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全部删除-

第19章 -全部删除-

許茕茕決定把紀寒燈當透明人。

白天,許茕茕去打工,紀寒燈在家寫代碼,電腦是去年他用兼職收入買的,為了給許茕茕上課刷題,也方便他假期在家接單。

晚上,許茕茕下班回來,桌上總會擺着紀寒燈準備好的飯菜,她坐下來埋頭沉默地吃完,無視他說的話,無視他看向她的眼神。

夜裏,有老鼠爬上了許茕茕的蚊帳,她面無表情地與那雙小眼睛對視,連尖叫都懶得叫,目送它順着布衣櫃爬向了隔壁紀寒燈的床。

最後是紀寒燈下床将那只老鼠攆出了屋子。

許茕茕心中冷笑:連人都敢殺,怎麽輪到老鼠就手下留情了?

又一次被餐館老板摸了屁股後,許茕茕直接将手裏端的盤子摔在了對方腦袋上。

湯汁剩飯澆了中年男人滿頭滿臉。

許茕茕指着他大笑,被當場開除。

無所謂,反正她過兩天就要去工廠當會計了。

雖然一個月工資才兩千。

兩千。

辛苦了三年,結果才兩千。

真是……可憐又好笑。

許茕茕騎着電瓶車回家,路過派出所的時候,她攥緊車把手,目視前方,沒有回頭。

小時候,她以為自己會是英雄。

要正義,要勇敢,要懲奸除惡。

要像沐煦揭發他父親那般大義凜然。

可現在,面對殺了人的紀寒燈,她心中的唯一念頭,竟然是——

祈禱他千萬不要在現場留下證據。

千萬,不要被抓。

安穩的生活會突然破碎,熟悉的家人會變得陌生,正義的英雄會淪為共犯。

不變的,唯有苦難。

回到家,桌上照舊擺着飯菜,紀寒燈不見蹤影。

許茕茕站在門口,對着空空的屋子發了會兒呆,然後洗幹淨手,坐下來,喝粥,吃菜。

味覺已經消失了好幾天,腌蘿蔔嚼在嘴裏,卻感知不到一點鹹味。

手機忽然響了一下。許茕茕點開消息欄,看見陳姐發了一條蔻木鎮當地新聞過來。

新聞上寫着,警方查出劉月母子并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縱火,犯人只是一個普通中年婦女,和劉月同為小販,之前兩人因為搶同一個攤位發生過激烈争吵,犯人因此懷恨在心,蓄意報複劉月,目前已經畏罪自殺。

許茕茕立刻撥通陳姐電話,反複确認消息的真實性。

“真的,那女人的作案工具都被翻出來了,聽說用了三大桶汽油,是個外地瘋子,之前她和劉月吵架的時候很多人都目睹了,真是作孽啊,因為這麽點大的事鬧出了三條人命。”

“所以啊茕茕,做人一定要心胸開闊,切勿陷入執念!”

陳姐又開始苦口婆心起來。

“嗯,我知道的,謝謝姐。”

許茕茕挂了電話,打開搜索引擎,輸入蔻木鎮、母子、縱火犯等關鍵詞,逐字查看,終于确認,殺害劉月和江嶺的兇手,真的不是紀寒燈。

仔細想想,紀寒燈似乎從來沒有親口承認過他殺了人。

她坐在飯桌前呆滞了許久,直到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才恍然回過頭,看見紀寒燈拎着半個西瓜進了屋。

雖然許茕茕經常買蘋果回家,但她最愛吃的水果其實是西瓜。許茕茕人生中第一次吃西瓜,是小學五年級那年的暑假,趙靜文帶着她走親戚,有個長輩塞了一片西瓜給許茕茕,是甜甜的沙瓤,她從此便愛上了那個味道。

只不過,人生并不是只要愛吃什麽,就有資本去盡情吃什麽的。西瓜對許茕茕來說太貴了,在她的概念裏,水果只是用來補充維生素的,買最便宜最劃算的那一種就夠了。

但紀寒燈還是發現了她每次路過水果攤時都會多看西瓜幾眼。

紀寒燈将西瓜放在許茕茕面前,一句話都沒說,去了衛生間洗澡。

許茕茕現在可沒心情吃西瓜,站起來直奔衛生間,對着紀寒燈道:“你是存心要氣死我?”

紀寒燈剛脫下衣服,赤着上身,表情有一瞬的局促,很快又恢複鎮定:“怎麽了?”

許茕茕舉着手機,讓他看上面的新聞,咬着牙:“到底怎麽回事?你根本就沒有殺人,對不對?”

紀寒燈并不在乎手機上的新聞,目光落在她臉上,平靜道:“重要嗎?反正在你眼裏,我一直都是陰溝裏讨人嫌的老鼠,是帶有犯罪基因的天生壞種,是心機深沉的惡毒變态,這樣的我,不幹壞事才不正常,對吧?”

啪。

她最近好像總是在甩他巴掌。

許茕茕怒不可遏:“所以,就因為跟我賭氣,你故意假裝自己殺了人?紀寒燈,你是三歲嗎?殺人這麽可怕這麽嚴重的事,是能夠拿來賭氣的嗎?你知道我這些天遭受了多大的心理折磨嗎?你是不是有病?!”

“我沒有在賭氣。”紀寒燈輕聲說,“我是真的準備去殺了他們的。”

恨意是真的。

殺意也是真的。

“我将安眠藥碾成粉末,放入奶油,做成蛋糕,眼睜睜看着他們吃下,昏睡。我想過一把火燒死他們,想過擰斷他們的脖子,還想過把他們綁起來,等他們醒後,命令他們跪下來,贖罪,道歉。然後,在他們以為道完歉就沒事時,再舉起刀,割破他的大動脈,告訴他們,他們一家三口,永遠,永遠也別想獲得救贖。”

“可是,在我動手之前,你忽然發來了消息。”

許茕茕一愣。

那晚她确實給紀寒燈發了消息。

那幾天餘馥住在她家,吵着鬧着想看帥哥,天天追問她紀寒燈什麽時候回家。許茕茕無奈,只好随手發了條消息給他:帥哥,什麽時候回家?

就是這條消息,讓紀寒燈放下匕首與打火機,低着頭,對着手機屏幕,輕輕勾起了嘴角。

仇恨和殺意在那一刻被慢慢稀釋,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迫切想要擁抱她的欲望。

那天晚上,紀寒燈站在那間屋子裏,一動不動地注視着沙發上的劉月母子,他們呼吸平穩,安靜沉睡着。

只需要輕輕割開他們的喉嚨,就可以送這一家三口團圓。

那雙白天時還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充斥刺骨的寒意,冷冰冰地觀察着屋子裏的角角落落。

牆上貼滿了江嶺的獎狀,每張上面都寫着第一名。陽臺上挂着洗到褪色的衣服褲子,每雙襪子都有縫補的痕跡。茶幾上的果盤裏擺着兩個快要爛掉的蘋果。

“不要被仇恨吞噬。”

三年前,許茕茕騎着電瓶車載他回家,明明害怕到後背打顫,卻在用無比輕柔的聲音叮囑他:不要被仇恨吞噬。

他明明答應了她,卻在知道劉月母子的存在後又重新拾起了恨意。許茕茕什麽都不告訴他,他只能去自己查,查得越深,越能體會到許江和趙靜文死得有多麽悲慘和冤屈。

他想,自己必須做點什麽才行。

必須做點什麽,才能撫平心底那些幾欲溢出的戾氣和怨恨。

于是,他來到江嶺面前,溫柔微笑着,朝這個比自己弱小數倍的孩子,揮下惡之劍。

冤有頭債有主,不該為了報仇牽扯無辜,更不該将怨恨施加在什麽都不懂的孩子身上。諸如此類的道理,沒有人比紀寒燈這個小偷之子更加清楚,但他并不關心。

他紀寒燈從來都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

他只知道,世上最無辜的,是許茕茕一家三口。

每一次向江嶺搭話時,他胸口都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每一次目睹江嶺被欺淩時,他都忍不住愉悅地笑出聲,每一次摸江嶺的頭時,他心底深處都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嚣着:掐住他,擰斷他,殺了他。

神仙哥哥。

好一個浸泡在惡濁黏液裏的神仙哥哥。

或許,在殺完劉月和江嶺後,他可以下去地獄,與那個兇手正面對決,拉着對方一起魂飛魄散。

如果被許茕茕知道,一定又會笑他幼稚了。

——帥哥,什麽時候回家?

他反反複複地看着這條消息,心想,如果他下了地獄,許茕茕該怎麽辦呢?

她在想念他。

她在催他回家。

她第一次叫他帥哥。

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輸入這兩個字的?

她是在調侃他,還是調戲他?

總之,她誇他了。

lvz姐姐。

我也想你。

每一天都在想你。

淩晨的時候,母子二人逐漸蘇醒。

最先睜開眼的,是江嶺。

他迷迷糊糊地望着紀寒燈:“神仙哥哥,你一直在守着我和媽媽嗎?”

小孩子全然不知蛋糕被下了藥,以為自己只是睡了一覺,以為面前這個差點殺了自己的人是守護天使。

紀寒燈一句話都沒說,轉身走向門口。

“神仙哥哥,我剛剛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裏你竟然在用怨恨的眼神瞪着我,吓壞我了。”江嶺慶幸地長舒一口氣,“還好,那只是一個夢。”

紀寒燈站在門口,沒有回頭。

江嶺又問:“神仙哥哥,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紀寒燈開口:“不會了。”

她在等他回家。

他應該回到她身邊去。

門被推開又合上,擋住了紀寒燈離去的背影。

江嶺想要追出去,可一旁的劉月忽地咳醒了。

他懂事地扶劉月坐起,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下。

“我們怎麽會忽然睡着呢?”劉月發現自己身軟無力,不禁納悶。

敲門聲忽地響起。

“是神仙哥哥回來了!”江嶺揚起笑容,大踏步奔向門口。

剛才神仙哥哥果然是逗他玩的,他不會再也不見他的。

劉月看着江嶺一瘸一拐的跑姿,無奈地笑笑,一向早熟懂事的兒子,唯獨在那個青年面前會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挺好。

然而,少年打開門,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塗着紅唇的中年女人。

以及,濃烈的,刺鼻的,汽油味。

……

“那天,我在他們家站了一夜,猶豫了很久很久。最終,沒有動手。”紀寒燈低眸注視着許茕茕,“姐,我沒有動手。”

他眼睛紅紅的,升騰起淚光與委屈,再沒了這幾日僞裝出來的平靜。

“是,我是陰溝裏讨人嫌的老鼠,是帶有犯罪基因的壞種,是心機深沉的變态,可是姐,我忍住了,我在最後一刻忍住了,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選擇聽你的話。我沒有殺人,我沒有讓你失望,我沒有抛下你一個人下地獄。”

“我沒有抛下你。”

他喃喃低語着,垂下頭,肩膀微顫,透明的淚滑過臉頰,月光從小小的窗口照進來,灑落在他蒼白的身體上。

許茕茕心口閃過刺痛,方才的怒意瞬間消散,此刻,她只想輕輕抱住他。

可當她伸出手,他卻退後一步,避開了她。

紀寒燈直直盯着她:“如果不是看到新聞,你還會相信我現在說的話嗎?”

許茕茕愣了愣:“什麽?”

“無論發生什麽事,信賴我,從來都不是你的第一選項。”紀寒燈自嘲一笑,“沐煦,餘馥,同事……你可以毫無負擔地求助、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唯獨對我,骨子裏總是透着戒備和疏離。”

“從小到大,在你心中,我沒有一刻值得信任和依靠過,對吧?”

他的笑容凄涼而無望。

許茕茕啞然,發現自己無法反駁。

發現那張車票後,她的第一反應,是立刻開始懷疑他,害怕他。

她好像,确實,從頭到尾都沒有信任過他。

甚至都沒有考慮過找他好好談一談,耐心詢問一下他,了解一下實情。

——不,我相信你,我很依賴你,你是世上跟我最親的人,你在我心中比任何人都重要,我從來沒有防備過你,姐姐愛你。

紀寒燈默默等着許茕茕說出這些話,只要随便說出一句哄哄他就好。

哪怕是撒謊也沒關系。

可許茕茕呆在原地,在怔愣之間,默認了紀寒燈的質問。

二人僵持着,氣氛再度降至冰點。

紀寒燈打開水龍頭,徑直将涼水沖到身上,淡聲道:“我要洗澡了。”

“啊,好,你洗吧。”

許茕茕識趣地轉身。

頓了頓,她又回過頭,不放心地叮囑:“還是把水溫調高一點吧?用涼水洗會感冒的。”

紀寒燈表情漠然:“無所謂。”

許茕茕擰眉:“那怎麽行?”

她自顧自過去幫他調起了水溫,些許水滴濺到她身上,浸濕了她的領口。

紀寒燈低眸看着她,修長的手指撫上褲扣,緩緩解開,一點一點拉下拉鏈,他剛剛只脫了上衣,現在輪到褲子。

指尖的水珠從他精瘦的小腹緩緩淌至更隐秘之處。

許茕茕餘光瞥見他的動作,頭皮一麻,再也無暇關心水溫,僵着背轉身就走。

紀寒燈注視着她倉皇的背影,目光幽深而孤寂。

許茕茕沒有相信他,但也沒有告發他。

他知道,她是在乎他的。

可苦澀還是從胸腔蔓延開來,蠶食着大腦,吞噬掉心髒。

等他洗完澡出來,許茕茕抱着西瓜湊上去:“一起吃吧?”

紀寒燈不為所動:“我刷過牙了。”

于是,那天晚上,許茕茕獨自吃完了半個西瓜。

她可不會因為賭個氣就浪費那麽甜的沙瓤西瓜。

确定紀寒燈并沒有殺人後,壓力瞬間消散,味覺也跟着回來了,西瓜的清甜彌漫在許茕茕口腔,盡管那小子還在跟她生着氣,可她還是由衷感到輕松和惬意。

這種平平穩穩、普普通通的日子,是如此來之不易。

又一口西瓜下肚,許茕茕打開手機,最後一次看了眼那條新聞。

劉月和江嶺在新聞裏被稱呼為了被害者。

失去了名字,淪為過目即忘的某某。

就像當年她的爸爸媽媽一樣。

痛快嗎?

好像并沒有。

從此,她再也不必打聽那對母子的近況,不必去糾結他們過得好還是不好,不必時刻在內心做鬥争,思考他們是否無辜,猶豫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去恨他們。

因為他們死了。

她第一次放下仇恨與執念,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想着,這世上,會有人為這對母子的死而難過嗎?會有人在葬禮上為他們流淚嗎?

或許,是沒有的。

短暫地活過,無聲地死去。

恨,悲,苦,罪,在濃煙之中,化為烏有。

許茕茕埋着頭,一一删除手機裏關于劉月母子的所有信息。

全部删光後,她擡手擦幹濕潤的眼角,繼續大口吃起了西瓜。

雪粒鎮(十三)

原創 屍屍 屍姐 2023-08-29 19:06 發表于江蘇 357人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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