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二個挑戰(五)
33 第二個挑戰(五)
◎愧疚與渴望撕扯他靈魂。◎
你能用手所觸及的最高處是哪裏?
是屋裏的天花板?
是天橋的扶手?
還是夢中所見那巍峨山川。
地球上有十四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它們如同十四個屹立在昆侖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的巨人,俯視着腳下試圖攀登上峰頂的登山者。
每一個曾經想要觸摸它們頂峰的人,或者失敗,或者成功,卻永遠只能在片刻體會那登頂的喜悅,山峰縱容人類攀爬自己的身軀,逗留于自己頭頂,然後毫不回頭地離開。而它們則永遠屹立在此處,繼續等待着下一個挑戰者。
沒有人能征服山峰。
世界最具有冒險精神的登山家們卻仿佛樂此不疲,從來沒有停下過挑戰山峰的步伐。當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第一次被人登頂時,人們曾以為征途已經結束;當第一個阿式登山者登頂所有8000米山峰,人們又以為世界的屋脊已盡在掌中。
然而山峰永遠變幻着面貌,每當人類以為自己已經征服它時,它總會将新的面貌嶄露在人們面前。挑戰永遠在變化,曾經只是登頂就足夠了,後來人們以更高的技術要求自己,再之後,他們開始嘗試在條件最惡劣的冬日登頂。他們确實成功了,一個個偉大的登山家相繼冬攀成功。那些被打破的冰峰,仿佛已經傾倒在人類腳下。
這一次人們以為自己贏了。世界已無不可去之處,山峰已無不可觸之巅,偌大的地球還有什麽是人類不可征服的?不,有人想起來,還有那唯一一座山峰,只是屹立在原處,就在靜嘲着人們的自妄。
從沒有人能夠在冬日登頂K2,它是人類與上帝之間相隔的最後一扇門扉。
在進入京華大學登山社之前,在給自己人生志向的最初,韓峥就立下了冬攀K2的目标。然而越了解這座山峰,他就越是對它感到畏懼,從而對曾經片刻征服過它的人們就越發的敬畏。
何山就是其中之一,他是第一批在夏攀季節登頂K2的中國人。
自在社團記載裏看到這項記錄的那刻起,韓峥就将何山列為自己必須要超越的目标。他對何山所有的登山筆記都倒背如流,對他所有的攀登經歷數如家珍。每一天,他都在對比着自己與何山之間的距離,每一刻,他都在想着如果是自己攀登那座山峰,能否比何山做的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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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韓峥心中,何山已經不是何山,而是一個必須超越的豐碑。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以另一種方式了解這座豐碑。♂
何棠江出現在他面前時,是一個從沒有接觸過登山的外行人形象。這樣的人卻是何山唯一的子嗣,一個世界上距離何山最遙遠的人,留着他最親近的血脈。這讓韓峥感覺荒謬。
在韓峥現有的不到二十年的生命裏,能抓住的東西不多,屬于自己的就更少,而超越何山是韓峥唯一能以自己的意志去設立,并靠自己的力量去實現的目标。
所以他格外不能忍受有人将這座豐碑踩在腳下,因而他也不喜歡何棠江。不過這也是一開始的事了。
“在看什麽?”有人走到他身邊,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你的招募測試?”
韓峥看向來人,禹曉曉。
他沒想到在被自己撞破這父子倆的私下談話後,這位前輩還會主動找自己交談。或許年紀大一點的人,或多或少都像葉廷之那樣學會了厚臉皮?
“我感覺你好像在說我壞話。”禹曉曉警惕地看向他,“等等,不會因為剛才我和山山說了你幾句,就故意報複他吧?不要這麽小氣,你可是我看好的年輕人。”
韓峥不着痕跡地躲開了禹曉曉拍過來的手。
“既然這麽擔心,為什麽還要勸說他繼續參加招募?”
“這不是機會難得嗎?要是錯過這次,下次可不知道什麽時候有機會再搭上你的順風車。”禹曉曉說,“都說了我看好你了!”
“我連一座8000米山峰都沒有登頂過。”韓峥用外人常說的話來黑自己。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你已經征服了國內所有8000米以下的山峰!”禹曉曉瞪他一眼,“還有,要不是你只參加商業賽,從不參加正規的比賽,至于被那些人抓住把柄嗎?”
“獎金太少。”韓峥不以為意,“一次商業賽可以抵十次登山協會賽事的獎金。”
“可十次商業賽也抵不上一次正規賽事帶給你的名氣!”禹曉曉說,“你要是早早闖出名聲,還至于為這些贊助費頭疼嗎?”
韓峥沉默了一下,許久才說。
“我不行。”
“什麽?”
“登山協會舉辦的賽事需要參賽者注冊運動員身份。我不行。”
禹曉曉察覺到,這并不是韓峥在有意敷衍。至于為什麽注冊不了,他看向韓峥沉默的側臉,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隐秘,沒有必要去非戳開那層保護殼暴露他們的傷痕。
兩人就這樣互相沉默了許久,看着健身房裏的參加者氣喘籲籲地在跑步機上揮灑汗水,此時離葉廷之宣布第二場測試開始,已經過了四個小時,還站在跑步機上,并且還有餘力維持每分鐘的說話字數的,只剩下寥寥數人。
禹山山就是那數人之一。
禹曉曉突然笑了,“那小子很厲害吧。”
“……”
“這可不是因為他是我兒子我才這麽說。那小子是真的厲害,從十五歲開始跟着我四處奔波,從沒有叫過一次苦。十七歲就跟着我上了珠峰,還說自己未來的志向是攀登K2。就這麽一個傲氣沖天的小子,剛才卻因為被葉廷之說了幾句就哭了。”禹曉曉說到這裏,看了韓峥一眼,“十八年,我是第一次看見他在登山的事上流了眼淚。為什麽?這都是因為你,韓峥。”
韓峥:“不要随便甩鍋。”
“哈哈哈哈。”禹曉曉大笑起來,“我做親爹的看在眼裏!從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起,那小子就在暗中跟你較勁。這一次雖然是葉廷之批評了他,但他更覺得是在你面前駁了面子。臭小子太傲了,他受不了。”
韓峥皺了皺眉剛想說些什麽,突然想到了何山,他把本來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這和我無關。”他最後只這麽說,“我沒有義務接受所有人的挑戰,注意他們所有人的情緒。”
“但你關注那小子。”禹曉曉指着在角落裏休息的那個人影說,“要是沒有你的默許,葉廷之會設計這樣的體測?只要有一項常規的攀岩測試,他就會被淘汰。”
韓峥看見何棠江坐在角落的身影,心裏莫名煩悶。
“我不知道他是誰,有什麽身份,但是你這麽護着這小子有什麽用?他參加這次招募,就真的是和你一樣抱着登頂K2的夢想嗎?難啊,太難了,韓峥,世界上認同我們的人太少了,不要把你的心思放在注定無用之處。”
韓峥耳邊再次響起何棠江拒絕他的話,眉頭緊蹙起來。
他不知道何棠江是怎麽想的,一會對登山表現出興趣,一會又退縮,難以保證這一次參加選拔又只是他的臨時興起!
即便他在何棠江的身上看到了再多的潛力和天賦,他也不想在不确定的事項上繼續下注。
“謝謝您的提醒。”韓峥說着,推開門走進健身房,“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何棠江正在旁邊做伸展。
第二組測試已經持續了四個小時,現在跑步機上只有禹山山一個人還堅持着,可以想見很快這一組測試就會結束。屋外天色漸漸暗了,想來今天的第三組測試葉廷之不會拖很久。他要全力以赴準備最後一組測試,以保證足以提高自己的平均分。
“夠了。”
然而,卻有人突然闖了進來。
“所有測試到此結束。禹山山,你跟我來。”
“什麽?”
“開什麽玩笑?”
旁邊等待的其他人都憤怒起來,就連禹山山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他從逐漸停止的跑步機上跳了下來,走到韓峥面前,看起來像是最憤怒的那一個。
“你耍我嗎?”
“明眼人可見,所有人裏你的身體素質、耐力和心肺能力是最出色的。”韓峥說,“還是說你自己質疑這一點?”
“既然你早發現了,為什麽現在才說!不過,就算你奉承我,我也不喜歡半途而廢,我可以和他們堂堂正正地比完!”禹山山說。
他老爸連忙從外面走了進來,打了傻兒子一拳。
“閉嘴吧臭小子。”
葉廷之走過來,苦笑地看了周圍人一圈,目光在某個頹喪的身影上停留最久。
“你想好了?”
“想好了。”
葉廷之無話可說。畢竟要去尼泊爾的是韓峥自己,隊友的人選他說了算。
“好吧……不好意思,大家!各位也看到了,測試提前結束。按照目前的測試結果,禹山山筆試第二,體測第一組成績第二,體測第二組成績第一。這個成績正如韓峥所說,繼續下去也沒什麽必要了。”
其餘人罵罵咧咧,抱怨了幾句就妥協了,還能怎麽辦?人不帶你玩了,還能逼迫不成。
“走了。”
所有人陸陸續續離開,只有一個人站在原地。
玻璃門外的肖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臉色。
“糟糕,糖漿不會氣瘋了吧。”
“實力所歸,這又不是熱血小說。”彭宇峰理性分析,“他應該預想到自己會落選。”
禹山山臉色也不怎麽好看,明明可以憑實力硬扛所有人,現在搞得跟走後門似的,他覺得特憋屈窩火,連帶看韓峥和自己親爹都不順眼起來。還好禹曉曉死死按住他,沒給他瞎折騰的機會。
“韓峥。”
何棠江的聲音,叫住了即将離開的人的步伐。
“如果下一次由我來向你要求結組,你會答應嗎?”何棠江補充了一句,“不是現在的我,是以後能和你們站在一個起跑線的我。”
“我不會和自己想做什麽都不明白的家夥結組。”
韓峥擡腳離開。
何棠江着急起來,“我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瘋了也要踏進這個世界,不明白為什麽要做和何山那男人一樣的事!”
韓峥聽到這裏,就想握拳回去揍人。
“我不像你們,登山是夢想,是磊落的,可以堂堂正正提起,還有家人的支持和引領。我不敢向家裏提起登山,我不敢向自己提起登山,提起這兩個字都感覺自己是個罪人!我沒有一天不活在恐懼中,生怕自己像何山一樣逼母親走到跳樓的地步!也怕自己像小舅那樣,終其一生碰都不敢碰自己心愛的事,只能遠遠躲着!我該怎麽選,能怎麽做?”
“我到底是犯了什麽賤,着了什麽魔,非要把自己送進這個世界不可!你倒是告訴我啊,韓峥!”
何棠江緊握着雙拳,眼睛裏充滿血絲,死死盯着韓峥。
“你告訴我,為什麽要去登山?”
自己喜愛的事,不敢去說喜愛,甚至連承認這份喜歡,都要承擔更多的恐懼和愧疚。在登上四姑娘山大峰峰頂的那一刻,何棠江就預見了自己這黯淡而又沉重的未來。自那以來的每一秒,愧疚和渴望兩種情緒不斷撕扯着他的靈魂。
一片寂靜,周圍人誰都沒料想到何棠江會突然爆發,說出這麽一番話。更沒有人注意到,葉廷之的身影瑟縮了一下。
韓峥終于轉身,大步走向何棠江,拉起他的衣領拽到自己面前,手掌隔着皮膚也能感受到何棠江滾燙火熱的心髒。那心髒因為熱烈的情緒,正砰砰砰跳着。
“你站在這裏,心髒在為它跳動,這就是原因。沒有人會覺得呼吸是錯,沒有人會覺得心跳是錯,登山對我們而言就好比呼吸與心跳。”韓峥頓了下,說,“如果你還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回去見你母親。”
何棠江瞳孔收緊。
“去向她坦白。”
作者有話說:
感謝貓尾巴草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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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向母親坦白之前,糖漿是不可能去極限登山的,更不可能像韓峥一樣去傾吐自己熱愛攀登的情緒。
本來決定在尼泊爾篇之後再向母親坦白。
但糖漿說,不行,要快點,要告訴媽媽,我不能再背負着愧疚的靈魂去做我熱愛的夢了。
是死是活就看後面幾章了,希望大家能陪糖漿一起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