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願者上鈎
第4章 願者上鈎
又見面了。
又。
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信息,那只與我交握的手便洩了力道。
很快抽離。
包廂門咚地打開,小郝抱着一紮啤酒回來了:“來來來,繼續。咱要贏了,今兒晁老板請客!”
他挑釁般朝晁晟擡下巴:“咋樣啊晟哥?”
酒瓶放下,一片叮叮當當中,男人的嗓音很沉,滿不在乎的:“成。”
“嚯,老板沒在怕的嘛。”
“你可別被我們抓着啊。”
一群人吆五喝六,完全沒有剛才要散場的意思了,興致甚至比之前還要高,不止是為了贏酒免單——沙發另一頭,幾個女孩閃爍又暧昧的眼波,讓整間包廂都散發出濃郁的,熱氣騰騰的荷爾蒙因子。
——全部湧向我身側的高大男人。
他卻好似毫無知覺,誰的信號都不連,誰的眼神都沒接,眼皮淡淡撩桌上的骰子:“怎麽來?”
“就接着剛才的呗。”小郝說。
他的提議立刻被兩個女孩否決:“還是玩抓一樣吧。”
“美杜莎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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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有肢體接觸的游戲。
我垂下眼簾。
餘光之畔,戴表盤和銀鏈的手伸向衣領,語氣依舊不甚在意:“随便。”
他抓上領口,有些粗暴地向後扯,又将脫下的襯衫扔到沙發扶手上。
貼身穿的,還是上次那件工裝背心。黑色布料下的胸膛似乎更厚實了,兩條胳膊也更加健碩——大臂圍度與我的大腿相差無幾。
手臂內側的青筋蜿蜒至手背,好像根根暴-起的針管,将周遭的氧氣都抽盡。
唇瓣無意識翕合,我擡手拿過桌上的雞尾酒。
絲巾也察覺到溫度的飙升,無聲地從我的吊帶上滑落。
我自顧自偏頭,含住酒杯的吸管。
管內的紅色液體上升,身旁男人的肩背塌下去。
下一刻,他的聲音低低響起來:“你的?”
我回過頭。
看見他手裏的東西,我折起小臂摸向光-裸的肩頭,後知後覺般:“哦——”
絲巾又遞近了點,柔軟的薄料拓出男人指節的形狀。
伸手去接,指甲隔着軟絲刮過硬邦邦的骨節,我擡眸對他的眼。
“謝謝。”
再一次撞進那雙無波無瀾的黑眸裏,我才發現他是單眼皮。
形狀好看的,沒有一絲浮腫的單眼皮掀起來,輕輕一瞥,也有種刺透人心的力度。
對視一秒我便撇開眼神,無視他滞留的眼光,轉而看講解規則的小郝:“……你之前不玩過麽,就石頭剪刀布一塊兒出,出一樣的兩個人抓一塊,落單的罰酒。”
“正好,咱們九個人。”陳嘉奕點點人頭,“每輪最少能抓一個。”
“別光罰酒啊,被抓的也可以選真心話。”
“可以可以!”
一沙發人自動居中靠攏。我身旁的體溫也烘過來。
黑褲包裹的膝蓋就近我腿側,褲料貼上開叉的裙邊。
“開始了啊,石頭剪刀布——”
桌子上方同時伸出九只手。
我左邊的那只最大,骨節分明,指根長而粗。
一陣忙亂後,落單的兩只手對比非常強烈——麥色肌膚與冷白的手背相鄰,寬大的手輕易就能将我的拳頭完全包裹。
“诶,你傻了?”陳嘉奕跟我耳語,她出的拳頭被另一個女孩抓走了,“我剛想抓你你沒發現?”
旁邊出剪的大手落下,我攥了攥手心,也縮回胳膊。
“沒反應過來。”
“我說晟哥。”小郝得逞地笑,“你也有翻車的時候啊。”
他拎起一瓶酒往杯裏倒:“要不真心話吧?”
帶白沫的液體咕咚咕咚灌滿紮啤杯,這種倒法,有點拱人真心話的意思。
晁晟垂着眼皮看他倒完,舌尖頂着上颚哼笑了下,沒說話,端過桌上的大杯直接一飲而盡。
他這麽痛快,小郝也沒話說:“夠狠的啊你。”
他又轉向我:“夏姐呢?真心話?”
看出來實習生不想,也不好意思灌我酒,我唇邊彎了下:“好啊。”
話音落下,包廂裏難得沉默——這群人跟我并不熟,沒有邊界的話着實不好開口。
最後還是陳嘉奕旁邊的女孩出聲:“姐姐,你是做什麽的啊?”
——這是抓了個不痛不癢的問題,輕松揭過。
我還沒回答,陳嘉奕就笑了:“你看她像幹什麽的啊?”
“看不出來。”小郝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兩秒,“搞金融的?”
“我覺得像醫生哎,或者律師?反正一看就不是咱這種奔波命。”
我微笑不語,視角卻不自覺傾斜。
男人兀自垂着眼睫,對圍繞我的話題毫無興致。一手不緊不慢撈過襯衫,他從兜裏摸出個打火機。
“沒一個猜對的你們。”陳嘉奕搭上我肩膀,公布答案,“我姐們兒是辛勤的園丁,灌溉祖國花朵那種。”
在場人無不驚訝:“老師啊?”
小郝拍大腿:“我上學要遇上這樣的老師,絕對保送B大好吧。”
陳嘉奕朝我擡下巴:“喬喬就是B大畢業的。”
“哇去!”
“牛逼啊!”
咔嚓。
身旁,搓弄火機的手稍頓。
男人從煙盒裏抽出根煙叼進嘴裏,拇指重新抵上火機,利落一劃。
咔嚓。
還是沒有打着。
他摘掉唇間的煙,連同火機一同扔到桌上。
我眼皮動了動,微笑回歸:“也是運氣好。”
“太謙虛了姐。B大畢業,那你現在教高中嗎?什麽科啊?”
“英語吧。”小郝接話,“從小到大,我碰上的英語老師都倍兒漂亮。”
“你這叫刻板印象。”他旁邊的女孩說,一邊歪頭看我,“我反而覺得是理科哎。數學?化學?”
我含糊笑了下:“差不多吧。”
我院大二的流體力學就是我帶。
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我朝桌上的酒瓶示意:“再來?”
衆人響應,重新靠桌聚攏。
我身側的男人也坐起身。
挺括的褲縫再次碰上我的大腿。
對,就這樣就好。
就觸碰我的身體與皮膚。
其餘的都不需要,也沒必要觸及。
第二輪抓一樣開始。
我和陳嘉奕同出的布抓到一起之後,視線向左飄忽。
他出的還是剪刀。又落單了。
和他一起落下的,是之前隔空頻頻傳情的那兩個姑娘。
她們的剪刀同時向男人的大手剪去,又同步尬在半空,面面相觑。
其餘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又笑又叫喚的。
晁晟唇邊也勾了下,懸空的手大落落劃出個弧度——“請”的姿态。
兩個女孩對視一眼,別無選擇地抓住了彼此的手。
晁晟則像上一輪一樣,痛快地罰下一大瓶酒。
“晟哥,你這可不行啊。”小郝在起哄中高聲,“連着兩輪被逮了,下回要再抓着你,得翻倍來!”
我皺眉,突然覺得跟這人玩有點煩。人家贏了他着急,輸多了又覺着不過瘾。
一旁的男人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下,骨相優越的臉上還是沒有明顯情緒。
“來啊,繼續——”第三輪開始了。
“石頭剪刀布——”
整齊的話音還沒落地,便戛然而止。
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愕然地盯住我的手。
被突如其來地,握住的手。
說不上是沒反應過來還是難以置信,我空白着大腦怔怔轉頭,看握我的男人。
——他只給我一個輪廓分明的側臉。
怎麽會有人親密地攥着我,目光卻依然疏離呢?
那雙單薄的眼皮慢悠悠掀起來,不動聲色地将包圍我們的視線掃了個遍。
他神色如常,唯有唇邊勾出細微的弧。
——似笑非笑的,意味不明的。
“晟哥,犯規了啊你。”看着我和男人握在一起的手,小郝表情有點古怪,“人都還沒出呢,你抓什麽。”
“出了。”
他的語氣淡然又篤定,其餘人倒反過來懷疑自己了。一屋子的視線又重新鎖定我們的手。
我的思緒迎來片刻失神——很少有男人這樣嚴絲合縫地與我交握,又或者說,少有人能像他一樣,完全裹住我不算小巧的整只手。
男人手掌橫握我的,尺寸,力度,溫度完整熨帖,麥色的皮膚壓在我白皙的手背上。
也壓在我每一根敏感的神經上。
“夏姐,你真出了啊?”小郝轉問我。其他人沒說話,但眼裏都有一樣的疑問。
我眼睫顫了下,還未開口,手心有異感劃過——一絲細微的酥麻與癢。
不是心理上的錯覺,而是切實的觸感——男人的指尖,以及指尖上的繭搔過的痕跡。
指尖下意識蜷縮,我的餘光傾斜,慢擡。
——他也正在垂眼。
視線交彙,刺探我的目光好深。
對視一秒,還是我先轉開臉。
“出了。”
“不信。”小郝立刻道,“你出的什麽?”
“哎先別說——”陳嘉奕旁邊的女生搶白,她看着我和晁晟依舊交疊的手,“這樣,我數三個數,你倆再一起出。”
“3,2,1——”
手背上的熱度與重量消失。
握在一起的手分開,變成兩把大小與膚色都對比鮮明的剪。
“靠!”小郝仰天長嘯,又恨恨沖晁晟道,“算你走運!”
他也飛速瞟了我一眼,探究又有點微妙的眼神。
陳嘉奕以他猜錯為由,趁機要他罰酒。周圍人跟着起哄。
一片吵鬧間,他的聲音只有我能聽清:“謝了。”
我轉頭。
包廂的光束恰好從男人頭頂劃過,光影為他那張辨識度很高的臉添彩,又叫人辨不清他的眼神。
我收回眼:“不客氣。”
他還在看我:“怎麽知道我出剪?”
“你前兩輪都出的剪刀。”
脫口而出的瞬間,我微怔,随即有點懊惱地抿了下唇線。
晁晟沒吭聲,目光依然定在我這兒。盯過三秒,他側身就近我——比剛才玩游戲時還要近一點。
“那你前頭出什麽來着?”
我壓着睫毛沒看他,擡手拿過果盤裏的草莓。
“忘了。”
視線又綿延了兩秒,抽離。身側的距離也拉開。
男人坐正沒再說什麽,氣音落下若有似無的笑意。
我們之間的對話結束,包廂裏的鬧劇也結束了。
紅頭發的服務生進來,小郝願賭服輸,掏手機結賬。掃完碼,他微信的提示音響起。
點開後,他一臉意外地看向晁晟。
男人朝他揮了下手機,屏幕上閃過紅包的頁面。
“給你過生日了。”
“哥——”小郝過來,擡高胳膊才勾上他肩背,“你果然夠意思!”
晁晟撈過沙發上的襯衫,手機還沒裝回去,就被女生攔下來了。
很直白地想要加微信。
有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他調出二維碼,來者不拒。
我裝好包,拿起桌邊自己的手機。
門口,酒吧老板也穿回襯衫,擋住他寬肩勁腰的好身材,也擋不住生物本能的吸引力——包廂裏的年輕女孩基本都加了他微信。
收起手機,男人淡聲告別,黑眸掠過房中的每一個人——不着痕跡地在我臉上多繞了一圈。
四目相對,我握手機的手指一緊,目光卻淡淡游移。
撇開他視線。
很快,他的目光與衣擺都消失了。
盯着擺滿空瓶的酒桌,我的指尖一點點放松,唇角也跟着垂落。
“愣什麽呢?”陳嘉奕在我身旁出聲,“走麽?”
我搖搖頭:“走吧。”
已經很晚了,但酒吧的周末夜場才剛開始。
克制住往吧臺瞭望的沖動,我目不斜視地走出大門。
一路走到逼仄的停車處。拉開副駕門,陳嘉奕“嚯”出一聲:“你撿錢啦?一下買這麽多。”
她翻了翻那堆品牌袋:“都衣服化妝品啊。也是,你也該置辦點這些,感覺你上班之後都不怎麽打扮了。”
我卻突然覺得打扮這事沒什麽意思了。
就挺沒勁的。
“你看還有喜歡的沒?看上就拿走。”我跟陳嘉奕說,一邊扣亮手機屏,“我叫個代駕哈。”
“我叫吧。我還有個券。”
沒跟她客氣,我轉而刷了遍微信消息,将手機扔回包裏。
包口還未合攏,我的動作與眼睛同時定住。
一條古巴鏈勾在我的包帶上,鏈頭閃爍銀幽幽的光。
——很平平無奇的款,繞在男人腕間,将他手背上的青筋稱得特別明晰……
“叫好了。”陳嘉奕的聲音響起,“這邊代駕還挺多。”
“哦。”我讷然應道,兩眼依舊盯着包。
視野失焦,包帶上的鏈條晃出銀色的影。
虛影又變成伊甸園中那條吐着信子,引誘夏娃的毒蛇。
蠱惑的。
危險的。
罪惡的……
“我回酒吧一趟。”我說。
陳嘉奕一驚:“啊?”
“鑰匙好像落下了。”我說着,腳步已經自動調轉方向,“我去看下。”
“哦……”陳嘉奕在我背後道,“那你快點兒啊,代駕快到了。”
我“唔”出聲,步伐變快,一邊摘下包帶上的古巴鏈,團進手裏。
有點涼。
摁進掌心,又有點痛。
好像真的蛇咬了一口。
中毒的感覺也會讓人這樣興奮麽?
興奮的阈值在返回酒吧時達到頂點,又在看向吧臺的瞬間重重下跌。
——他不在那兒。
他似乎不在酒吧。
我擡眼四望,在燈紅酒綠中尋覓那個本該十分顯眼的身形。
“找誰?”
身側忽而響起熟悉的男音,我心口一窒,有些倉皇地轉身。
胳膊碰到炙熱又強硬的觸感,是男人強健的骨骼與肌理。
下意識想後撤,吊帶後的肩被虛虛攬住。
近距離的皮膚接觸,将我一下拉回下午那場荒誕又旖旎的夢境。
——真實的他是有溫度的,周身環繞淡淡的煙草和酒精氣息。
也更高大。
我鼻尖正對他心口,面前的寬肩闊背将我完全籠罩。
在這個男人身前或者手裏,我總有種在他人處很難獲得的嬌小感。
晁晟放下胳膊:“小心。”
我後撤半步,拎起手裏的鏈子:“你的?”
他低頭睨了眼剛才攬我的手:“哦。”
“怎麽在你那兒?”
我擡眸。
第一次在這雙眼中看到了情緒——明知故問的試探,心照不宣的了然。
也有什麽,變得更加暧昧不清了。
我盯了他兩秒,也笑了。
“對啊,怎麽在我這兒?”
他沒答,眉梢很輕地動了下:“謝了。”
抄在兜裏的大手擡起。我們被一條銀鏈連起來。
我松手,指尖略微滞後,隔着鏈條劃過男人的指節,像在撩撥兩根粗糙的琴弦。
他的動作一頓,單眼皮慢慢掀起來。
我看了他一眼,莞爾。
“拜拜。”
轉身離開,我沒有,也不需要多做停留。
成年人的游戲本就不在追趕。
而是勾。
勾引的勾。
一步。
兩步。
“诶。”
身後的聲音不大,磁沉的。
我站住腳,在轉身前掩掉眼中的笑。
男人不緊不慢地向我踱了一步,臉正好隐沒在暗調的燈色中。
遞給我的手機屏是亮的,上面顯示一張二維碼。
“加個微信?”
我擡頭看他,讓眼中的笑意又浮起來。
“好啊。”
我拉開身側的包拿手機,不小心将絲巾也一起帶出來——仿佛扯出一根長長的鈎。
掃描線劃過屏幕,滴——
願者上鈎的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