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好的一天-

第2章 -美好的一天-

紀寒燈的人生目标,是活着。

三歲那年,他便在紀晖的指導下成功偷了一包煙。

紀晖叼着煙,欣慰地摸了摸紀寒燈的腦袋:“不錯,孺子可教。”

到了七歲時,紀寒燈已經可以熟練地從小賣部順走一瓶啤酒。

紀晖卻不太滿意:“一瓶怎麽夠喝?”

金曉慧則甜甜地親了他一口:“下次幫媽媽偷條金項鏈好不好?”

不久後,紀晖和金曉慧因偷盜雙雙入獄。

孩子必須依附于大人才能生存下去。于是,七歲的紀寒燈不得不從一個陌生人家搬去又一個陌生人家,如同一只破皮球,被大人們不耐煩地踢來踢去,短短一年時間,他換了數個寄養家庭。

盡管紀寒燈已經竭盡所能地降低他的存在感,吃最少的飯,幹最多的活兒,晚上就裹條毯子乖乖蜷縮在角落,從不敢占用床鋪,可還是免不了遭到白眼和嫌棄。因為,他是小偷的孩子。

他們會在開飯時故意使喚紀寒燈幹活兒,等他幹完回來,桌上的飯菜早已被清空;會在下雨天故意把紀寒燈的書包扔出去,淋濕他的所有課本;會趁紀寒燈在屋外時故意反鎖住大門,無視他的敲門和呼喊,任由他在門口蹲一整夜。

一年後,再沒有任何一戶人家願意收留他。

最終站出來領走紀寒燈的,是許茕茕的母親。

趙靜文和金曉慧是白鶴村的同鄉,兼鄰居,兼老同學。

金曉慧口中的版本是:她和趙靜文從小一起長大,互相扶持,形影不離,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童年的一切美好回憶都與對方有關,趙靜文喜歡山茶花,金曉慧就摘了好多山茶花送給她,趙靜文被人冤枉,也是金曉慧義無反顧地站在她那一邊,堅定維護她,雖然長大後她們分散兩地,但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從未疏遠,永遠都是一生一世好姐妹。

趙靜文口中的版本是:金曉慧從小就讨人嫌,村裏沒一個小孩願意跟她玩,所以她賴上了趙靜文這個老實人,天天蹭她的盒飯,偷她的東西,她送給趙靜文的那些花都是跑去別人家院子裏偷摘的,正是她害得趙靜文被誤會成小偷,差點釀出童年陰影,長大後各自離開了村子,金曉慧便迅速把趙靜文抛諸腦後,只有結婚生子的時候才會聯系她去随份子。

得知再也沒有人願意撫養紀寒燈後,紀晖擺擺手:“那就讓他上街乞讨好了,我紀晖的兒子,靠自己也能活!”

而金曉慧尚存一絲母性,在牢裏給熟人親戚一一打去求助電話,被一個接着一個挂斷,最終,她将最後一個電話名額打給了趙靜文,接通之後,哭得撕心裂肺。

一般人碰上這種情況,必定是斷然拒絕,關系再好也不可能白白幫對方養娃,何況她們上次見面還是在七八年前,根本算不上什麽閨密。許家三口人自己也還擠在又小又破的老屋裏,哪裏還容得下一個多餘的孩子。

然而,許茕茕的父母不是一般人,他們是又窮又心善的老好人。

正是因為這種老好人性格,才會讓他們不斷被騙,被坑,最終只能全家定居貧民窟。

“曉慧,放心。我會攜全家一起照顧好燈燈的,等你和你老公改造完出來,保證還你們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趙靜文在電話裏如此承諾。

十四歲的許茕茕将半塊發硬的饅頭泡進熱稀飯裏,狠狠翻了個白眼。

窮人幫助窮人,最終結果只能是雙雙餓死。

她試圖撺掇親爹一起譴責她媽的聖母行為,卻發現許江正沉痛地嘆氣:“可憐的燈燈,怎麽就攤上了那麽一對不靠譜的爹媽!如今能護着他的也只有我們了,老婆說得對,咱們一定要好好養他長大!”

許茕茕:?

所以,整個家只有她不是聖母。

于是,剛滿八歲的紀寒燈,就這麽搬去了雪粒鎮知名的聖母之家。

之所以知名,當然是因為,他們許家是最窮最影響鎮容的困難戶。

當其他居民已經在翻新蓋樓時,許茕茕一家還在用臉盆接屋頂漏的雨,三口人擠在狹小又破舊的老屋裏,吃飯和睡覺都在同一個區域,僅用幾塊布簾作為遮擋,衛生間僅能沖澡,院子裏平時備着夜壺,出門穿過一條長長的巷子,會在盡頭看到鎮上唯一一間免費公廁,以及一片小樹林。

第一次進許家的門,紀寒燈跟在趙靜文後面,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目光正好撞上許茕茕。

許茕茕道:“嫌我們家條件差就滾。”

不用猜也知道這小子晚上肯定跟她睡,她的床已經夠小了,再多個人會擠死。

父母同時瞪向她:“茕茕!怎麽跟弟弟說話的?有點姐姐的樣子!”

紀寒燈立刻走到許茕茕面前,小臉微微仰起,沖她露出純真乖巧的笑容:“姐姐好!”

作為一個習慣了寄人籬下的野孩子,這是紀寒燈的招牌必備笑容。

在此之前,每被送到一戶新家庭,他都會第一時間認準臉色最陰沉的那個人,想方設法讨對方開心,只有先把最難搞的角色搞定了,他往後的日子才能好過點。

而許茕茕,自然便是許家最難搞的那個角色。

許茕茕并不是第一次見到紀寒燈,在他剛出生那年,趙靜文曾經帶她去過一次外省的紀家,坐了七個多小時的長途火車,只為吃他的滿月酒。

那時紀晖和金曉慧忙着收份子錢,随手将搖籃扔在了裏屋的角落,完全沒聽見嬰兒正在啼哭。

只有許茕茕注意到了微弱的哭聲,放下碗筷,小跑到裏屋,踮起腳尖,扒着搖籃看過去,一個又皺又黃、如瘦猴般的嬰兒,在襁褓裏用力扭來扭去,瘆人又滑稽。

她噗嗤一笑。

聽見許茕茕的笑聲後,小小的嬰兒像是終于安下心來,停止啼哭,炯炯凝視着她,黑亮的瞳仁中滿是好奇。

那時的許茕茕皺起眉,感嘆世上竟有如此之醜的小孩,默默憂慮起這個陌生嬰兒的未來,并不知道,他的未來将與她息息相關。

如今,十四歲的許茕茕再度皺起眉,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男孩,懷疑當年那個醜嬰兒被人掉包了。

湊近之後,許茕茕驚愕地發現紀寒燈頭上竟然有不少白發,可他今年才八歲。她頓時腦補了一場厲鬼奪舍的恐怖戲碼,迅速退後與他保持距離。

趙靜文出聲打破她的幻想:“燈燈那是少白頭,營養不良以及精神壓力過大導致的,這孩子太可憐了,小小年紀就受了那麽多苦。”

确實很可憐。

可是就算他再可憐,許茕茕也無法接受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小屁孩突然從天而降,住她的家,吃她的飯,睡她的床。

所以,必須趕走他。

她當晚就塞了一只死老鼠在紀寒燈的書包裏。

窮孩子不敢有叛逆期,大部分情況下,許茕茕都是個懂事的好女兒,前提是,家裏沒有外來者。

發現死老鼠的存在後,紀寒燈并沒有露出許茕茕期望中的驚恐表情,而是安安靜靜地拉上拉鏈,将死老鼠留在了書包裏。

一留就是三天。

幸好現在不是夏天,否則他的書包縫隙會爬出密密麻麻的蛆蟲。

最終,許茕茕實在看不下去,一把奪過他的書包,掏出那只已經發出臭味的死老鼠,狠狠摔進路邊的垃圾桶。

“為什麽要扔掉它?”紀寒燈似乎很困惑。

“你知道那是什麽嗎?”許茕茕震驚。

“那是姐姐送我的禮物呀。”紀寒燈笑得純真又乖巧。

這小子不簡單。

許茕茕意識到自己碰上硬茬了。

忍辱負重,卧薪嘗膽,狼子野心,将來定是個狠角色。

把這種心機男童留在家裏實在太危險了。

就在她苦思冥想下一步用什麽法子整他時,卻在放學路上親眼目睹紀寒燈光着身子被同班男生踹進了臭水溝。周圍男孩積極地參與進去,嬉笑着:“那個窮鬼本來還在反抗,後來我們說踹一次給他一毛,他立刻乖乖配合了。”

好強的商業頭腦。許茕茕又驚了。

才八歲就知道靠勞力賺錢了。

踹一次一毛,踹十次可就是一塊。

積少成多,說不定有一天能夠攢到五十,一百。

之所以光着身子,也是紀寒燈主動要求的,因為臭水溝會弄髒衣服,不如等他們踹個盡興後,再把自己沖洗幹淨,重新穿戴整齊。

輕輕松松就将霸淩變成生意。

許茕茕暗嘆他的聰明睿智,停下腳步,視線落向躺在臭水溝裏的紀寒燈。

他瘦小如骷髅,每一寸肌膚都沾滿了黑色液體,散發出刺鼻的惡臭,岸上的人嫌惡地皺眉捂鼻,他卻像是什麽都聞不到,一聲不吭地從臭水溝爬上來,在岸邊站直立定,任由同學嬉笑着将他又一次踹下去。

不知反複了幾次,男生們終于玩膩了,拎起書包作勢要散去。紀寒燈拖着一身的泥濘,沖他們攤開手掌:“給錢。”

領頭的小胖子笑得直不起腰:“你還真以為我們會給錢啊?”

許茕茕一腳就踹了上去。

小胖子毫無防備地飛出去摔趴在地,這下真的直不起腰了。

紀寒燈一怔,轉頭看向許茕茕,髒兮兮的臉上看不清表情。

許茕茕擡腳踩在小胖子的背上,扯開他的書包,将裏面的書本文具統統倒在地上,從中挑出九枚一角硬幣,道:“你剛才踹了紀寒燈十次,減去我踹你的一次,所以一共收你九毛,沒問題吧?”

縱然是再嚣張的小學生,到了更加年長的初中生面前,也只能認慫。何況這個初中生力氣還比他們大。小胖子老老實實趴在地上,眼底噙着淚,一句話也不敢說。

許茕茕又看向其他幾個吓傻了的男生,神色平靜:“那個戴黑帽子的,踹了五次。那個穿藍外套的,踹了三次。那個小平頭,踹了一次。現在,立刻,一分都不許少,排隊交錢。”

紀寒燈從不相信世上有神明。

否則祂為什麽會眼睜睜看着窮人受苦、壞人作惡、奸人享樂呢?

如果把一切都歸結為命,那他這樣的賤命,有什麽出生的必要?

紀寒燈并不喜歡許茕茕。

他無視她的挑釁,一次次沖她笑,甜甜地喚她姐姐,無非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在許家長久住下去而已。

他習慣了每時每刻去讨好別人,用笑容包裹住倦怠麻木的心。

這種讨好,不代表喜歡。

他不喜歡任何人。

哪怕是聖母趙靜文夫婦,紀寒燈考慮更多的,也是随時提防着他們總有一天會厭倦他,抛棄他。連親戚都棄他如敝屣,何況是沒有血親關系的外人。縱然是再善良的老好人,當家裏只剩下半塊饅頭時,他們也只會優先給自己的親生女兒。這是人之常情。

他從來不指望許家人會收留他多久。

可是當許茕茕毫不嫌棄他滿身的污泥,握住他的手,堅定地,大大方方地從人群中穿過時,紀寒燈忽然覺得,這位看上去脾氣很差的姐姐,或許,比神明更值得信賴。

那天,紀寒燈淨賺一塊八。

其中五毛被許茕茕拿去買了辣條。

“這是本人應得的保護費。”她說。

“嗯。”紀寒燈沒有異議。

“所以說,對待有些人,就應該以暴制暴。”

許茕茕嘴裏叼了根辣條,懷裏抱着紀寒燈的衣服。

“嗯。”紀寒燈蹲在水池邊,仔細沖洗身上的污泥。

必須把自己洗幹淨了才能回去,不然會讓趙阿姨和許叔叔擔心。

冷水澆在身上有點冷,紀寒燈背對着許茕茕,一直在打哆嗦。

等紀寒燈沖完晾幹,許茕茕習慣性地走過去要幫他穿衣服。

“我自己可以的。”紀寒燈低下頭,眼神躲閃。

一想到自己全程都光着身子,滑稽又狼狽的模樣被許茕茕看了個遍,他攥緊拳頭,兩耳滾燙。

八歲的孩子,早已有了羞恥心。

許茕茕直接将衣服往他頭上套,嗤笑:“害什麽臊?晚上咱倆還要一起睡呢。”

還好這小子每天晚上都會把自己縮到最邊上,連片衣角都不會碰到她,倒也不怎麽占用她的空間。

紀寒燈的臉更紅了。

“下次挨打的時候記得還手。”許茕茕理了理他的衣領,“比起受氣包窮鬼,還是做脾氣差的窮鬼更劃算一些。”

紀寒燈輕輕點頭:“好。”

回家路上,許茕茕抽出一根辣條,遞到紀寒燈嘴邊。

“賞你的。”她說。

紀寒燈乖乖張嘴,吃下辣條。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辣條。

有點辣,又有點甜。

充分地咀嚼,用力地咽下。

被踹了近二十下、造成大片淤紅、連骨頭都泛着疼的後背,因為她喂的這口辣條,變得沒那麽痛了。

紀寒燈并不知道,那也是許茕茕第一次吃辣條。

她從小學一直饞到初中,每次課間碰到同學在吃的時候,都會一邊低頭假裝看書,一邊悄悄去嗅空氣中飄過來的味道。

那是雜貨鋪裏最便宜、最受學生歡迎的零食,可惜,連最便宜的她也吃不起。

許家的家訓,是不要浪費一分錢在沒用的東西上。

辣條自然也包括在內。

當世上其他孩子在記錄自己第一次去游樂場、動物園、漢堡店的經歷時,許茕茕和紀寒燈正在嚴肅地、認真地、虔誠地分享同一袋辣條。

走到家門口時正好剩下最後一根。

“姐姐吃吧。”紀寒燈懂事地開口。

許茕茕咬下半根,将餘下半根塞進紀寒燈嘴裏。

“千萬別讓我爸媽知道我帶你吃辣條了。”

她先是自己擦了擦嘴,然後不放心地又給紀寒燈擦了擦嘴。

“好。”紀寒燈笑起來,“這是專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到死我都不會說出去的。”

“那倒也不至于。”許茕茕說。

紀寒燈還是在笑。

笑得露出了牙齒。

不再是讨好般的假笑。

就只是因為,開心而已。

沒有游樂場,沒有動物園,沒有漢堡店。

但對他來說,那是無比,無比美好的一天。

雪粒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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