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土

第3章 老土

雪下了整夜,翌日一早,順堯城難得出了太陽,窗棂覆蓋着一層薄薄的冰花,在清冷天光下熠熠泛光。

溫府上下從寂靜裏蘇醒,小厮端着熱水盆低着頭,一隊隊趕去各位夫人少爺房裏,廚房升起一縷奶白色的炊煙。

“順堯的炭真是不好,聞着總有一股焦糊味。”溫家大夫人掩住口鼻,落座在膳廳,兩旁的侍女取出暖帕,替她将手指一一擦拭幹淨。

其中一個侍女附和着道:“可不是麽,這地方窮,什麽東西都次,哪也比不上咱通州。”

聞言,大夫人嘆了口氣,緩緩道:“罷了,既來之則安之,改日再叫人去通州運些好炭過來,先緊着少爺他們用。”提及少爺,她這才發現對面仍然沒人落座,大夫人眉頭微蹙,“游青,大少爺和二少爺今天怎麽都沒來?”

游青和身旁的侍女游藍對視一眼,兩人皆是一副難以啓齒的模樣。

“說啊。”大夫人眨了眨眼睛,頗有些不解,“可是昨日看書太用功了?”

聞言,游藍幹脆裝死,将目光挪向了遠處。

游青見指望不上,深吸了一口氣,硬着頭皮道:“昨夜……二少爺去天樂坊打牌,玩了一整夜,醉倒在天樂坊,清晨才回府。”

大夫人默了默,掐緊額頭,道:“我就知道,大少爺呢?”

家裏上上下下,就連兒讓她省心,性格溫順,好讀詩書,除了不善言辭外,幾乎沒有任何缺點。

游青咬住唇,小心翼翼地低聲道:“大少爺昨天撿回個孩子,說要将那孩子過繼到自己名下,昨夜整理了一晚上廂房,他說打算、打算給孩子做個親子房。”

話音落下,大夫人一巴掌拍在桌上,聲音忽地拔高:“這麽大的事,昨夜怎麽不通知我?”

聞言,游青欲言又止地道:“夫人息怒,昨夜我和游藍想要禀報給您,但是……但是昨晚老爺在房裏吩咐,沒別的事別打擾夫人和老爺的好事。”

大夫人想起昨夜的事,臉上騰地一紅。

“哦、這樣啊。”她端起茶,抿了口,臉上的熱意終于消散些許。

這個混賬東西,怎麽什麽渾話都跟人說。

不過,連兒向來乖巧懂事,怎會突如其來做出這樣的事。

大夫人揉了揉額角,長嘆一口氣,道:“哪來的孩子,和誰的孩子,多大歲數,男孩還是女孩?”

游青立刻事無巨細地報備給她知道:“看着像路邊的乞兒,府裏大夫說是得了喘疾,進府裏時就剩半口氣了,是個約摸五歲的男孩。”

聞言,大夫人瞪圓眼睛,重複一遍:“什麽?”

她就說他們才來通州不到半月,從哪裏冒出來這麽個孩子,他家連兒竟然從路邊撿回個孩子來。

擔心大夫人責備,游青連忙道:“夫人別生氣,想來是少爺心善,對那孩子起了憐憫之心,招進府裏當個小雜役便是。”

溫連心善這點,府裏上下都是知道的,從外面撿個孩子帶回來這種事倒像是溫連的風格。

只是,哪能就這麽随便讓一個身份來歷不明的孩子進入溫家的族譜,她沒法跟老爺交代。

大夫人站起身來,恰逢端菜的小厮進門,她擺手道:“還吃什麽吃,連兒現在在哪?”

“正在西廂房布置房間,熬了個通宵,眼都沒合上呢!”

*

溫府西廂房。

兩張小榻合并成一張雙人大榻,上面用厚厚的軟被層層疊疊地墊着,一張水青色大被将整張床覆蓋嚴實,柔軟芳香。

溫連十分滿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對旁邊小厮道:“怎麽樣,堪比席夢思大床。”

身旁的小厮聽不太懂,撓了撓頭,道:“少爺,什麽是席夢思?”

“睡着特別舒服的就是席夢思。”溫連捏了捏枕頭,有些硬,說道:“有沒有荞麥殼和決明子,去藥房抓來填進去做枕頭,再加點安神的香料,料子要用最最好的。”

小厮點點頭,道:“是,小的這就去準備。”

他剛要轉身,又被溫連叫住:“對了,記得問清楚大夫,對喘疾不利的香料不要。”

小厮呆了呆,感慨道:“那孩子真是好福氣,小的還是第一次見少爺這麽對人上心。”

聽到這話,溫連嘴角微抽,這話怎麽有點幻視“管家還是第一次看到少爺對別人笑。”

給男主用的東西當然要好一些,不然他的救贖任務可就完不成了。

溫連從衣襟內側掏出那張字紙,字紙上的字跡已經消散了。

每當有救贖任務出現的時候,這張神奇的字紙才會出現一些關鍵詞,當然,有的時候也會出現一句話,比如上一次男主出現的地點,男主的身世等等。

男主五歲時全家皆亡,淪為乞丐,連名字都沒有,溫連的原身收養了他,給了他名字。

上次的任務大概就是這些了。

溫連就像在玩劇本殺一樣,靠着這些關鍵詞去做任務。

字紙的背面,寫的是他的總任務。

【找到男主并收為義子,在他幼年時期呵護他長大,完成任務後死遁。】

溫連不知道任務完成有什麽獎勵,他只知道,完不成任務,他連家都回不去。

房貸還沒還完呢,他前天剛裝修好,打算散散甲醛啥的再住,這下可好,還沒享受生活呢,就倒黴催的穿進書裏。

不過幸好他博覽群書,超愛看小說,對這些網文套路再清楚不過,溫連相信自己絕對可以順利完成任務回家。

這不,男主讓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簡直就是運氣之子。

溫連滿意地看着布置好的房間,剛要再吩咐點什麽其他,卻聽身後傳來一道女聲,語氣不甚愉快。

“什麽人讓連兒如此上心?”

溫連聞聲回頭,只見一道身着青綠披襖的身影款款走來。

他愣了愣,聽到身旁小厮道:“見過大夫人。”

他是大少爺,那麽大夫人應該就是原主的親娘了。

溫連不知原身是個什麽性格,不過管他呢,反正最多在這副殼子裏待幾個月就要嗝屁,随便演演就好。

他俯身行禮,笑着道:“娘,你怎麽來了。”

大夫人環顧四周,檀木打的書案,金邊勾的硯屏,床邊垂下的是絲紗,榻上鋪蓋的是錦被。

她兒真是大手筆,看來是真心喜歡這個“新兒子”。

頭又開始突突地跳,大夫人按住額角,問道:“我聽游青說,你昨夜撿了個乞兒回家?”

溫連笑容頓了頓,心道不妙,他試探着眨眨眼,小聲說:“是啊,您不高興了嗎?”

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大夫人剛進門時預備的一肚子勸言都憋了回去。

“倒也不是不高興,”大夫人低聲嘟哝了句,“這麽大的事也不跟娘商量,咱家剛搬到順堯,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得回通州,你說你這帶個孩子回來……”

溫連還以為要被責罵一番,沒想到原身的母親竟然這麽溫柔,而且看起來很好說話的樣子。

他悄悄走近大夫人身旁,輕聲道:“娘,你是沒見那孩子有多可憐。我撿到他時,小臉被凍得通紅,穿着破布爛衫,瘦得跟個小猴兒似的,一個勁地咳嗽,哎呦那個可憐……”

大夫人有些詫異地擡眼,看向溫連。

她兒今天廢話怎麽這麽多,從前可是跟個悶葫蘆似的,難道是為了把那孩子留下來才這麽緊張麽?

溫連殷勤地攙扶着大夫人到桌邊坐下,遞上一杯新茶,又給她按着肩膀。

“那孩子呢,叫什麽名字?”大夫人接過茶杯,享受着溫連的伺候,心情莫名舒暢了許多,語氣也柔和下來,“至少帶過來給娘看看啊。”

溫家倒不是養不起這麽個孩子,只是要入族譜不是小事,必得和老爺商量,查清身份,以免再招致禍事。

此前溫家得罪通州知府,不得已才搬來順堯,家裏可再經不起折騰了。

溫連提起男主,頗為自豪地道:“我給他取名了,就叫小紅,溫小紅。”

大夫人一口茶差點嗆死,脫口而出:“什麽破名字,老土。”

聞言,溫連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他的确是個起名廢。

她把茶碗擱在案上,煞有介事地道:“按族譜來,你的孩兒該是建字輩,跟你侄兒建安同輩。依我看,就叫建軍吧,未來可入伍從軍,報效國家。”

溫連:……

“不不,建軍不可,不夠文雅。”大夫人認真思考,“清波收潦日,華林鳴籁初,便取個華字,就叫溫建華,如何?”

溫連:…………

您這名也沒洋氣到哪去。

“那您是同意讓小紅來咱家了麽,”溫連試探着輕聲問,“他很乖,吃得也不多,您要是不同意,這事兒就算了。”

大夫人還在暢想溫連的孩子要叫什麽名字,聽到這話,猛地回過神來,有些猶豫地道:“你都帶進家了,怎麽這麽輕易就算了,人家孩子豈不是會覺得溫家戲弄于他。喪良心的事,咱不做。”

溫連簡直想給她鼓個掌。

多好的家風,他的任務居然這麽順利就完成了,老天果然待他不薄,好運溫連!

現在萬事俱備,只欠小紅。

“太好了,太好了。”溫連趕緊再給她斟上一杯茶,說道:“多謝娘,娘你真好,我這就去把他帶回家!”

大夫人被他性急的模樣逗樂,笑道:“看你急的,先用過早飯再去也不遲,今日的書別忘記背,聽到沒有?”

“聽到了,”溫連興奮地道,“我現在就去吃,吃完就接小紅回家。”說罷,他便飛奔出門。

“慢點!”大夫人笑着目送他出去,待溫連沒了人影,她才反應過來。

笑容僵在臉上。

她本來是打算幹嘛的來着?

*

與此同時,城北城隍廟內。

崔晏提着只小布袋,踩進雪地,推開廟門。

從廟門裏,傳來一陣恸哭聲。

“核桃你別怕,不會死的,一定不會死的!”

崔晏聞言,眼眸微睜。

待他看清廟內的景象,渾身的血一剎涼了,地上草席裏,核桃奄奄一息地躺在破被中間,渾頭頂鮮血淋漓,粘連在眼睫間。

毛豆和小剪刀聽到推門聲響,轉過頭來看向崔晏,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件屬于溫連的嶄新襖子上。

“你昨晚去哪了?”毛豆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猛地站起身,眼眶通紅,“去哪了!”

崔晏怔立在原地,眼底是核桃身上刺目的鮮血,那麽多血,那麽多傷,臉上全是青紫的痕跡。

他緩緩走近,緊緊盯着核桃的臉。

“昨晚你不在,核桃怕你死在外面,去隔壁財神廟找那群人要你被偷走的藥,被打成這樣!”

聲音愈發尖利,刺痛耳膜,眼前的景象模糊了瞬,毛豆的責罵聲也變得忽遠忽近。

“你說!你到底去哪了!”

“你過上好日子了是不是?身上衣服是誰給你的,你昨晚到底為什麽不回來!”

見崔晏不予回應,毛豆一拳砸在崔晏的臉上。

小布袋從手心摔落,掉出幾個熱騰騰,圓滾滾的肉包子,滾入廟堂的塵泥。

那本是他為核桃帶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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