳把劍拿到桌上,挨着她的耳邊拔劍出鞘,金屬陰陰地摩擦,聽得她一陣陣發抖。拔出劍後,尓巳把劍刺進桌上,一聲悶響,吓得她差點跳起來了。
但她還是咬着牙,不說話。
尓巳無奈,說:“你不說,我就猜了。是金離離,對不對?這麽精妙的易容手法,她能教會你。也只有她,才需要你為了報仇來到這兒。”
挽溪終于把臉轉回來,瞪了尓巳一眼,怒道:“算你聰明!你既然知道我為了誰來的,就別再問我別的,你們殺了她,我死也不會說!”
那個雨夜毀掉的人遠比想象中多。想起金離離的死,挽溪連自己的死也不怕了,隔着桌上一柄殺人的劍看尓巳,神情想要生吞了他。
他們互相望着,進行着一場意義難明的角力。論生死,自然是尓巳能殺死挽溪,但生死不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他們一個是逃的,一個是追的,逃跑的人是逃向生路,追的人卻是追着死人的遺言。
他們中誰是有活路的那個?一個人将死了,眼睛還亮着;一個人能殺生,身心已殉了葬。
馬蹄聲輕輕地踏入這角力場中。他們都轉頭看去,看見挽溪放走的那匹馬失去了騎手,漫無目的地閑遛,竟然又返回了茶棚。它是匹通人性的馬,看見挽溪了,就停下來,站在茶棚外打着響鼻,撅着蹄子,等待挽溪出去,重新和自己上路。
這是挽溪從春風莊牽出的馬。莊裏的駿馬,都是由元飛月一手馴養的。
尓巳把劍拔出桌面,留下一個空洞的豁口。他說:“你走吧。”
挽溪警惕地注意着他,問:“你放我走?”
尓巳說:“你可以走得遠遠的。”
挽溪沒有動作,正思忖尓巳是否想跟蹤自己。尓巳反倒先離開了,遠離茶棚時,他聽見身後又響起輕輕的馬蹄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逐漸再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