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評價

第21章 評價

貴妃不見張氏,可能是忙于伺候聖駕,也可能惦記着舊仇,存心給張氏個教訓——諒來四公主病得不重,這狼來了的故事用得太多便不好使了。

可無論如何,都不該遷怒在小孩子身上。

玥容不知張氏為人,她只知小公主若真有不測,自己定會抱憾終身,便微微蹙了秀眉,說道:“皇後娘娘剛服完藥已經歇下了,你進去叨擾也是無益,這樣吧,我讓張小泉帶你到禦藥房去。”

太醫們雖說也要過年,可宮裏還有幾位主子呢,總得留下些當值的,至于鈕祜祿氏這裏值班的太醫,玥容并不打算動用,并非命有貴賤,而是規矩如此,張氏不能僭越了皇後去,倘被人得知,她們母女亦讨不着好。

張氏千恩萬謝,急忙要給玥容叩頭,又含悲忍淚道:“妾身聽說留守的兩位太醫并不擅治小兒科,不知能否再求娘娘個恩典,把顧太醫找來……”

顧太醫最擅治小兒驚風之症,以前四公主的脈象也都是由他照看的,只是老大人畢竟年事已高,又惦記着阖家團圓,今兒一早就向皇帝告了假回家去了。

玥容有些躊躇,要出宮門,就非得用到對牌不可,可張氏一個庶妃哪有這資格?唯有自己替她出面。

玥容不想擔這幹系,本待說等其他太醫先瞧過了,若确定沒法治,再去叫顧太醫,可轉念一想,如若四公主真個病況危急,一來一回豈不耽誤工夫?

望着張氏那雙淚眼朦胧的眸子,玥容到底說不出絕情的話,只得讓玉煙去取自己的對牌來,又囑咐多帶幾封銀子,“老大人出宮一趟不易,好好的耽擱人家過年,這點銀子權作補償罷,記得态度客氣些,別冒犯人家。”

張氏這會兒感動得五體投地,哆嗦着嘴唇,說不出半句言語,唯有接了對牌,匆匆跟着玉煙過去。

剩下玉墨攙扶着玥容,“娘娘是想給貴妃再捏個錯處麽?”

她不肯幫的人,玥容卻救下了,無疑會在老康心裏又記上一筆。

玥容嘆道:“我并沒想那麽多。”

她只覺得稚子何辜,無論宮裏的女人之間多少是非紛擾,可孩子都是清白的,不該與大人的恩怨糾纏在一起。

将心比心,如若她也有孩子,她自然希望旁人能對它施予最大的善意。玥容輕輕摸着小腹,覺着這宮裏的日子過久了,偶爾還是會有點寂寞,從一個地方來到另一個地方,又從李家踏入深宮,她至今尚未能完全融入,像一艘漂泊無依的孤舟,找不到錨定的方向。

或許等她做了母親之後,也免不了像張氏這般牽腸挂肚、提心吊膽,但,那也是好的,酸甜苦鹹,才是人生的至味。

回去之後,玥容一面寬衣,一面吩咐個小太監送碗醒酒湯到禦前去,她今天沒在筵席上拍馬屁,就得從其他方面補償一二——玥容大概能體會到鈕祜祿氏的意思了,她希望自己能代替這個賢惠的妻的角色,陪伴在老康身側,看顧他,照料他,如此,鈕祜祿氏方能安心含笑九泉。

可鈕祜祿氏忽略了一點,她只是妾不是妻呀,在玥容的認知裏,皇後一職任重道遠,要背負的責任也比旁人多上許多,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須照應好,不能被人看出半點疏誤,不像寵妃,只要在皇帝來的時候陪幾個笑臉,閑時賞賞花喝喝茶,你愛怎麽着也沒人管你。

佟貴妃固然是心胸遠大,認為皇後之位非她莫屬,但玥容卻從沒肖想過那個位置,先不提配不配得上,她覺得沒什麽必要——以她淺薄的見識,當皇後明顯弊大于利,得舍棄許多快樂,那麽何必為了虛名汲汲營營呢?

何況老康克妻雖是無稽之談,保不齊真有玄學,畢竟歷史上他三任皇後都不怎麽長壽呀,可見這男人命太硬,跟他做夫妻不是好事。

玥容就這麽神游了一會兒,等到半夜張小泉跟玉煙回來,告訴她顧太醫去乾西五所看了四公主,如今病況已經緩和控制下了,讓她不必擔心。

玥容松口氣,“對牌要回了吧?”

玉煙點頭,“張庶妃讓奴婢帶話給娘娘,說那些銀子日後會設法還給您的,請您無須介懷。”

玥容哪稀罕一個庶妃摳摳搜搜的老本,不過張氏非要還清也罷,省得白欠個人情,彼此都不舒坦,便點點頭,“随她罷。”

說完打着呵欠睡去。

次日因是新年第一天,佟貴妃特意請了南府一幫戲班子,召集各處嫔妃來承乾宮聽戲,原本還要請兩宮太後的,偏幾位博爾濟吉特氏都說昨兒飲了熱酒,又吹了冷風,覺得鼻塞聲重不怎麽舒坦,婉拒了貴妃好意。

佟貴妃唯有冷笑,這些蒙古女人當真給臉不要臉,如此一說她就會放棄享樂麽?她偏不!越性點了兩出最熱鬧的戲文,鑼鼓喧嘩震得沸反盈天。

敬嫔王佳氏看着戲臺上拿刀弄杖好不威武,悄悄對玥容道:“貴妃娘娘也太沒心肝了,如今皇後卧病,太皇太後身子也不爽快,她還有閑工夫聽戲,傳出去叫人怎麽想?”

玥容其實看得挺樂呵的,但為了表示跟佟貴妃劃清界限,還是微微沉了臉道:“話雖如此,貴妃娘娘向來自行其是,她的吩咐你我豈敢不尊?客随主便就是了。”

話音未落,貴妃妩媚撩人的嗓子業已響起,“安嫔,敬嫔,你倆在聊什麽呢?”

佟貴妃的嗓子其實挺有天賦,天生的女高音,音域也廣,放在現代沒準能成為著名的歌唱家,可她卻偏愛拿腔拿調,當着皇帝的面尤其矯揉造作,故意把嗓子捏得尖尖細細的,以為能多得幾分垂憐——太可惜了。

玥容便笑着起身,“正說那武生的功夫不錯,耍弄得跟真的一樣,可見得有看家本領。”

貴妃冷笑,“你的本領也不錯,昨兒還是除夕呢,明知道各處守衛松懈,卻還擅闖宮門,若引來雞鳴狗盜之徒,竊去宮中財物,你可擔待得起?”

果然班主任點名就沒好事,玥容忙道:“娘娘誤會,昨夜實在事出突然……”

“什麽了不得的事,讓你十萬火急壞了規矩,連向本宮通禀一句都不肯?”佟貴妃咄咄相逼,顯然是有備而來。

玥容又怎肯叫她冤枉了去?何況這回的确是助人為樂,她又不是給自己牟利!

當下原原本本将昨晚的情況重複一遍,表明她情有可原。

佟貴妃幽沉面容并非半分愧色,反而直勾勾盯着玥容,“安嫔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污蔑本宮!倘若四公主當真有疾,難道本宮會見死不救不成?”

那不然呢?玥容心內腹诽,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娘娘明鑒,昨夜張庶妃是先去了乾清宮,可惜求告無門,這才不得已找上嫔妾,嫔妾擔心小公主有何不測,反而于娘娘名聲不美,這才擅作主張取了對牌去,還望娘娘寬恕則個。”

她就不說佟貴妃故意耽誤治療了,好歹給彼此留些顏面——反正明眼人都看得出。

佟貴妃呵呵兩聲,轉頭點了坐在最後排的那位,“張氏,你出來,告訴本宮,本宮可曾苛待過你麽?”

張氏仍是昨夜那身衣裳,蒼白面龐浮腫着,只薄薄施了點粉,可見一夜未眠。

她遲疑片刻,不敢看玥容,只飛快地搖了搖頭,又垂首小聲道:“貴妃娘娘待嫔妾親如姊妹一般,何來苛待之說?昨夜小公主突發高熱,嫔妾本想尋貴妃娘娘要對牌,偏半路上遇見安嫔,安嫔說能助嫔妾一臂之力,嫔妾也是一時糊塗,誤打誤撞就被帶出去了。”

佟貴妃鳳眼斜飛,說不出的妩媚淩厲,“張氏本就是我宮裏的人,本宮素來也待四公主如親生一般,她母女有難,本宮豈會見死不救?倒是安嫔你偏要橫插一杠子,不知是何居心,是覺得宮禁如擺設,任由你出入自如,還是有心捏住張氏這個把柄,來日好找本宮的麻煩?”

玥容的心沉下去,她不知張庶妃為何突然改了口,是被佟貴妃所脅迫,還是昨夜本就是兩人設好的局?

不,她不會拿親女兒的命冒險,何況張氏跟貴妃不睦已久,佟貴妃可不是大善人。

看着張氏愧怍難安、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玥容反而平靜下來,“嫔妾有錯,還望娘娘責罰。”

該低頭時便低頭,這也是生存法則。

佟貴妃要的便是當面給她難堪,對方的氣焰下去了,她心裏也就舒坦了,“如此,你便在景陽宮靜心思過罷,再抄寫金剛經十卷,本宮會定期着人檢查。”

惠嫔等人本來還在稱願,可轉念一想,安嫔禁足不得出,給皇後侍疾的責任不就全落到她們頭上了?這可不妙呀。

待要躍躍欲試幫玥容求情,可接觸到佟貴妃森寒如冰的目光,到底蔫了下去。

玥容倒是沒什麽情緒,只沉着地收拾東西,準備回景陽宮閉門造車。

她最後看了眼角落裏的張庶妃,張氏嗫喏着嘴唇,像是對她說抱歉,可玥容已笑不出了。

*

這個新年在一片蕭條冷寂中度過,哪怕窗外冰雪消融,春光正好,可玥容也無心到庭院中玩樂,每日只默默抄經——佟貴妃再會挑刺,可十卷經早已抄完了,剩下的權當練字。

娜仁本想來看看她,但被寧壽宮叫去了,想是太後不願正面與佟家起沖突,硬把娜仁拘下作伴。

玥容也不甚在意,整個的她現在像個木人,總覺得哪裏少了一塊,空空蕩蕩的,連反應都變慢了。

只有玄烨偶爾還來同她逗樂,其他人見主子心情不好,連說話都不敢,玄烨就沒這些顧慮,還把玥容以前講的笑話原封不動講給她聽——但是他這人就沒什麽幽默的本事,再怎麽跌宕起伏的故事到他口中都變得波瀾不驚,大概是平仄不分的緣故。

眼看他還在努力調節氣氛,玥容了無生趣,“萬歲爺,您實在不該過來,讓貴妃知道又該鬧了。”

玄烨刮了刮她鼻梁,“貴妃只是不讓你出去,又沒說不讓朕進來。”

玥容無言,這算鑽語言空子嗎,如此禁足不就成擺設了?不過天下本來也沒人管得住皇帝。

玄烨在那張太師椅上懶懶翻了個身,好更方便曬到太陽,在玥容的視角裏很像一只皮光水滑的大貓——真奇怪,她怎麽會有這種想象?

玄烨嘆道:“朕去看了張氏,小公主雖然挽回條命,但想來也撐不了多久了。”

兩世裏見過多少生死,玄烨早已不會傷心難抑,只剩惆悵而已。

玥容想說那也是張氏自找的,話到嘴邊,到底沒能出口,只是下筆更重了些,一大灘墨跡甩到紙邊上去。

玄烨曉得她在生氣,不是氣貴妃或張氏,而是氣她自己,早知道好心沒好報,何必白做這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輕輕握住玥容的手,将指腹沾染的墨痕小心蹭去,眼睛并未看她,“你做事,難道只為求得別人感謝麽?”

玥容心說那還能為什麽,圖財?張氏可比她窮多了。

玄烨定定望着她,“朕倒是覺得只要問心無愧便好。”

一個人若處處在意旁人的評價與觀感,便免不了束手束腳,可是一輩子到底是活給自己看的,硬要在意那些規矩,不是自尋煩惱?

這個道理他兩世才想明白,重來一回,玄烨倒是松快多了。他本也奇怪,自己緣何對李氏這般注意,後來發現,原是在她這裏最為自在的緣故,他規行矩步了大半輩子,李氏身上,恰恰有他最為放縱的那部分。

因此他也願教教她。

玥容從鼻子裏輕哼一聲,“您是皇帝,誰敢說您半句不是?”

自然也無謂承受世人的誤解,天生立于不敗之地——得了便宜還賣乖呢。

玄烨微微一笑,往她手心吻了吻,“有朕理解你,你還嫌不足?”

至少在這宮裏,旁人的評價都比不上皇帝的評價。

只要玄烨知道她是個人美心善的好姑娘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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