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越界-

第17章 -越界-

父母去世後,許茕茕一直以為,總有一天,劉月和江嶺會出現在她面前,拿着四十萬哭着求她原諒。到時候,她一定要冷着臉掉頭就走,絕不接受他們的道歉。

許茕茕在心中排練了無數次,從“堅決不要理他們”慢慢變成了“或許可以聽一聽他們怎麽解釋”,可三年過去了,劉月母子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沒有解釋,沒有道歉。

現在,他們就這麽死了。

那張車票被許茕茕揉成一團,悄悄塞進了床縫裏。

她用毯子蓋住發抖的指尖,擡頭目視朝自己走來的紀寒燈。

柔軟的頭發垂落下來,遮住了紀寒燈的額頭,這幾年他的少白頭沒那麽嚴重了,黑發已經可以遮住白發,看上去健康正常了許多,當然,只是外表正常而已,無人知曉血肉之下的腐爛靈魂。

紀寒燈穿着寬寬大大的休閑睡衣,隐約還帶着十幾歲時的少年氣,站在許茕茕床前,十分自然地開口:“姐,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什麽?”許茕茕的心思全在那張車票上,壓根沒意識到他提出的要求有多麽離譜。

“我和餘馥相比,你一定更在乎我,更信賴我,對嗎?”紀寒燈俯身靠近許茕茕,雙眸熠熠生輝。

許茕茕愣愣地點頭。

紀寒燈笑得明媚至極:“所以,餘馥能跟你一起做的事,為什麽我不可以呢,姐?”

許茕茕腦中一團糨糊,一時沒想好怎麽反駁。當她平複下心情後,紀寒燈早已躺在她身旁,與她蓋上了同一塊毯子。

她側頭打量着紀寒燈的睡顏,這是他成為她弟弟的第十三年,從一開始的排斥戒備、無奈妥協,到漸生牽絆、形影不離,再到父母離世後的相依相偎、不分彼此,在漫長的歲月裏,她早已把他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

可現在,這個人忽然變得陌生無比。

劉月母子死于昨天淩晨,而紀寒燈昨天上午之前都待在寇木鎮。

她要如何相信這只是一個巧合?

許茕茕伸手撫上紀寒燈的臉,冰涼的指尖仍在發着抖,她多想同往常一樣,擰着眉厲聲質問他,卻又懼怕聽到那個令她毛骨悚然的答案。

她什麽都不敢問。

紀寒燈緩緩睜開眼,低聲問:“怎麽了?”

許茕茕輕輕搖頭。

紀寒燈靠了過去,将她箍進懷裏,嗓音有些沉:“身上怎麽這麽涼?很冷嗎?”

許茕茕還是搖頭。

紀寒燈貼緊許茕茕,掌心輕柔地撫過她的肩膀、後背、腰間,将自己身上的熱源傳遞給她,修長的雙臂箍住她,彼此之間緊密得沒有一絲縫隙。

靜谧的老屋裏,只有兩人低低的呼吸聲。

每呼吸一下,許茕茕起伏的胸脯都會與紀寒燈貼得更緊,薄薄的衣物起不到任何隔離作用,仿佛連他心髒的震顫都能清晰感受到。

“姐。”

紀寒燈溫熱的唇近在咫尺,沙啞的聲音裏似乎帶着濃烈的渴求。

他在試圖向她渴求什麽。

最近許茕茕長了點肉,身上每一處都是軟的。紀寒燈融化在這片柔軟裏,喉嚨幹澀無比。

呼吸漸漸化為難耐的低喘。

見許茕茕沒有說話,紀寒燈輕捏了下她腰間的軟肉,鼻息貼向她的頸窩,啞聲重複:“姐。”

想讓她理理他,想讓她回應他。

“幹什麽?”

許茕茕終于出聲,等他的下一句。

空氣又安靜下來。

紀寒燈并沒有說出下一句,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句應該是什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渴望什麽,乞求什麽。

最終,他合上眼,雙手環住她的腰,腦袋漸漸下移,枕在了她胸口,像個依偎在大人懷裏的孩子。

帶着熱度的呼吸透過衣服落在她胸脯上。

若在平時,許茕茕會立刻反應過來這樣的姿勢太過越界和不妥,可此刻她滿腦子只有劉月母子之死,對于紀寒燈的觸碰,她體會不到一絲親昵,只覺得陌生,凄涼,無望。

她甚至在想,他會不會只是在僞裝而已?或許他知道她看見了那張車票,所以故意在今晚這麽親近她,試圖幹擾她的思緒,誘導她打消懷疑?

紀寒燈。這個正緊緊擁抱着她的紀寒燈,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她從來沒有跟他提過劉月母子,還以為他根本不清楚、也不在乎他們的存在。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他為什麽要那麽做?

難不成,殺掉劉月母子,就是他幫她完成的心願?

許茕茕為自己産生如此病态的念頭感到脊背發涼,更可怕的是,紀寒燈說不定真是這麽想的。

當年在麥當勞,她嘲笑他小小年紀能幫她實現什麽心願,卻不知他從那時就已經開始制訂殺人計劃。

她恨極了殺害父母的兇手,連帶着也恨兇手的家人,可當他們真的死了,被燒成焦炭,化為濃煙,她卻只覺得悲涼。

陳姐說,劉月每天都會翻菜市場的垃圾桶,挑撿出一些還沒爛透的蔬果,拿回家吃。

陳姐還說,江嶺一放學就會去幫劉月擺攤幹活,身上的衣服總是破了又補,補了又破。

母子倆的生活,也是許茕茕再熟悉不過的日常。

如蝼蟻,如塵埃。

在年少無知時,許茕茕還沒有經歷過世間疾苦,天真地教給紀寒燈,對待有些人就該以暴制暴,于是,他真的舉起屠刀,揮向了所謂的仇人。

可是,劉月母子只是背負着“殺人犯家屬”這層枷鎖的可憐人。

和許茕茕、紀寒燈一樣,在底層之中,艱難求生。

她不是不想找他們追回四十萬,只是他們那般窮困,光是活下去都用盡了全力,還背負那麽多債務,已經一分錢都掏不出來了。

許茕茕并不同情他們,他們慘,她更慘,她一度希望他們越慘越好,最好慘上一輩子,讓地獄裏那個殺人犯瞧一瞧自己妻兒的慘狀,去忏悔,去反省,這就是殺害許江和趙靜文的下場。

可那不代表她想讓他們死。

尤其是,死在紀寒燈手上。

她想起三年前紀寒燈在車裏死死掐住紀晖的場景,那時她以為自己及時阻止了少年的堕落,結果兜兜轉轉,他還是墜入了深淵。

一連好幾天,許茕茕腦袋都是昏昏沉沉的。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沒有人教過她該怎麽辦。

思來想去,身邊可靠的人好像只有沐煦。許茕茕決定找他聊一聊,當然,會在不暴露紀寒燈的前提下展開話題。或許,沐煦可以幫她理清思緒。

走到雜貨鋪門口,許茕茕聽見幾個鄰居在勸沐煦相親。

“小沐啊,你也該找個對象成家了,總不能自己一個人守着雜貨鋪過一輩子吧?”

“李嬸家那個侄女,才二十出頭,長得又乖又水靈,在鎮醫院當護士,人見人愛!”

“你爸的情況人家都知道,她完全不介意,多好的小姑娘啊,人好,工作好,你就見見吧!”

沐煦笑笑:“那麽好的姑娘,應該和更好的人在一起,我就不去耽誤人家了。”

李嬸恨鐵不成鋼:“小沐,你該不會真跟許家閨女好上了吧?你糊塗啊!她爸媽死得那麽慘,提起來多晦氣啊,還有個拖油瓶弟弟,一家子又窮又倒黴,如今歲數也大了,也沒個正經工作,長得也不是美若天仙,你再怎麽自甘堕落也不能栽在她手上啊!”

不等沐煦回答,許茕茕便沖上去薅住了李嬸的頭發。

或許是因為最近壓力太大,大到壓垮了她的理智,總之,她忽然就不想再忍了。

不想再維持表面的和氣,不想再假裝看不見那些冷眼、聽不見那些奚落。

懶得裝了。

薅了一大把頭發下來後,她又接着一巴掌掄上去,對方臉上霎時浮現出鮮紅的指印。

“抱歉啊,我父母死得太過悲慘,不小心晦氣到您了。”許茕茕道,“不如您也死一下全家吧?到時候我保證會表現得大方又禮貌,絕不嫌您晦氣。”

李嬸呆傻了幾秒,立刻扯開嗓子嚎起來:“潑婦打人了!潑婦打人了!”

一邊嚎一邊撲上去要反擊,被許茕茕輕巧躲過。

對方踉踉跄跄打不過她的樣子惹得許茕茕忍不住發笑,周圍亂成一團,有人在拉架,有人在看熱鬧,有人在跟着罵潑婦,她不在意地笑着,餘光無意間瞥向一旁的沐煦,發現他正靜靜站在一旁,眼底帶着厭煩。

許茕茕愣在原地,笑容漸漸消失。

他是在厭煩那些鄰居,還是在厭煩她?

還是,在他心中,她和這些鄰居一樣招人煩?

在許茕茕愣神的工夫,尖利的指甲猛然刮向她的右眼,視線剎時變得模糊,她在劇痛之下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坐在地。

謾罵聲頓時停了下來。

許茕茕右眼迅速破皮腫起,眼裏布滿紅血絲,頭發也因剛才的拉扯亂成一團,看上去狼狽至極。

“算了,別跟這種沒爹沒媽的孤兒計較。”

“難不成要把她也打死,讓許家絕後?”

“是啊,這丫頭也挺可憐的,大家散了吧。”

人們仿佛突然良心發現,紛紛嘆息了起來。

直到看熱鬧的鄰居一一散盡,也沒有人過來扶起許茕茕。

許茕茕坐在地上,等右眼視力漸漸恢複後,才踉跄着從地上爬起,順手拍了拍褲子上的灰。

膝蓋有點疼,剛才可能撞到了骨頭。

沐煦看着她,終于開口:“沒必要跟那些人較真。”

嗯,她知道。

一直都知道。

只是今天突然想發個瘋而已。

許茕茕笑笑:“不好意思啊沐煦哥,我不該在你店裏鬧事的。”

沐煦搖搖頭,轉身從冰櫃裏拿了一個冰袋出來:“先把眼睛敷一下吧。”

可再回頭時,發現許茕茕已經離開了。

走得悄無聲息。

沐煦盯着她剛才站過的位置,愣怔間,手心被冰袋凍得疼了一下。

被李嬸撓破相後,許茕茕反倒恢複了理智。她暗罵自己發癫,竟然試圖找沐煦求助。

她指望從他口中得到什麽樣的建議?

沐煦本人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十八歲那年,他毅然決然地揭發了自己的父親,代價是從此成為孤身一人。無須多問,他一定會勸她選擇正義。

可是紀寒燈跟沐山不一樣。

不一樣。

許茕茕從床縫裏掏出那張車票,一個人去了小樹林,從下午坐到天黑。

小時候,她常來這裏玩,爬樹,撿石子,撿落葉,直到後來發生了無名女屍案,便再也沒來過。因為每當靠近這片樹林,她腦中都會不可控制地浮現出那具女屍的臉,蒼白,孤獨,絕望。

那時年幼,還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以為親眼目睹一具無名女屍便已是自己人生中最離奇可怕的陰影。

此刻,許茕茕一個人坐在老槐樹下,将那張車票撕成碎片,又将被撕下的碎片再撕成更小的碎片,周而複始,直至掌心散落無數微小的碎片。

夜幕下的女人,看上去蒼白,孤獨,絕望。

夏風吹起。

不遠處傳來樹枝被踩斷的聲音。

仿佛站了很久,一直在悄無聲息地觀察她,然後一不留神,被刮來的風吹得晃了下身形。

許茕茕沒有擡頭,在心裏猜想來者的身份。

女屍的亡魂?讨嫌的鄰居?還是,沐煦?

白天她不打招呼就離開了雜貨鋪,他應該看出來她生氣了。

她并不奢求沐煦替她出頭,只希望,在她摔倒的時候,他可以伸手拉她一把。

可他并沒有過來扶她。

就只是站在一旁,事不關己地旁觀着。

沒關系。

只要此刻他出現在她面前,她就原諒他。

腳步聲在她面前停下。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向她。

“姐,”溫柔的聲音自她頭頂響起,“回家吧。”

沒有別人。

只有紀寒燈。

是啊,只會是紀寒燈。

許茕茕嘴邊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将掌心的碎紙屑從指間吹散,落入塵土。

然後,她擡起胳膊,在黑夜之中,握住了紀寒燈的手。

紀寒燈将許茕茕從地上拉起,低頭湊近她的右眼,目光一點點冷下來:“誰幹的?”

哪怕光線昏暗,他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傷勢。

“我自己撞樹上了。”

許茕茕不敢說真話。

如果是以前,許茕茕只會擔心他去找人幹架,可現在,她害怕他會跑去殺了對方。

紀寒燈指尖撫上她的臉,輕柔摩挲着她微微腫起的右眼眶,低聲問:“告訴我,誰幹的?”

“都說了是自己撞的。”許茕茕裝嚴肅,“不許質疑姐姐。”

紀寒燈立刻不再追問。

他俯下身,溫熱的呼吸靠近她,對着她的右眼輕輕呼了會兒氣,像在哄小朋友:“還疼不疼?”

許茕茕笑:“一點都不疼。”

呼完氣,柔軟的唇輕輕貼上她的右眼皮,蜻蜓點水般碰了一下。

一個無比溫柔的吻。

許茕茕後背一僵,詫異地看向紀寒燈。

紀寒燈臉上并無異樣,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緩步往家走。

他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剛才的舉動越界了。

許茕茕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可能他真的只是在關心她的傷而已,并沒有吻她的意思。

比起這個所謂的“吻”,與紀寒燈同床共枕的那一晚顯然更加越界。

姐弟二人,在床上那般緊密相貼,傳出去指不定會被那幫鄰居怎麽意淫調笑。

許茕茕如夢初醒,後知後覺地冒起了冷汗。

天。

她真是昏了頭。

雪粒鎮(十一)

原創 屍屍 屍姐 2023-08-22 19:10 發表于江蘇 356人聽過

圖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