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漁人碼頭
漁人碼頭
初見宋晚照,是在漁人碼頭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彼時林象已大學畢業兩年,一無所有且游手好閑,靠家中救濟度日。
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便想去做背包客旅行。
無奈天生有暈車的毛病,出發到一半,就想原路折返。
從成都到香港,再到臺灣,不過一千八百公裏,已十分幸苦,在飛機和汽車上來回輾轉,除了想睡覺之外,就是頭暈想吐。
臺北天氣很好,微風習習,萬裏無雲,既是是11月,也難見陰霾。沿海的小咖啡館外的椅子上坐滿了各色游客,他們微眯着眼睛,陽光落在臉上,折射出暖洋洋的光斑,看起來十分惬意。
林象買了一杯馥芮白,趴在海邊的欄杆上眺望歇息。
他從故宮過來,本來沖着那翡翠大白菜去,結果臨到才被告知,文物轉移去了臺中。
于是興致缺缺,随便逛了會兒,在周邊商店裏買了一堆明信片,上面印着黃庭堅的畫、趙孟頫的畫,黃色的底子,淺淡的筆墨,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包裝甚是精美。
待乘車到淡水,已經渾身無力,腿腳酸軟。
聽朋友說八裏美食繁多,林象打算過去嘗嘗,順便坐下歇腳。
過去八裏需要乘船,他走到售票處,只見排隊的人似一條長龍,頭也望不到,不由垂頭喪氣,恨不得席地坐下。
有拉客的人見林象獨身,便來搭話。
這種獨身客的生意最是好做,一個人背着包漫無目的,沒人在旁邊提醒,随便忽悠幾句,就能上鈎。
“坐船嗎,不排隊。”
林象望眼隊伍,再望眼他:“去八裏?”
他有些納悶,難不成這老頭能帶他插隊?
“去漁人碼頭。”
“哦。”
林象點點頭,反正不用排隊,去了。
然後掏錢包,付錢。
這大概是獨自出行的唯一好處,不必在乎計劃與目的地,想去哪裏都看自己的心情。
上船後,他便找了位置坐下,船艙并不大,對面坐着一個五歲的小孩兒,眼睛渾圓漆黑,如珍珠,透着清澈的光,他一臉茫然的看着林象。
林象跟個小孩兒性子一樣,他也瞪大了眼回望對方。
于是兩人大眼瞪小眼,持續了将近一分鐘,直到海浪微簸,林象晃了晃身子,一陣難受想吐,才轉過頭去。
說真的,坐船真的太暈了,林象一直以為暈車已經夠難受,然而暈船更甚。
更絕的是,暈車了他可以選擇下車,但暈船了卻不能選擇跳海。
他捂着嘴一陣悲痛,想吐又吐不出來。
上岸後,林象跌跌撞撞找到一張長椅坐下,靜默了許久,才稍有緩解。
然後,就看見了宋晚照。
這天的陽光真好,微風習習,不驕不躁。
人群往來的碼頭上,獨有他一人拉琴,陽光輕輕落在他身上,似鍍了一層金,柔和溫暖,像極了一副中世紀的油畫。
宋晚照個子中等,消瘦,生了一副漂亮标志的架子。
細軟的頭發及肩,有點打卷兒,透着幾分落拓,所幸五官生的極好,線條柔和精致,眼眉低垂時顯得憂郁又天真,帶着莫名的吸引力。
他拉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旋律急促而歡快。
林象竟聽的入了迷,在他附近的長椅坐着,一邊看海,一邊聽曲,發了一下午呆。
碼頭上氣氛極好,人來人往,熱鬧喧嚣。
奔走吆喝的小販,替人畫像的畫師,無不吸引着游客的目光,一只鳴叫的海鷗盤旋而過,蔚藍海面上滿是彩色的船帆。
小提琴手孤獨的演奏,面前的琴箱裏面稀稀拉拉散着幾張零錢。
直到傍晚,林象方才起身,在琴箱裏放了一張五百塊的臺幣。
他不是白嫖的人。
宋晚照眼裏閃過一絲詫異,這大概是他近些日子來收到最大面額的鈔票,于是微笑:“謝謝。”
“不客氣。”
都是極為标準的普通話,他鄉遇老鄉,瞬間拉近了距離。
他收起琴箱:“我要去吃晚飯,一起?”
林象有些驚訝。
他晃了晃手中黃褐色的鈔票:“我請你。”
見狀,林象有些愕然,随即裂開嘴笑起來。
用我的錢請我,真不客氣。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宋晚照顯然在這兒比林象熟,直接待他去了一家館子,說這裏的鵝肉飯一絕。
林象暈船的後勁猶在,想到燒鵝的油膩,不由反胃,趕緊擺擺手,只要了一碗皮蛋瘦肉粥。
其實他很吃得慣臺灣的食物,莫名的,有種小時候的味道。
皮蛋和瘦弱都剁的極碎,粥熬的黏黏糊糊,透着股鹹香,上面撒一把粉末似的肉松,把人饞蟲都勾了出來。
肉松令人十分驚喜,說是肉松,就是鹹甜味的粉末,不算特別好吃,但特別懷舊。
宋晚照可能真的餓了,一大份飯三下五除二就吃的幹幹淨淨,毫不在乎紳士風度。
再看林象一小勺一小勺,如小貓進食的樣子,反差極大。
“不好吃?”宋晚照問他。
同食物過意不去,簡直罪大惡極。
“沒有,下午吃過了。”
林象面不改色敷衍了一句,對于陌生人,倒不必解釋太多。
吃過飯後,兩人一邊喝紅茶,一邊聊天。
宋晚照說他并未住在這裏,只是過來這邊辦事,閑得無聊,出來拉拉琴,賺點錢。
他過的大約十分窘迫,白色襯衫雖然整潔,卻微微發黃,黑色的西褲上已經起了毛球,琴盒亦灰撲撲的,明顯上了年頭。
他既然會在拉琴時換上襯衫西褲,說明他是一個很重視儀式感的人,但凡他手頭再寬裕點,都會換一身體面點的行頭。
想到這兒,林象心裏頓生一股莫名的情緒,說不上同情,畢竟他也過的落魄。
大概是惺惺相惜吧,二人有共同的地方,都靠藝術吃飯,都窮的叮當響。
他從前聽過一個冷笑話,有人問:梵高,皮納讓,維米爾有什麽共同之處?答:他們都死了。
生前不被人理解,死後才得到認可,真是悲哀。
林象想,他或許更悲哀,死後依舊沒人知道。
“你的普通話很好,聽不出口音,你是哪兒人?”林象問他。
“長沙。”
“做什麽工作?”
宋晚照怔了怔,四處賣藝應該算不上工作,于是低聲道:“待業。”
無業對于成年人來說是一個窘迫的詞,意味着窮困,潦倒,以及失敗。
“哦,我也是。”
林象笑了笑,渾然不在意。
他決定終止沒有營養的尬聊,岔開話題道。
“你下午拉的那首曲子叫什麽?”
他挑眉,一下午拉了許多首,他怎麽知道是哪首。
林象默了默,依稀找到旋律,跟着記憶中的調子輕輕哼起來。
“鐘。”他補充,“帕格尼尼的B小調第二協奏曲第三章。”
“很好聽。”林象贊揚了一句。
他不懂音樂,除了貝多芬巴赫舒伯特柴可夫斯基這些脍炙人口的音樂家外,其他一概不知。念書的時候曾交過一個學音樂的女朋友,她曾在一次約會中,跟林象大談捷克之光德沃夏克,說他創造出最具有美國精神德交響樂,聽的林象一個頭兩個大,最後忍不住,落荒而逃。
林象後來想起,覺得挺對不住她。
音樂是她的專業,她的愛好,他卻不是她的知音。
真是遺憾。
所幸宋晚照沒侃侃而談,他垂頭點燃一支煙,蒼白色的煙霧淡淡缭繞,頓生虛幻。
林象打開手機,搜到《鐘》,調大音量,在餐館裏安靜流淌。
一開頭便抓住了他,也留下了他。
熄滅煙頭,宋晚照指着手機笑了笑。
“他拉的沒有我好。”
真是驕傲,甚至狂妄。
“有幸再聽你拉一次嗎?”林象挑眉,有幾分調侃的意味。
“當然。”
他懶懶站起身,在脖子上架好琴,閉着眼,旁若無人的拉出一個音調。
瞬間,手機裏的曲子便被淹沒了。
林象按下暫停,靜靜看着他。
一曲罷,店裏稀稀拉拉的幾個客人紛紛鼓起掌來,林象也為他鼓掌,聲音尤為響亮。
他由衷為他折服。
林象很羨慕宋晚照,這個男人驕傲又自信,即使籍籍無名,仍舊一身傲骨。
兩人一起走在夜晚的碼頭,無風無浪,海面幽邃平靜,泛着沉沉的灰藍,與天邊橘紅的暮色連為一線,像極了莫奈筆下的墨彩。
“你叫什麽名字?”
兩人一起吃飯遛彎,直到這會兒,宋晚照才想起,還不知道身旁男人的名字。
“林象。”
林母曾告訴他,當初為了給他起名字,外公翻遍了四書五經,最終決定單名一個“象”字,有“大音稀聲,大象無形。”之意。
剛念書的時候,總會有同學笑嘻嘻的問他:“哪個象阿,非洲象還是亞洲象?”
不過是無傷大雅的玩笑,但說的多了,總讓人心有疙瘩。
“很好聽。”
出乎意料的是,宋晚照居然誇贊了一句,用冷冷清清的語調說出來,格外順耳。
林象輕輕勾起唇角。
“你呢?”
“宋晚照。”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人如其名。
這是林象在臺灣的最後一天,第二天兩點的飛機回成都。
他在暮色裏同他揮手告別,明明是初識,竟有了種老友分別的不舍。
很高興認識你,宋晚照。
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