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你好
34 你好
◎靖南老鐵路局小區怎麽走?◎
最令人懷念的地方,永遠是只存在于回憶中的舊景。
最令人懷念的人,永遠是已經離開的人。
靠在車廂哐哐作響的窗上,腦海裏突然冒出了不知在哪裏看見的這兩句話,下意識就将其與自己的處境對比。
前者,還能和家鄉那些已經消失的老街、店鋪對上;後者,真的難以找到合适的代入對象。
外公外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世了,我對他們唯一的印象只有老媽相冊裏的黑白照片。父親那邊的親戚一直都沒有來往,只是隐約聽說在他上高中前他的父母就已經故去,是否還有兄弟姐妹就不知道了。
老媽、小舅,是我唯二的親人,他們都在我身邊,并有遙遠到需要“懷念”的地步。
然而若認真地去想,還是能夠想起一個人,是我只在照片上見過的笑得開懷的年輕女人。我見過兩次,一次是她高中畢業時的照片,還有一次,是我出生不久後的合照。
除這兩張照片外,我再也沒有見過可以抛開一切展露出笑容的她,認真地說,我懷念那樣的她,希望能夠見到那樣的她。想到這裏,一團對自己的怒火猛然湧了上來,像被囚禁在鐵牢裏的困獸,無處發洩!
“哐——!”
腦袋用力砸在動的車窗玻璃上。
“哐,哐,哐!”
我又用力用腦袋撞了幾次窗,十足像個精神不正常的病人。眼看隔壁座位的人起身似乎要去找乘警,我才連忙擡起頭對他解釋。
“抱歉,有點低血壓,只是清醒一下。”
這顯然是個借口,但是只要有一個借口就足夠了,對面的人顯然也不想自找麻煩,又安份坐了下來,只是時不時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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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眼神看得我覺得自己像個瘋子,又怎麽不是呢?或許這瘋子唯一還剩下的理智就是不去打擾他人,在自己的世界裏瘋癫。
【去找她坦白。】
韓峥的一句話将我最後一點掩人耳目的畏懼撕碎了。我意識到,如果沒有向老媽坦白一切,我永遠無法真正踏上登山這條路。說什麽要有足夠實力之後再告訴她,其實只是出于自私。
我害怕面對老媽悲傷憤怒的眼神,害怕被她否定,害怕無法繼續登山,就在背負着這些害怕的日子裏,一日活得比一日更壓抑,其實韓峥說的沒錯,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明日想做什麽。
因為我的明日,并不掌握在自己手裏。
“前方到站靖南站,請下車的旅客提前準備,随身帶好自己的行李。”
我背起背包,對着隔壁客套笑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要下車了。”
“哦,哦,好。”坐在我隔壁座位穿着一件老舊夾克衫的大叔聞言讓開了一些,就在我走過他身邊的時候,聽到他輕聲說。
“小夥子,不要想不開,多找家人傾吐一下,沒有什麽事是解決不了的。”
我錯愕地看向他,大叔眼神瑟縮了一下,随即又堅定地看向我。
“我都這把歲數了,一事無成還厚臉皮地活着。你還年輕呢。”
我不知道自己剛才的是以什麽表情在用腦袋砸窗戶,以至于讓這位陌生人會擔心我“想不開”。所以他剛才起身,不是因為嫌我吵而想去找乘警,而是擔心我在自殘?
不知是該感到好笑還是感動,我對大叔道了聲謝,下了車。
車外就是靖南,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鄉,這裏連空氣都充斥着熟悉的氣息,帶着陌生人不經意的關懷,我多少有了幾分邁步向前的勇氣。
靖南老鐵路局小區十三棟二單元402室,一個往返了十八年的地址,也許是回家的時間還早,學生們沒放學,大人們沒下班,老人們還在社區活動中心打麻将。這一路來,我竟然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遇到,只有經過相鄰的門扉時,裏面會傳來幾聲熱情的犬吠。看來第一個知道我回來的,還是它們。
老媽當然不在家。我把背包丢回房間,看着幾個月沒回變得有些陌生的家,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呆,然後決定打電話給小舅。在向老媽坦白前,我還是想要向小舅詢問一下。
“喂,小舅,是我。”
那邊正好是課間休息,小舅很快接了我的電話。
“我在家,不是放假,請假回來幾天。”
【你準備向你母親坦白?】
小舅不愧是小舅,我還沒開口他就知道我想說些什麽。
我有些緊張地抓住手機,全神專注于接下來的對話,因而沒能注意到門外傳來的輕微的響動。
“我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能瞞着老媽。既然我已經決定開始登
山,就得告訴她,她也一定不想自己是最後一個知道兒子做出這個決定的。我怕,我——”
話說到這,心裏突然湧上了前所未有的慌張,我下意識地轉過身,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容,剩下未盡的話語,都堵塞在了喉嚨裏,再也說不出來半個字。
“你——”
靖南市城旻中學高三教研組,顧沛握着手機走出了辦公室。
“你準備怎麽告訴她,至少得等我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小江?”
【你說,你要做什麽!】
他聽到了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聲音。
顧沛立馬挂斷電話,狂奔着向學校外跑去。
一點準備也沒有,一點鋪墊也沒做,事情直接發展到了最糟糕的狀态。緊緊繃着的弦在這一刻斷了。以最預想不到的方式,讓最不願意傷害的人,知道了真相。
老媽拿着拖把抽打過來的時候,我動也不動。
“你要去登山,要學那個男人一樣去登山,你去啊!你倒是去啊!”
不知為什麽,我感覺不到□□上的疼痛。
“你想尋死,我成全你!我現在就親手打死你,也比你死在哪個窮山僻壤裏好!反正你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你不在意你的命,不是嗎?”她一邊用拖把棍打我,一邊不成腔地哭。
四十歲的女人,活了半輩子的人了,用這樣的哭法在流淚。
那些□□感受不到的痛苦,此時都随着她的眼淚鑽進了我心裏,就像一把刀,一下又一下鈍割着心髒。
“你不珍惜自己的命,不珍惜我花了十八年養大的兒子。好哇,我也不要命了!我打死你這臭小子,我再自己去死——”
我激靈了一下,用力抱住她。
等到抱住她的時候,我才第一次發覺,老媽原來這麽瘦小。小時候背着我去上學的母親,令人感到安心的母親的懷抱,現在卻不過是我輕輕一摟就能環抱住的。我鼻子一酸,眼淚再也控制不住。
“媽,求你不要這樣。”
“不然我能怎樣?我的兒子不要活了,也不要我了,我能怎麽辦?糖糖,媽能怎麽辦?我只有你一個兒子,只剩你一個。”
她的淚水浸濕我的衣領,雙手抓着我的衣袖,低聲啜泣。
“是嗎?這就是宿命嗎,是我的命嗎?山,奪走了我的愛人,現在又要奪走我唯一的兒子。”
我聽到她長長吸一口氣,她說:
“我恨,好恨吶。我恨那些山啊!”
那一刻,心好像碎了。我懂得了痛不欲生是什麽滋味。
……
最後的記憶,是我和老媽抱在一起哭泣,然後她趁我哭得正兇的時候把我關進了房間,鎖了門。我在屋裏一再哀求她不要做想不開的事,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再之後小舅來了,再之後,我就什麽也記不得了。
我一直被關在自己房間裏。
沒有手機,沒有電腦,除了天亮與天暗,沒有其他方法分辨時間的流逝。
老媽沒有再和我說過一句話,但是通過陽臺的小窗戶定期給我送飯,好像打定主意關着我了。雖然算是被半囚禁着,但我多少也安心了一些。只要我還被關在屋裏,老媽就不會去做傻事,因為她不放心自己的傻兒子被餓死。
“哈。”
多少天了,我第一次笑了出來,為剛才閃過的那個念頭。就在我苦中作樂的時候,小窗戶響了一下。
送飯的時間到了?我下意識擡頭看去,卻看到一個腦袋出現在了窗戶洞裏。
“……”
那一刻要不是情緒太過低落,我早就鬼叫出聲了。
那腦袋直直盯了我好一會,開口。
“糖漿?”
“……楚柳?”
腦袋激動地搖晃起來。
“糖漿!”楚柳的腦袋激動道,“你還活着,我真怕自己過來會看見一具屍體!”
我冷靜下來,才注意到不是楚柳的腦袋再說話,而是他把腦袋談探到了我房間靠近陽臺的小窗戶上,正好能探進來和我說話。
“你知道了?等等,還有多少人知道?”我開始着急,事情真鬧大了,老媽不會因為非法拘禁自己兒子被警察抓起來吧?
“放心,就我一個,是顧主任偷偷告訴我的。”楚柳示意我安心,“你大學那些朋友一直聯系不到你,給我打電話,我再給顧主任打了電話,才知道這件事。我是第一個回來的,其他人都在路上,估計明天就到了。”
我苦笑道:“你們來有什麽用?”
“我們不來,你想被你媽關多久?”
“她是我媽。”
“對,她是你媽,但不是你!”楚柳憤怒起來,“你成年了,何棠江!再怎麽孝順也該有個限度,你媽狀況明顯不對,為了她也為了你,你都不該再被關着!”
“還有我小舅。”
“別提你小舅了,早上我見顧主任他鼻青臉腫的,明顯是被你媽打的。你們一個怕老姐,一個怕老媽,十個你們也不是顧阿姨的對手。何棠江,我只問你一句,你做了什麽好事把你老媽氣成這樣?”
我嘆了口氣。
“她怕我去送死。”我坐在地板上,抱住自己的雙膝,“可其實,我并不想去送死啊。”
我怕死。
我怕死了以後,沒有人照顧老媽。
我怕死了太早,年紀輕輕什麽都沒來得及體驗。
可為什麽,他們就一定要把登山和死亡劃上等號?就因為何山嗎?因為像何山那樣一去不回的人們嗎?可我不是何山,我也不是那些人。
在這一刻,我不免埋怨起來,沒有緣由的,只是埋怨。
如果何山沒有死在K2,如果他能再細心再幸運一些,活着回來,老媽是不是就不會那麽排斥登山,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像禹山山那樣長大?可惜這個如果,十三年前的何山回答不了我。
楚柳半是明白半是模糊地聽我說清楚了緣由,半晌,這個總不在狀況的家夥突然來了一句。
“你媽怕你死在山上。可是糖漿,現在的你和已經‘死了 ’有什麽兩樣?”
我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你胡說什麽?”
“你看看自己,神色頹廢,毫無生氣,被關着卻半點想不到反抗,或許你媽之後會把你放出來,可你還敢反抗她嗎?不會吧?你會變得聽話,這一輩子就按照你老媽期待的樣子活着,再也不做違背她意志的事。我是不知道登山到底有多危險,讓人那麽恐懼它會導致死亡。可是糖漿,這樣活着的還是‘何棠江’嗎?這樣活着的只是顧阿姨的‘兒子’吧。等到以後她離開之後,你又要為誰而活呢?”
他說的那些描述是那麽熟悉,幾乎一瞬間就使我想起一個人,小舅。
原來我的小舅在十三年前已經“死”了,被我和我的母親親手殺死了,活着的是何棠江的舅舅,顧萍的弟弟,卻再也不是顧沛。
我會那樣嗎?
我也會那樣嗎?
我緊緊抱着雙肩,根本聽不見楚柳又在喊着什麽,也不清楚又将有什麽來臨。
……
第一次踏上南方陌生的土地,青年空身上路,沒有帶任何行李。
直到離開車站,走到陌生的路口,他才攔下一個行人詢問。
“你好,靖南老鐵路局小區怎麽走?”
作者有話說:
感謝楚柳的腦袋友情出演,為調和本章的整體基調作出的貢獻(雖然并沒有卵用)。
下章缟潮,丈母娘怒揍上門女婿(站一秒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