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樹林-

第3章 -小樹林-

小鎮生活平庸又單調。

但孩子無論如何都能找到樂子。

許家是全鎮離小樹林最近的一戶人家,在大人看來,這代表貧窮和偏僻,在孩子眼裏卻是極大的便捷,因為一出門就可以跑去小樹林玩。

許茕茕最喜歡爬到樹幹上眺望整片樹林,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可以站得比別人高的時刻。有一次不小心踩滑,摔斷了一條腿,她哭到肝腸寸斷,痊愈之後立刻好了傷疤忘了疼,照爬不誤。

趙靜文納悶:“這孩子怎麽一點心理陰影都沒留下?”

許茕茕大笑:“因為你女兒勇猛無敵!”

那天,當她像往常一樣來到小樹林,卻發現自己從小爬到大的那棵老槐樹下正躺着一個女人。

起初,許茕茕以為那個女人只是在打瞌睡。

她本該轉身離開的,可女人身上穿着一件極其精致的紅絲絨連衣裙,讓許茕茕忍不住想要湊上前仔細瞧一瞧。

對一個從未穿過裙子的十四歲窮女孩來說,那件紅裙子的吸引力實在太大。

趙靜文買給許茕茕的衣服,從來只有大碼襯衫,大碼T恤,以及大碼運動褲,說什麽女孩子穿得寬松一點看起來幹淨又清爽,其實就是為了讓許茕茕一件衣服能多穿幾年,省去長個頭後就要立刻換新尺碼的麻煩。

然而,當許茕茕走到老槐樹下,卻看見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殘破的,慘白的,已經沒有了呼吸的,從未在鎮上見過的生面孔。

大概是太過冤屈,女人死也未能瞑目,雙眼空洞渙散,仿佛在幽幽看向許茕茕。

頭頂樹枝晃動。

她們四目相對,時間仿若停止。

不知呆愣了多久,許茕茕才猛然回神,張開口,發出有生以來最凄厲的尖叫。

警察很快趕到了現場,平庸又單調的鎮子上出現了一具無名女屍,自然飛速傳遍全鎮,上到老人,下到孩子,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件案子。

許江和趙靜文匆忙将許茕茕帶回家,又哄又安慰了大半天。可那具女屍還是深深烙印在了許茕茕的腦子裏。

再也揮之不去。

勇猛無敵的許茕茕同學,終究還是留下了一生的心理陰影。

盡管許茕茕可以手抓死老鼠,腳踹小學生,可她畢竟才不到十五歲。

那是她頭一次見到人類的屍體。

恐懼,但又不僅僅只是恐懼。

內心深處湧動着的,還有一些酸澀和悲憫。

直到夜深人靜躺到床上,許茕茕還在克制不住回想那張慘白的臉。

那是極其漂亮的五官。

如果剔除那些傷口與血跡,她一定是個燦爛明媚的大美人。

許茕茕覺得自己瘋了,大半夜不睡覺居然在腦內研究一具屍體。

一旁的紀寒燈忽然起身,輕手輕腳地下床,弓着背摸黑出了門。

前幾天他受了涼,腸胃不舒服,最近常常半夜跑廁所。

少爺的身子,窮人的命。許茕茕嗤笑。

小小年紀膽子倒挺大,白天小樹林剛發生兇殺案,夜裏就敢一個人去小樹林旁邊的公廁。

反正跟她無關。許茕茕翻了個身,睡覺。

公廁裏空無一人。

男廁的燈泡已經壞了半個月,始終沒人來修。只有門口的路燈投來一絲微弱的光亮。

紀寒燈攥緊手裏的草紙,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別怕。

世上是沒有鬼的。

他在心底安慰自己。

當紀寒燈從廁所出來時,一眼便看見了倚靠在門口牆上的許茕茕。

頭發亂翹,裹着外套,微微擡頭,打量着盤旋在路燈四周的小飛蟲。

“姐姐?”他一怔。

“拉完就回家。”許茕茕打了個哈欠,轉身就走。

紀寒燈愣愣地跟在她身後,方才還泛着涼意的心口,驟然吹進了一陣風。

飛揚着花瓣與暖意的強大飓風,包裹他,侵入他。

公廁,路燈,冷空氣。

四周一切都跟剛才沒有區別,但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

“你知道嗎?”許茕茕走在漆黑的巷子裏,回頭幽幽看向紀寒燈,“比起鬼和屍體,更可怕的,其實是殺人兇手哦。”

“此刻,他說不定就躲在某處角落,虎視眈眈地,等着獵殺下一個目标,比如八歲男童什麽的。”

她在故意吓唬他。

可紀寒燈卻聽出了其他意味。

她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危,才專門過來陪他的。

被無名女屍吓了整整一天的人是她,半夜跑到公廁門口等他的人也是她。

她在關心他。

紀寒燈配合地露出害怕的表情,小跑着奔上去抓住了她的手。

在紀寒燈的記憶裏,這是他第一次和許茕茕牽手。

他不讨厭這種感覺。

感受着她指間的溫度,跟随着她的步伐,兩人掌心相貼,不緊不慢地,一起朝着家的方向前行。

平淡又尋常,卻莫名讓紀寒燈內心感到安寧。

在許茕茕的記憶裏,這并不是他們第一次牽手。

紀寒燈滿月酒那天,正當許茕茕驚嘆于他的醜樣子,想要伸手戳戳那張臉時,小小的嬰兒揮舞着爪子,死死攥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許茕茕費了好大勁才抽回那根手指,剛止住啼哭的紀寒燈再度大哭起來,仿佛被搶走了寶貝玩具,害得她被趙靜文狠狠訓了一通,教育她不要欺負弟弟。

當然,紀寒燈本人是不可能記得這些的。

被觸發了那段記憶的許茕茕默默翻了個白眼。

“你剛才洗手了嗎?”她問。

“洗了。”紀寒燈老實回答。

剛沾過水的小手透着股濕冷,用力攥着她不肯松開,許茕茕十分嫌棄,剛想再抱怨幾句,忽然發現巷子盡頭正緩緩走過來一個人影。

步伐極慢,無聲無息。

比起走路,更像是在游蕩。

而且,影子全身都是白色的。

許茕茕瞬間寒毛直起,下意識抱住紀寒燈,停在了原地。

往回跑,是公廁和小樹林,往前跑,是人鬼難分的幽靈。

她根本不敢動彈。

在呆滞的那幾秒裏,許茕茕已經幻想出了父母為她哭墳的場景。

為了省點錢,父母說不定還會把她和紀寒燈埋在同一個土坑裏。

墓碑上就寫:茕茕寒燈之墓。

紀寒燈也注意到了那個影子,很奇怪,剛才他一個人在廁所時還那麽膽戰心驚,此刻真真切切遇到了詭異可疑的人影,心中反倒沒有一絲畏懼。

大概是因為,許茕茕的懷抱實在太溫暖了。

盡管她害怕得雙臂不停顫抖,卻始終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裏,試圖用纖細單薄的身體護住他。

在遇到危險之時,她的第一反應,是保護他。

連爸爸媽媽都沒有這樣對待過他。

紀晖和金曉慧只會在債主找上門的時候,果斷把紀寒燈一個人丢在家裏,讓他幫忙擋住門,他們自己則麻利地翻牆逃走。有一次大門直接被債主踹破,倒下來的門板正中紀寒燈的腦袋,流了一地的血,債主們立刻散去,好一陣子沒有再過來鬧。

幸運的是,父母為此獎勵了他一塊巧克力。

那是他迄今為止吃過的唯一一塊巧克力。

很甜。

甜到可以忘記自己腦袋上留了個疤。

許茕茕會喜歡吃巧克力嗎?

紀寒燈驅散腦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轉頭細細觀察起了那個人影,發現對方只是一個穿着灰白睡衣的男青年而已。

雖然雙眼空洞無神,但是活人無誤。

許茕茕很快也認出了對方,開口:“沐煦哥?”

原來是熟人。

沐煦是鎮上最有錢人家的兒子。

許茕茕從小就十分憧憬沐煦,因為他每天都會穿不同的新衣服和新皮鞋,一颦一笑都帶着矜貴的少爺氣質,永遠都能成為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像個城裏的翩翩公子哥兒。

在許茕茕有限的認知裏,能夠投胎成沐煦,就是最大的幸運。

沐煦停在他們面前:“怎麽這麽晚了還在外面?”

他笑得格外親切,仿佛剛才的空洞森然并未存在過。

許茕茕不好意思道:“來上廁所的,你也是嗎?”

可他家明明有衛生間,還是全鎮裝修得最豪華的。

沐煦搖頭:“我去樹林散散步。”

大半夜散步?

許茕茕不信。

紀寒燈也不信。

但沐煦并沒有給他們提問的機會,擡手摸了下許茕茕的腦袋,輕聲說:“茕茕,快帶弟弟回家睡覺吧,晚安。”

說完便一個人朝着小樹林走去。

白天的時候,那裏微風徐徐,幽靜安逸,是鎮上小情侶的約會聖地,可到了夜晚,那裏便只剩下無盡的黑暗,陰冷,死寂,誰也不敢靠近。

如今還成了兇案現場,以後永遠都将被那具無名女屍的陰影籠罩。

但沐煦堅定地走向那裏,沒有絲毫畏懼。

盡管他是許茕茕口中的哥哥,其實也才十八歲。不過是個孩子而已。

許茕茕望着沐煦颀長的背影,剛才,當他摸她頭的時候,她隐隐看見他手腕處有不止一條刀疤。

仿佛是自己割出來似的。

一定是錯覺。許茕茕搖搖頭。

可接着,她又發現沐煦手上拿了一捆繩子。

看上去,正适合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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