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夢

第38章 大夢

不遠處悠揚的鐘聲飄蕩在懸空寺上空,易不悟一行人在寺外的一片大山花前遇到了伏一,他正在山坡上采着花。

時光并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他看上去依然年輕清秀。穿着身樸素的僧衣,兩袖飄飄,看上去像只輕盈的大蝴蝶。

他們去到他跟前,白虎問他:“還記不記得你當初欠下的那筆債?”

伏一手中已采了一大把山花,他看向被易不悟抱在懷裏的易銘,單舉着一只手向他們行禮說:“三公子大限已至,各們施主不必強留,就讓他随緣來随緣去吧。”

白虎說:“你若不了卻這筆債,你此生都無法六根清淨。”

伏一又單手向他們行一禮說:“那就請施主們跟我來。”

易不悟依然抱着易銘,貓和鳥落在了他的肩上,旁邊還有跟着他們一起來的葉乘風和佚影。一行人跟在伏一身後,沿着山花爛漫的山丘往寺裏走。

穿過眼前這座小山頭,懸空寺就矗立在小山的背後。風輕極了,腳步也是無聲的。

随着走的時間越長,易不悟只覺得懷中的人氣息越來越微弱,步伐亦越發沉重。可眼前這小山丘看似近在眼前,走起來卻無比漫長,長到仿佛此生的路都要走盡了。

但他不能停下,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

佚影大步向前,走到伏一的面前,壓抑着心中的怒火,不耐煩地問:“你要讓我們走到什麽時候?”

“再遠的路,都有盡頭。既然各位不願再走,那就不走了吧,”他說着,果真就停下腳步,轉身問易不悟:“施主,你想讓貧僧為三公子做點什麽?”

易不悟低頭看着易銘那已毫無血色的臉,一滴淚突然從眼眶滾了出來,滑過臉頰後滴到了易銘的衣襟上。

他用力地咽了下唾沫,擡起頭看向伏一,啞着嗓子說:“他走得太匆忙,還沒來得及與我道別。他一定,也不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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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一說:“但他為心魔所困,不願再睜開眼。施主若想與他道別,只能主動去找他。”

易不悟向他點頭。

一行人原地盤腿坐下,伏一放下手中的花束,對易不悟說:“易施主,你的靈識一分為二,去之前須得将分散的靈識合為一體,貧僧才能幫你去見他。”

易不悟看向佚影,沉聲回道:“好。”

他将易銘平放到身邊的草地上,與佚影相對而坐。閉上眼睛,手中掐着子午決,等待着另一半在佚影身上的靈識回哪到自己體內。

一股魔氣自佚影的體內飛出,鑽進了他的眉心,再一睜眼,雙眼變成了紅色。

靈識歸位後,他再次看向伏一。

“這裏有棵種子,”伏一會袖中掏出個布袋,将一顆深褐色的、小水滴形的種子倒在了易不悟的手心中,告訴他說:“貧僧将以畢生修為逆轉時空,助你們重逢。施主須将種子種到土裏,開出鮮花,才能替三公子解除心魔。

“施主謹記,切莫随意改變過去。若使時空秩序紊亂,花未盛開,記憶崩塌,一切就都将前功盡棄。施主,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易不悟閉上雙眼說。

再次睜開眼,見自己來到了抱一閣內曾夫人曾居住的蘭沁苑外。他藏匿起自己的氣息,飛過圍牆閃身進到院中,再悄無聲息地躲在了院內不起眼的角落。

他看到蘭沁苑的主屋裏,曾夫人正在遞給一個蒼白瘦弱的孩童一碗黑乎乎的湯藥,從五官來看,那就是年幼的易銘。

與易銘年紀相仿的四公子易如康拉着曾夫人的手吵嚷着:“母親,您為何只給他喝不給康兒喝,我不依,我也要喝!”

曾夫人瞪了他一眼,“這是藥,有什麽好喝的。”

“那為何他就能天天喝?”

二公子易如季在一旁邊冷笑了一聲,将易如康拉到自己身邊,指着易銘在他耳朵嘀咕了幾句。易如康才似懂非懂地問道:“真的會變成不男不女的妖怪?”

易如季鄭重其事地朝他點頭,“真的!”

易銘聽着他們這麽說,臉色愈發蒼白,仍是捧着雙手接過藥,一臉愁苦地看着碗中的湯藥,輕輕聞了一下,緊抿起唇,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大公子易如行于心不忍地對曾夫人說:“母親,要不就算了……”

曾夫人冷冷地橫了他一眼,突然氣血不暢,用手帕捂着嘴猛咳了一陣。易如行一邊撫着她的背替她順着氣,一邊無奈地嘆了口氣。

等她咳嗽停下,才對着易銘冷聲喝斥道:“還愣着做什麽,喝啊!”

易不悟手緊握成拳,眼睜睜看着易銘邊流着淚邊将那湯藥喝下,腦中有個聲音憤怒地低吼:“殺了他們!阻止他喝下去!快!殺呀!”

他沒有理會那個聲音,它卻不停

地在腦中不停地大喊:“你明知這藥喝下去會讓他受到怎樣的傷害!現在有機會改變這一切,你為什麽不阻止他們!一劍!只需要一劍将那女人殺了就行!你還在猶豫什麽?再不阻止他就來不及了,快去呀!”

易不悟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棍子,手臂上的肌肉硬得像鋼鐵。雙唇緊抿成一線直線,猩紅的雙眼眼神狠戾地盯着他們,額頭冒起的汗順着兩頰往下淌。雙腿卻如生了根一般巋然不動,自始自終沒有踏出半步。

“你這都能忍嗎!?”那個聲音憤恨卻又無能為力地怒吼着:“你給我滾!你不敢動手,讓我去殺!”

他看到易銘終于将整碗藥喝了下去,曾夫人也松了口氣,對易如行說:“終到喝完了,将他帶去那間新修的院子,以後別讓他出現在我面前。”

易銘捧着碗流着淚走向她,哭泣着說:“母親,我已經将藥喝了,求求您別趕我走。”

還沒靠近,就被她厭惡地避開,“別碰我!不準叫我母親,我不是你母親!”緊接着又對易如行說,“趕緊帶他走,以後你也不準去見他。若是背着我偷偷去了,就別認我這個母親!”

易不悟腦中不停地重複着:“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他置若罔聞,眼神陰狠中卻透着無法動搖的堅定。

在看到易銘被易如行帶走後,他悄悄跟在他們身後,一起進到了一間剛修建好的偏僻的院中。

易如行對易銘說:“以後你就住在這裏,我不能再來看你了,但我會差人暗中照顧你的。”

易銘緊抓着他的手,低聲下氣地懇求着,“大哥,大哥別丢下我一個人,我害怕。”

易如行無奈地嘆道:“我雖有心助你,但她畢竟是我母親。眼下她體弱多病,性子又偏激多疑,若讓她發現我同情你,定會刺激得她加重病情。”

易銘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哭得滿臉都是淚水,越發顯得可憐無助,“大哥我求您了,以後我什麽都聽您的。我再也不敢調皮了,您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您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好不好?”

易如行蹲下去,在他身邊小聲說:“你乖乖呆在院中,每日按時去上早晚課,就能見到大哥。

“記住了,不能亂跑,更不能亂說話。若讓母親知道你不乖,別說留你獨自在院中,她一氣之下還會将你趕出抱一閣。到那時候,你只能流落到城中當乞丐,就真的孤苦無依了。明白嗎?”

易銘抽泣着,不停地點頭。

易如行推開易銘拉着他的手,微張着嘴想說什麽,最後卻什麽也沒說出來。拍了拍易銘的腦袋,轉身離開了。

易銘跟着他走到院子門口,就因他說不能亂跑,也不敢再跟出去。直到他身影完全消失之後,才默默轉身。卻在轉身那一刻看到一個穿着黑衣,拿着根黑色棍子的年輕陌生男子。

他仰着頭,呆呆地望着不遠處的那男子,低聲問:“是大哥讓你留下來陪我的嗎?”

易不悟去到他身邊蹲下,替他擦着臉上的淚水,告訴他說:“不是他,是我自己要留下來。”

易銘驚慌地往後退了一步,用更小的聲音說:“母親不喜歡聽到我的聲音,他們不讓我随便說話。”

易不悟緊握着棍子,嘴角因憤怒發顫。

易銘看着他有些猙獰的模樣,吓得又往後退了兩步。

易不悟深吸了幾口氣,強壓下心中的火氣,微揚起嘴角,盡量用溫柔的語調與他說:“這裏沒有別人,只有你和我,他們聽不到的。”

易銘慢慢地轉頭看了看空空蕩蕩的小院門口,又看向易不悟,不再說話。

易不悟起身去将院門關上,又回到他身邊,輕輕地抱住他,告訴他:“我叫易不悟,你可以叫我不悟。以後,我會一直陪着你。”

“不悟,”易銘低喃道:“我叫易銘。”

“我知道,”易不悟看向他,微微一笑,“你是我的小哥哥。”

易銘将手臂舉過頭頂,問他:“為什麽你比我高那麽多,卻叫我哥哥?”

“嗯……”易不悟想了想,“等你長大了,我再告訴你。”他拉起易銘手,“我們去看看你的房間。”

去到易銘常住的那間屋子,見裏面已經布置好,也擺放了許多易銘的日常用具。低喃道:“以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會一直住在這裏。”

易銘沒有說話,只用帶着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他。

易不悟又蹲在他身邊,和他無聲地對視了一陣,拉着他的手說:“小哥哥,我們去種花吧。”

他們來到後院的牆角,易不悟用棍子在地上撬着土。易銘蹲在身旁,雙手捧着自己的臉,一雙亮晶晶的眼充滿好奇地看着他。

易不悟挖好一個小坑後,将那顆水滴形的種子拿出來,輕輕地将它放到小坑中,再埋上土。然後雙手抱太極,對易銘說:“來,我們一起為它祈福。”

易銘不明白他在做什麽,但依然行着抱拳禮,跪拜在地下的種子前,跟着他念道:“道祖保佑,望種子早生根發芽,開出鮮花。福生無量。”

種完花後,天色已不早了,易不悟帶着他去夥房舀了水,兩人一起洗漱了一番,再回到房間。

易銘躺在卧榻上,易不悟替他蓋上被子。他卻依然瞪着一雙大眼睛看着易不悟,既不說話,也不閉眼。

易不悟盤腿坐在他身旁,與他對視了一陣,才伸手蓋在他眼睛上說:“快睡了。”

他拉開易不悟的手,問他:“我醒來時,你還在嗎?”

“在,”易不悟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就算你當初保護我那樣。”

易銘想了想他的話,然後搖頭,“我聽不懂。”

“沒關系,你只需要記住,你保護我,我保護你。”

他看着易不悟,嘴邊慢慢揚起笑來,跟着重複了一遍,“你保護我,我保護你。”說着,慢慢地閉上眼睛。

易不悟一邊輕輕拍打着蓋他身上的被子,一邊哼起了那首記憶中那首悠揚的樂曲。不時,自己跟着睡了過去。

一轉眼,天就亮了。

易不悟睜開眼時并沒有看到躺在卧榻上的易銘,他揉了揉眼睛,起身來到屋外。四周看了看,不見有人。又去到後院,卻見後院的牆角處長着一棵枝繁葉茂的梨樹。樹前,站着個白衣飄飄的少年。

少年背對着他,身形修長,背脊筆挺。不知為何,此刻這背影看上去卻包裹着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戚。

他走到少年跟前,輕輕捧起他的臉,輕笑着問他:“小哥哥為何不開心?”

少年易銘看着他欲言又止,遲疑半晌,最後也只是沉默地低下頭。

易不悟拉着他在已經長大的樹下坐下,從身後摟着他,将頭靠在他肩上,委委屈屈地說:“小哥哥有什麽煩心事,是我都不能說的?”

易銘側身看向他,抿着唇,搖了搖頭。

“那……”易不悟思忖道:“小哥哥給我唱首曲子好嗎?”

易銘又是一陣猶豫,才慢慢張嘴,用空靈的嗓音哼唱起優美的曲調。那聲音宛如靜靜流淌的河,滌蕩着萬物的靈魂;又像飄渺輕墜的羽,無聲地落在易不悟的心坎上,帶起一陣綿綿無盡的酥意;更好似溫柔的呼喚,讓他不管去到何處,不管離開多久,都要記得回來。

随着他的歌聲而起的,還有頭頂的樹。忽一陣風來,一樹潔白的梨花争相競開。

四周開始變得虛幻,易不悟在他空靈的歌聲中好似看到了時間在飛速掠過,他看到他們迅速地長大成人;看到易家人因為各種原因死在自己的面前;看到他們分離又團聚……※

最後,一切不安的靈魂都得到了安放。

易銘的歌聲漸漸低了下來,四周已然變成模糊,他們只能看清彼此的臉。他看到易不悟的額頭中央突然開出了一朵鮮紅的曼陀羅,用指尖輕輕地描繪它的輪廓。

易不悟在一切消失前緊緊地擁抱着他,低喃着問他:“哥哥,你願不願意再睜眼看看我?”

“好,”易銘輕聲回應着。

“那我們說好了,”易不悟在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前,告訴他說:“我在未來等你。”

再睜前,易不悟回到了草地上,他迅速地将易銘抱回自己的懷中,伸手去輕輕地揭開他蒙在眼睛上的紅绫。他看到易銘睫毛先是顫動了幾下,再慢慢地睜開眼,一雙如春日海棠般美麗的眼中波光潋滟,明豔動人。

他們凝視着彼此,忽爾一笑,千言萬語仿佛都在彼此的笑聲說盡了。

易銘看着他額間盛開的花,伸手輕撫着他的臉,喃喃道:“大夢初醒,方知一切皆有定數。多謝司惡神君,助下仙渡劫成功。”

說着,他的身體從指尖開始,迅速地化作了一片飄揚而潔白的梨花雨,随着風消失無蹤。他的神識卻成了一道飄渺的虛影,站在了一旁。

易不悟也站起身,同他一起看向旁邊的生靈。

他們看到了葉乘風;看到了朱雀白虎;看到伏一已不在年輕,雙眉雪白,臉上布遍皺紋;看到佚影沒被附身後,又恢複了自己的神智;

他們看到道、佛、妖、魔,世界所有的修行皆聚于此,向他們行着各自的禮,送他們回歸天庭。

易不悟和易銘向他們回着禮,易銘說:“小仙此世下凡歷劫,多謝各位道友一路相助。願各們早日功德圓滿,來日天庭重聚。”

懸空寺上空又一道悠揚深沉的鐘聲響起,他們的身影便在這古老的鐘聲中飛升離開。

寺外山花遍野,連綿不絕,天地間明晃晃地大寫着一個“春”。驟然老矣的伏一撿起地上的山花,單手向他們行了禮,腳步顫顫巍巍地走向他的寺廟。其餘幾人也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能看到此處的小可愛們,你們簡直是天使,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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