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母與子-
第15章 -母與子-
今天江嶺又被同學欺負了。
大家都罵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雖然母親劉月帶着他搬去了新小鎮,換了個新學校,可父親的事還是很快就在周圍散播開來,逃去哪兒都無濟于事。
橫禍是窮人的夢魇。
因為無論什麽災禍,背後都要付出無數金錢和血淚。
對江嶺來說,不小心從樓梯摔下去,當場死亡反而是最好的結果,可偏偏,他還活着,腰椎和後腦勺卻受到重擊,引發了全身各神經受損,癱在病床上無法動彈,需要耗費巨額醫療費才能恢複自理能力。
僅僅幾周時間,江家就花光了所有積蓄。父親對着無數熟人親戚下跪,東拼西湊借了一圈,又撐了一段時間後,終于再也掏不出半分錢。
江嶺躺在病床上,流着淚哀求父母放棄治療。雖然他無比懼怕癱瘓,懼怕死亡,可是他知道,比起活下去,死亡是最劃算的選擇。
吃藥要錢,住院要錢,手術要錢,康複治療要錢,只有死亡是免費的。
爸爸媽媽當然不會放棄他,父親握住他的手,溫柔地承諾:“嶺嶺乖,還差幾十萬就能把你治好了,相信爸爸,我很快就會帶錢回來的。”
父親沒有食言。
他真的帶了幾十萬回來。
江嶺高興不已:“爸爸好厲害!爸爸是英雄!”
劉月卻一直在哭,趴在江嶺的病床邊,眼淚浸透了被單。
直到父親從醫院頂樓一躍而下,江嶺才明白母親在為什麽而哭。
原來,父親并不是什麽英雄,而是搶劫、殺人、然後畏罪自殺的犯人。
在那之前,江嶺是受盡疼惜憐愛的悲慘少年,老師同學、親戚鄰居、醫生護士,每個人都想方設法地關心他,照顧他,幫助他。
在那之後,江嶺瞬間成了所有人眼裏的災星、過街老鼠、搶劫殺人犯之子,每個人都對他們母子避之不及,排擠他,讨厭他,嫌惡他。
父親的葬禮上,劉月告誡江嶺:“嶺嶺,不要怪爸爸,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換你好好活下去。”
江嶺并沒有怪父親。
他認定自己才是一切罪孽的源頭。
課間被同學堵在廁所,關在隔間,将一桶又一桶污水潑向他。
桌肚裏被塞滿果皮、瓜子殼、用過的紙巾,桌面被小刀刻上密密麻麻的“殺人犯去死”。
放學路上總是被同學團團圍住,将輪椅上的他當成玩物,從一個又一個斜坡直直推下去。
欺淩,嘲笑,排擠,他一一承受。
這些都是自己應得的,江嶺心想。
劉月的日子也不好過,成年人之間搞起敵對來并不比孩子遜色。
故意搶她的攤位,踩爛她的菜,刺破她的車胎。
孩子們或許只是跟風而已,大人則是實打實地排斥厭惡着搶劫殺人犯的家屬。
雖然他們并未到過現場,卻可以繪聲繪色地描述出她丈夫是如何持槍闖入銀行、如何挾持殺人、如何跳樓自殺的。
還有人質問她:“難道你對你老公的所作所為一點都不知情?”
劉月當然知情。
盡管丈夫并沒有詳細說過他的計劃,可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便能迅速解讀出他打算做什麽。那麽多年的婚姻,他們之間早已形成默契。
她知道,他帶回來的錢,沾了血,沾了人命。
她知道,他幹了再也回不了頭的錯事,惡事。
可那是能夠救他們兒子的錢。
所以,劉月選擇了沉默。
丈夫自殺那天,一向溫和的眸子裏寫滿死寂,他最後看了一眼她和兒子,帶着訣別,轉身離去。
劉月同樣選擇了沉默。
幾分鐘後,他從頂樓一躍而下。
做錯了事,就應該付出代價。
從那之後,劉月開始徹夜失眠。
她不敢閉上眼睛。
因為只要一閉眼,她腦中就會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丈夫摔得七零八落的屍體,以及死在丈夫槍下的那對夫婦的冤魂。
三張鮮血淋漓的臉,在黑暗中對她陰恻恻地獰笑,讓她日夜不得安寧。
每當她瀕臨崩潰之時,輪椅上的兒子都會将小小的身軀靠過來,抱緊她。江嶺的身體需要漫長的恢複期,暫時只能靠輪椅度日,他毫無怨言,能獨立完成的事絕不麻煩別人,連上下學都不需要母親接送,早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總能及時識別出母親的痛苦,依偎進她懷裏,給她溫暖和力量。
是啊,只要兒子好好活着就夠了。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作為母親,她必須堅強。
兒子的課本被同學撕壞了,她就用透明膠帶把壞掉的紙張重新粘好。
兒子飯盒裏的菜經常被同學倒掉,她就在他的書包裏多備一份飯盒。
兒子校服上被同學用馬克筆塗上髒話,怎麽洗都洗不掉,她就用蠟筆畫上童趣的塗鴉,覆蓋住那些密密麻麻的詛咒。
世人的偏見與歧視,母子倆照單全收,從不反抗。只不過,在認命的同時,他們也學會了互相慰藉,擁抱取暖。
“沒關系的,嶺嶺。”劉月溫柔撫摸着江嶺的頭,“總有一天,時間會淡化一切。現在你只需要好好學習,等以後考上一個好高中,好大學,未來就再也不會有人欺負我們了。”
“好的,媽媽。”江嶺認真點頭。
上天奪走了他的健康,卻留給了他一個天才大腦。盡管因住院而浪費了不少時間,可一回歸校園,江嶺還是迅速霸占了年級第一的位置,科科滿分,閑暇時甚至還會做高年級的題。
每次拿到兒子的成績單,劉月都會第一時間燒掉,默默禱告許久,祈願地獄裏的丈夫能夠有機會看到他們兒子有多優秀。
當書包又一次被同學扔進河裏後,江嶺在輪椅上挪動身體,小心翼翼地試圖将書包打撈回來。
“小朋友,需要幫忙嗎?”
一道清逸的男聲從他背後響起。
江嶺回過頭,看見了一個英俊青年。
對方沖他勾起嘴角,笑得純淨又陽光。
那是江嶺和神仙哥哥的第一次見面。
除了母親之外,已經很久沒人沖江嶺笑了。
可眼前這個哥哥不僅對他笑,還幫他把書包從河裏撈了上來,細心地将濕透了的書本鋪在地上晾曬。
溫暖,幹淨,善良。
就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仙一樣。
“那些人為什麽要欺負你呢?”神仙哥哥輕聲問道。
“因為我爸爸做了錯事。”江嶺垂下眸,表情有些難過。
“錯事?”神仙哥哥溫溫柔柔地注視着他,“什麽樣的錯事?”
江嶺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回答這個問題。
他害怕說出來後,這位溫暖的神仙哥哥也會像其他人一樣,用嫌惡的眼神瞪向他,從此再也不搭理他。
神仙哥哥沒有追問,摸了摸江嶺的頭:“我的父母也犯過錯,小時候也常有人欺負我。和你一樣,我也從來都沒有反抗過。直到後來,我遇見了一個姐姐,她就像太陽一樣,照亮了陰暗角落裏的我。”
江嶺眸底發亮:“就像你對我一樣,是嗎?”
神仙哥哥一怔,笑起來:“可以這麽認為。”
江嶺小心地問:“哥哥,那我們算是朋友了嗎?”
神仙哥哥颔首:“當然。”
江嶺雀躍不已。
他的世界太過窄小,除了母親,再沒有其他親近的朋友。因此,哪怕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哪怕他們不過才第一次見面而已,只因那句毫不猶豫的“當然”,江嶺便在心底決定,要把這個哥哥當作此生最好的朋友。
盡管那天之後神仙哥哥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出現,可每當想起世上存在一個跟他有着相同經歷的朋友,如同平行宇宙的另一個他,在他最無助的時候微笑着向他施以援手,江嶺心口都會泛起暖意。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單一人。
第二次見到神仙哥哥時,江嶺已經升入五年級,剛在期中考試拿下年級第一的成績。
放學路上,幾個男生搶走了被江嶺當成寶貝的成績單,試圖撕個粉碎,江嶺拼了命阻止,母親還在家等着把成績單燒給父親,他不想讓她希望落空。可他微弱的力量根本無法與他們抗衡,連人帶輪椅都被掀翻在地。
直到一條修長的胳膊伸過來,輕松奪過那張成績單。
江嶺擡起頭,看到了一年沒見的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扶正輪椅,抱起地上的江嶺,将他放回輪椅上。
調皮的男生們知道自己打不過一個大人,匆匆四散而去。
神仙哥哥低頭掃了眼成績單,彎起唇角:“每科都是滿分呢,原來你是個天才少年。”
江嶺紅着臉道:“因為題目不難。”
母親教過他要謙虛。
神仙哥哥将成績單還給江嶺,笑容溫暖:“小朋友,在我面前不需要自謙,保持住這個成績,你以後考上春大不成問題。”
聽見春大二字,江嶺眼裏散發出光芒:“我真的可以嗎?”
春大是省裏最一流的大學,母親跟他提過很多次,只要将來考上春大,他們母子就能徹底揚眉吐氣,再也沒人敢瞧不起他們。
神仙哥哥點頭:“我小時候資質遠不如你,連我這樣的都能考進春大,你自然更可以。”
原來神仙哥哥是春大的學生,江嶺對他的崇拜不禁又添了好幾分。
他開心地笑起來:“好的,我相信哥哥!”
神仙哥哥摸了摸江嶺的頭:“加油,未來學弟。”
那之後,江嶺比之前加倍努力地學習功課。他十分清楚,小學時期的排名第一不代表什麽,稍一松懈,升入初中後成績就有可能直線下滑,他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母親在外擺攤的辛苦江嶺都看在眼裏,明明還不到三十五歲,她臉上卻已經布滿曬斑與皺紋。在他出事之前,母親明明也是個愛美的女人,偶爾也會買上一支便宜的口紅,那時父親還在,他們一家三口雖然沒錢,但活得無憂無慮。
所以,快點長大吧。
江嶺每天都在盼望長大,想要快一點,再快一點,把掙錢養家的擔子從母親肩上接過來。
如母親說的一樣,時間似乎真的可以淡化一切。随着江嶺升入六年級,學校裏欺負他的人逐漸減少,課間開始有同學找他聊天,值日時開始有同學主動幫忙,考完試總有不少同學圍過來跟他對答案。
更加驚喜的是,江嶺漸漸可以下地行動了,盡管沒辦法再恢複之前的樣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略顯吃力,可至少不需要坐輪椅了。
并且,努力沒有白費,江嶺以全縣第一的成績順利考上了縣城重點初中。
劉月激動得哭了很久,承諾晚上收攤後買一塊蛋糕回家獎勵兒子。
江嶺已經好幾年沒吃過蛋糕,光是想象一下奶油的香味,他嘴裏都會瞬間分泌出口水。
可蛋糕太貴了。
江嶺咽下口水,坐在攤位前熟練地整理着蔬果,說:“不用了媽媽,我不愛吃甜的。”
“老板,白菜多少錢一斤?”
一個俊秀青年站在母子倆的攤位前,聲音裏帶着笑意。
江嶺立刻擡頭,果然,看見了又是一年未見的神仙哥哥。
這一次,他手上拎了一個大大的巧克力蛋糕。
蛋糕上還用奶油寫了字:願江嶺同學有廣闊未來。
“神仙哥哥!”江嶺猛地站起,燦爛一笑,“你看!我可以走路了!”
“神仙哥哥?”青年失笑,“原來你平時都是這麽稱呼我的?”
劉月瞧着兩人熟絡的樣子,有點意外:“嶺嶺,這位是?”
江嶺忙向她介紹:“媽媽,這個哥哥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們已經認識整整三年了!他還是春大的學生,優秀正義又善良!”
小男孩開開心心炫耀好朋友的表情,帶着質樸的天真。
劉月眼眶又濕了,這三年江嶺總是那麽孤僻自閉,身邊連一個要好的朋友都沒有,她還為此擔心了很久,原來他私下結交了名牌大學生做朋友。
她感激地看着青年:“同學,晚上去我們家吃個飯吧?正好一起給嶺嶺慶祝。”
青年禮貌地笑:“謝謝阿姨,我正有此意。”
劉月和江嶺租住的是一間平房,屋內每個角落都被打掃得幹幹淨淨,雖然簡陋,可也是母子倆的溫馨小天地。
江嶺興奮地将神仙哥哥拉進屋,向他展示自己每天用來做題的書桌,劉月則在廚房忙碌,不時回頭看一眼孩子,露出欣慰的笑。
神仙哥哥盯着書桌上的木制相框,裏面是一家三口的合照,嘴角勾起淡淡的笑:“你長得很像你父親。”
想到父親,江嶺雀躍的表情漸漸凝固住,斟酌了一會兒,他鼓起勇氣開口:“神仙哥哥,關于我爸的事,你想聽聽具體發生了什麽嗎?”
神仙哥哥将視線移到江嶺臉上,輕聲道:“好啊。”
于是,伴着廚房的炒菜聲,江嶺将他們家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述了出來。從他摔下樓梯,到父母掏空積蓄,再到父親搶劫殺人,每個細節都沒有落下。
講到中途,廚房悄然熄了火,劉月走過來,坐到江嶺身旁,抱住他,默默流着淚。
母子倆相擁在一起,哭得哀婉又悲戚。
青年表情毫無波瀾,全程都筆直站着,低頭靜靜注視着他們。
“嶺嶺,不要怪你爸爸。”劉月淚眼婆娑,又重複起了這句話。
“媽媽,我從來沒有怪過爸爸,他一直都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江嶺輕撫劉月的脊背。
縱使父親是世人眼中的敗類,大惡人,犯罪分子,可在江嶺心底深處,沒有一分一秒責怪過他。
他的确在情急之下做錯了事,可他也縱身一躍,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以命抵命,他已經贖清了自己的罪。
他永遠都是他的父親,他的大英雄。
“小朋友,長大後你想做什麽?”神仙哥哥平靜地問。
“當然是報答媽媽,孝順媽媽,賺很多很多錢,讓媽媽過上好日子!”江嶺話語裏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剛止住淚的劉月再度紅了眼眶。
“傻孩子,媽媽不需要你的報答,你只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就是我和你爸最大的期望了。”她抱緊兒子。
真是一個被爸爸媽媽深深愛着的幸福孩子。
“還有呢?”青年直勾勾地盯着他們,“沒有其他要做的事了嗎?”
“沒有了。”江嶺有些迷茫,不太明白還有什麽需要做的。
頓了頓,他小心翼翼地問:“哥哥,你會因此讨厭我嗎?”
“怎麽會呢?”青年又一次露出了純淨陽光的笑容,“該吃蛋糕了,這是我親手為你們做的哦。”
孩子立刻被分散了注意力:“哥哥好厲害啊,居然連蛋糕都會做!”
“因為我在甜品店做兼職。”青年在蛋糕上一根一根插上蠟燭,掏出打火機點燃後,又失笑,“我糊塗了,這又不是生日蛋糕,點什麽蠟燭。”
劉月忙道:“沒事沒事,反正都點上了,嶺嶺順便來許個願好了!”
江嶺開心地閉上眼,對着蛋糕上的蠟燭許起了願。
一願媽媽平安健康。
二願爸爸在天上安息。
三願他和神仙哥哥的友誼地久天長。
江嶺胃口大好,巧克力奶油糊了滿嘴都是,劉月一邊嗔怪地給他擦嘴,一邊陪着兒子吃完了整個蛋糕,香甜的糖分哪怕只是聞一聞都令人心情愉悅。
青年一口都沒有吃,只含笑看着他們。
“神仙哥哥,謝謝你!”江嶺與他四目相對,“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不客氣。”青年把玩着手裏的打火機,“小朋友,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什麽?”江嶺一愣。
視線忽然變得模糊。
巧克力奶油在口腔中散發着濃烈的甜味。
大腦逐漸陷入混沌。
他掀開沉重的眼皮,試圖看清坐在對面的神仙哥哥,卻發現那個一向溫暖善良的人,此刻嘴角正勾起涼薄的譏笑。
他以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想瞧得再仔細些,卻從那雙原本清澈的眸子裏看見了陰冷的、瘆人的、刺骨的恨意。
那股憎惡,比先前任何一個欺淩過他的人都要強烈。
為什麽?
江嶺張了張口,卻已經發不出聲音。
劉月也腦袋一沉,不受控制地栽倒下去。
屋內陷入死寂。
神仙哥哥。
青年默念着這四個字,忍不住嗤笑出聲。
笑着笑着,又漸漸歸為平靜。
啪。
他又一次按開打火機。
微弱的火苗,在一片死寂中,輕輕搖曳。
雪粒鎮(九)
原創 屍屍 屍姐 2023-08-08 20:08 發表于江蘇 1019人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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