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別怕

第4章 別怕

崔晏屏住呼吸,胸口那股令人窒息的感覺再次湧上來,面前毛豆通紅的雙眼像是想要把他活活掐死。

他怔怔地看着對方,直到毛豆被小剪刀用盡全身的力氣拉開。

一包藥被小剪刀扔到了崔晏懷裏。

小剪刀拉住毛豆,憤恨地盯着他,咬牙道:“看,看清楚,這就是核桃幫你要回來的藥!”

聽到他的話,崔晏緩緩彎下身子,從地上拾起那包藥。

藥包破了,漏去很多,外面那層油紙上還沾着星星點點的血漬。

見他不說話,毛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罵道:“又是每天幫你要飯,又是幫你讨回藥,核桃被打成這樣,你一丁點反應也沒有,怎麽挨打的人不是你,怎麽要死的人不是你!”

手心裏的藥,被一點點攥緊。

“你弟弟究竟哪裏得罪了你,你要把他推倒?”

“他還那麽小,咬你一口又怎樣,你會死嗎?”

“我可憐的清兒!怎麽要死的人不是你!”

腦海裏母妃的尖利聲音退去,胸口的起伏卻愈演愈烈,崔晏竭力控制着呼吸,逼自己不要再想起以前的事。

他将那藥包扔在地上,推開面前的毛豆和小剪刀,一步步走到草席裏的核桃面前。

看到核桃身上的鮮血,崔晏渾身像是失了力氣,腿窩軟下,他跪坐在核桃面前。

聽到他們的争吵,核桃的眼睫顫動了瞬,他微微睜開眼睛,被打斷的胳膊,一點點挪動到崔晏的膝邊。

指尖輕輕敲了敲他,像是安慰。

他已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崔晏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輕輕開口,“沒事,不會死,我帶你去看大夫。”

“你他媽上哪去看大夫?”毛豆聲音拔高,沖上來就要動手,卻被小剪刀伸手攔住。

小剪刀的眼底浸滿淚水,喊道:“你打他也沒用,核桃活不了了,肯定會死的,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在城隍廟裏朝夕相處的日子裏,異父異母,異姓異名的他們就像一家人。

一起讨飯,一起挨揍,一起流浪街頭。

沒有親人,他們就是彼此的親人。蒼天不眷顧的角落裏,蝼蟻也在奮力呼吸。

神仙?他們就住在城隍廟,廟宇高堂之上,端坐着的不正是神仙麽?

他們閉着眼,哪裏看得見世間。

崔晏把草席鋪平,手指被草刺劃開口子也毫無知覺般,努力用孱弱的身軀想要把核桃抱起來。

他嘗試了一次,沒有抱動,兩次,仍然沒能抱起,三次、四次……

崔晏的額頭滴下汗,他一言不發,執拗地想要獨自抱起核桃。

半晌,毛豆和小剪刀竟然安靜了下來。

“滾開。”毛豆上前推開崔晏,他年齡大,個頭也壯實,咬緊牙關一使勁,便把核桃背在了背上。

崔晏脫下身上那件屬于溫連的衣袍,蓋在了核桃身上,冷靜道:“去吉安巷附近的醫館。”

小剪刀垂頭喪氣地說道:“我們沒錢。”

話音剛落,崔晏解開腰間的錢袋丢給小剪刀,溫連給他的,那是崔晏本打算今晚離開順堯,回京城的盤纏。

小剪刀握着那沉甸甸的錢袋,愕然地盯着崔晏,“你……”

“快走。”崔晏推了他一把,小剪刀這才回神,抓起錢袋跟在了毛豆身後。

待他們沖出城隍廟,崔晏按住胸口,火辣辣地疼痛襲來,他強忍住劇烈咳嗽的欲.望,一步步踩進雪地。

喘疾好像又要發作了。

“為什麽要去吉安巷附近的醫館?”小剪刀忍不住問,吉安巷離城隍廟可說不上近,隔着兩條街。

崔晏望着毛豆背上的核桃,良久,收回目光:“閉嘴,聽我的。”

小剪刀輕吸了一口氣,忍住想罵他的沖動。

不知怎麽,剛剛有那麽一刻,他居然感覺崔晏很靠譜,現在看來果然是錯覺吧!

他們總算找到了醫館,離吉安巷很近,名叫濟世堂。

吉安巷裏住着的非富即貴,而這附近在整個順堯都說得上是繁華的地段,醫館也大。

一行人立在濟世堂的門口,還沒等進門,就被門口的藥童攔下。

那藥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通他們,從鼻腔裏發出一道嗤哼:“城隍廟的乞丐啊。”

毛豆和小剪刀的表情瞬間難看起來。

小剪刀方才的氣勢也蕩然無存,舉起手心的錢袋,小聲說:“我們有錢。”

藥童立在階上,冷眼睨着他,“然後呢?”

巨大的屈辱籠罩在孩子們頭頂。

毛豆咬了咬牙,“擋着我們幹嘛,我們有錢,有人快要死了!”

那藥童漠然地“哦”了一聲,從小剪刀手心奪過那沉甸甸的錢袋,随後哼笑道:“這會神氣什麽,你們前幾天還在我們醫館門口晃蕩,找老子讨粥喝,這些錢指定是從不幹不淨的地方偷來的!”

這下小剪刀和毛豆都不說話了。

他們也知道,這麽多錢,崔晏一定是偷來的。

藥童把那錢袋打開,望見裏面的銀錢,輕輕吸了口氣,目光轉到小剪刀臉上:”這些錢我要拿去官府,看看是哪家丢了錢袋,讓那髒心爛肺的小賊偷去了,好叫縣令大人狠狠揍你們十幾大板!”

話音落下,小剪刀和毛豆的臉色瞬間死灰一片,絕望地後退半步。

“不是偷的。”崔晏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藥童,抓緊他的領子,說道:“你最好現在就把我們帶進去,否則死了人,我要你的命來還!”

那對幽冷的眸子在這一刻仿佛有着無限決絕的恨意,令人望之膽寒。

那眼神就好像……就好像真要當場把藥童掐死似的。

毛豆和小剪刀從來沒有見過崔晏這樣的眼神,沒有聽他說出過這樣的話,渾身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藥童同樣被他吓得一顫,随後反應過來,對方不過是個毛還沒長齊爹媽都死光了的乞丐,底氣也慢慢回來:“你有什麽證據說這不是偷的,再不滾,我現在就叫人出來把你們一個個全打死!”

崔晏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落在核桃身上,後背的起伏已經很微弱了。

再這樣糾纏下去……

他目光陡然變得決絕起來,一把抓住那藥童手心的錢袋,對毛豆喊道:“跑!”

毛豆愣怔一下,很快便反應了過來,背着核桃拔腿就跑。

這樣的事,他們做過許多回了,被人拿着木棍追趕打罵的時候,跑得比這還快。

三人立刻跑進吉安巷的深處。

那藥童似乎還在身後追着,口中罵罵咧咧個不停。

沒人敢停歇。

兩側高大的紅牆就這麽闖入了孩子們的眼底,簡直就像蜉蝣窺見了巨象的世界,他們從沒見過這麽高大恢宏的牆壁,也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精巧的屋檐,每間宅子都仿佛皇宮玉殿般令人駐目,惟有崔晏熟視無睹般,朝着記憶裏的那個地方跑去。

跑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是最後的法子,老天保佑,不要找錯。

*

溫府。

吃過早飯,溫連在衣櫥裏挑了件暖和的袍子,披在身上,慢慢悠悠地準備出門。

“少爺早。”

“哎,早早早。”

“少爺去哪兒?”

“哎,遛彎遛彎。”

心情好,溫連看誰都無比順眼,給一路上所有下人都打了一遍招呼。

無痛得子,還是個長得特漂亮,以後特有本事的好兒子,這誰不高興啊。

雖然他更喜歡女孩,但是男孩也不是不行,就當以後為結婚生子做演練了。

溫連胡思亂想着,一路走到門前,兩個小厮低着頭,默默跟在他身後。

溫連回頭,“沒什麽事,都歇着去吧,別跟着我。”跟屁蟲似的,他有點不習慣。

兩個小厮應聲退下。

溫連這下徹底舒服了,立在溫府大門前,緩緩打開門。

門縫內漏出一隙天光,漸漸地,展露出整片廣闊無垠的天空。

一只手,自天光裏伸出,毫不猶疑地抓住了他的衣擺。

溫連吓得差點蹦起來,還以為是什麽陸地水鬼,低頭看去,卻對上了一雙通紅的眸子——居然是小紅。

崔晏小心翼翼地抓着他一片衣角,像是很緊張,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睛像是頭受傷的小獸,寸厘不移地盯着他。

“你說想要我當你兒子,這話還算數嗎?”

話音落下,旁邊的毛豆和小剪刀同時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崔晏。

這是在幹嘛??

難道這就是崔晏想出的辦法?

溫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怔愣地看着他。

見溫連沒有出聲,崔晏深吸了一口氣,忍住喉間的哽意。

沒有辦法了,沒有辦法了。

他對自己道。

“我知道,是我不識好歹,我昨天不應該說那樣的話拒絕你,更不該偷你的錢,我該死。”

他越說,呼吸便随着他的聲音愈發激動,聲音也變得無力而脆弱,“我知道就算是當牛做馬做豬做狗也好,這份恩情我都還不清,我只想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求求你……”

話音未落,崔晏腳下一空,睜大了眼睛。

清淡的竹香席卷身體的周遭,他落入一個無比溫暖的懷抱,對方像是在抱着襁褓裏的嬰兒,溫柔而憐惜。

那是他此生從未有過的感受。

“胡說什麽呢,出什麽事啦?”

溫連輕輕抱着崔晏,似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伸手揉了揉小孩的腦袋,低聲笑了笑。

他說,

“有我給你撐腰,別怕。”

一剎那,時間似乎靜止下來。

胸口因喘疾而劇烈的起伏,像是激蕩的海嘯終于退去,連日的風雨逐漸安息。

此刻風停浪靜,萬事太平。

他知道,一切都會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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