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上人

第19章 心上人

月朗風恬,萬籁俱寂。

天邊似乎都被滿池碧葉荷花映照成青色,偶有幾只擺尾的鯉魚在船底溜過,藕荷在魚群穿梭的動靜中緩緩搖晃。

微風吹皺湖面,小船漾開清波,草蓬散發着清淡的木香,溫連酒興闌珊,懶懶散散地倚在船頭,素色衣衫襯着湖光天色,靜靜潑灑在船板上。

白皙如玉的指,垂在船畔,百無聊賴地撥弄着湖水。

好舒服。

人生就是應該如此才對。

小紅說要帶他去好地方玩一玩,沒想到崽是想帶着他到湖心泛舟,他們便從溫府小廚房偷了幾壺酒,又摸了幾碟小菜。

酒足飯飽,溫連喝了不少,腦袋暈暈的,惬意到連翻個身都懶得動,真想就這麽在這艘不知游蕩去哪裏的小船上,飄一輩子。

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扣在他的腦後,溫連惺忪地睜眼。

耳邊傳來小紅溫潤的淡聲,“來。”

變聲期過了,這小嗓子還真好聽。

溫連懶得思考,幹脆把腦袋擱在他手心,下一刻,脖頸後便被塞進一只柔軟芳香的布枕。

躺在枕頭上,溫連滿足的喟嘆一聲。

有兒子伺候真好啊——

這就是裝模作樣幾個月,榮華富貴一輩子的感覺嗎?

崔晏安靜坐在溫連身邊,恭敬細致地為他斟酒,清亮的酒液落入瑩透的琉璃杯裏,倒映出自己的臉。

他看了半晌,擡起頭,又見到溫連像熟睡孩子一樣溫順的睡臉。

良久,他輕輕問,“還要喝嗎?”

溫連從湖水裏擡起手,哼哼着去夠崔晏手心的酒杯,卻怎麽也握不穩酒杯,“要喝。”

手臂分明都軟得沒力氣了,還要喝。

崔晏失笑了聲,“我喂你?”

“不用,算了,不喝了……”溫連哼哼唧唧地答,翻了個身,懶洋洋地趴在了他膝上。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趴在了哪裏,只知道怎麽舒服怎麽躺,自然也沒有察覺到頭頂傳來的輕輕吸氣聲。

崔晏眸光凝落在他的側臉上,眼睫很纖長,濃密得像一把小扇子,睡着時就跟某種小動物一樣,很可愛。

他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好笑。

從前躺在溫連懷裏,他只覺得溫連的懷抱很寬大、溫暖,今日卻覺得他縮在自己膝頭像一只小動物般可愛動人。

“小紅。”崔晏聽到懷裏傳來一道呼喚,聲音輕得似乎能融入湖面微風中。

他下意識應了聲,“嗯。”

懷中人悶悶笑了笑,仍閉着眼,“你長高很多,也變樣了。”

崔晏附和笑笑,撥開他額頭碎發,“是啊,可還讓你喜歡?”

溫連沉吟了聲,說:“喜歡。”

翻個身,他睜開眼,眸光水亮,盯着崔晏傻笑,語氣卻沒有半分調笑意味,全是滿滿的自豪,“我兒子長大後也太帥了,一點也沒長歪。”

崔晏一怔,耳尖微紅。

他有些慶幸,至少這張臉很稱溫連心意。

溫連離開的十年裏,心底的恐慌像是野草般攀爬生長,逐漸壯大,以致遮天蔽日,他從沒有一刻放棄找尋讓溫連回來的辦法。

十年,十年時間行坐睡夢裏全部惦念着一個人的面容,害怕有一天自己會忘記那個最重要的人,溫連的名字就像被他自己用尖刀剜在心口般,他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溫連,不要忘記溫連。

可他總覺得,有什麽變了。

就連崔晏自己也說不上來究竟變在哪裏。

比如,他們分明可以在溫府好好歇下,跟毛豆核桃他們坦明身份,一起吃飯敘舊。

但崔晏沒有,不知為何,他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溫連回來了。

那尊神像,是他瞞着毛豆和核桃獨自親手捏就的,這些年來,也是他一個人日日供奉。

崔晏覺得,自己應當是早就把溫連當成了神仙,一位獨獨為他而來的神仙。

耳邊傳來溫連輕笑的聲音,“發什麽呆?”

崔晏回神,下意識搖了搖頭。

“哎,對了,”溫連八卦起來,“這些年應該有不少女孩喜歡你吧?”他有點好奇女主是誰。

聞言,崔晏聲音淡淡,低聲道,“沒有,不清楚。”讀書是為了溫連泉下有知會高興,這些年來,崔晏從未想過其他。

“哦。”溫連蔫了點,他其實是不太相信的,“那你喜歡什麽類型,我幫你留意?”

小紅看起來太清心寡欲了,腦子裏只有他這個爹,孝順是孝順,溫連就是擔心這樣下去,再耽誤小紅錯過好姻緣。

聽他要給自己留意,崔晏默了默,幹脆随口胡謅道:“我喜歡笨的,長得難看點,脾氣差的。”

溫連:“……咱就不能吃點好的。”

他懷疑這小子又騙他,這口味也太獨特了。

聞言,崔晏笑了笑,“騙你的。”

溫連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輕哼了聲。

然而下一刻,崔晏沉吟了聲,認真道,“其實我喜歡男人。”

溫連:?

一瞬間,溫連差點連滾帶爬地從崔晏膝頭飛起來。

直到崔晏又笑眯眯道:“也是騙你的,怎麽什麽都信。”

溫連:…………

硬了,拳頭硬了。

崔晏不願再談這些,轉移開話題,“天上是什麽樣的,有很多像你一樣的神仙麽?”

溫連回憶了一下,說道,“就那樣,跟人間沒什麽區別,就是科學比較先進一些。”

他偏過頭,見崔晏似是有些困惑,溫連悶了口酒,笑着說,“天上有可以載上百人到處飛行的鐵鳥,還有幾個時辰就能從順堯把人帶去通州的馬車。”

溫連該是醉了,胡言亂語起來。

“你知道嗎?世界真的很大,我們在這世上就像一粒塵埃。”

“我們腳下的路是沒有盡頭的,沿着這條路一直走下去,你會看到冰天雪地,大山大河,可以看到漫天極光,就像仙女的裙帶在天上飄,還可以看到茂盛樹林,比人還要高的蘑菇,可以用來吃的面包樹。”

“如果你更厲害一點,飛到天上去,還可以踏在月亮上散步。再飛遠一些,是整條太陽系、銀河系、更大的星系團,我們頭頂這片遙遠星空永遠沒有盡頭。”

崔晏失神地聽着,他完全想象不出那樣的一個世界。

“時間很長,長到可以讓大江大河、太陽月亮和這漫天的星星都變成塵埃,人也是宇宙裏的一顆塵埃。”

溫連長嘆了一聲,他小時候住在鄉下,那時常常可以看到夜空裏明亮的繁星,自從爸媽意外離世,他似乎也很久沒有這麽認真地看過天空了。

每當擡起頭看,所有的煩惱也變成了塵埃。

人如此脆弱,一場大雨便可以淹死一城人,一場車禍就能毀掉一個家庭,可人卻又如此堅韌,無論被天地毀滅多少次,仍然生生不息地繁衍下來。

活在這萬千星星裏的其中一顆,不被風雨災難殺死,有栖身之所,有一碗熱飯,堅強的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只要時間足夠長,一切傷痛都會消失。”溫連不知是對崔晏說,還是對自己說,“所以世上沒有事值得你難過,因為總有一天不會再疼了。活得開心,及時行樂,這才是最重要的。”

崔晏看着溫連,看到對方輕輕垂下的眼睫,溫柔含笑的眸光,像是把漫天的星星一齊裝進了眼底。

為何明明沒有半句悲傷的話語,他卻從溫連口中感受到一股難以言說的孤獨。

他緩緩擡起頭,從溫連的肩頭望向天空,剎那間,呼吸頓然滞住。

天河流淌,星羅浩瀚,廣闊的湖水在這一望無垠的星空面前,像是蒼天掉落的一滴淚。星星是不會消失的,唯有時間的流逝才可将其身影消匿,然而第二天,這些星星仍然會從天邊浮現,生生不息——沒有什麽可以改變天地,唯有時間。

好漂亮。

他震撼地看着,從未覺得天上日複一日可以看到的星星這麽漂亮。

“你看星空的時候,也是因為很難過麽。”崔晏喃喃自語般道。

溫連也會難過麽?

難過的時候,也會看星星麽?

在崔晏心底,溫連早已是真正的神仙。

他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能讓自己傷心的事,任何事情在溫連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

寬容、悲憫,又樂觀開朗,像一輪清晨的朝陽。不至灼傷,卻帶給所有人希望。

可若溫連也會傷心呢?

沒有回應。

崔晏垂眸看去,溫連早已伏在他的膝頭沉沉睡去,手心還握着半杯沒有飲盡的酒。

他輕輕地自溫連手心取出酒杯,看着溫連熟睡的側臉,鬼使神差般張開口,

“以後有我陪你,溫連,永遠不會離開,我發誓。”

少年輕手輕腳地攬住他的肩膀,像是對待一件不敢磕碰的珍寶,把溫連抱進懷裏,在他頸間輕柔地蹭了蹭,低聲道,“只我們兩個,什麽艱難險阻我都不怕。”

崔晏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在心頭銘記此刻溫連身上的溫度,一個孤寂的靈魂,慰藉了另一個孤寂的靈魂。

槳木斜支,船只飄遠。

天地清靜,一葉扁舟,蕩入滿湖星河,消匿在青山倒影中。

……

翌日一早,溫連是在溫府醒來的。

睡的是他曾經給小紅精心準備的那張“席夢思”雙人床。軟被溫香,天光熹微。

他看到不遠處角落裏的小榻上,規規矩矩地疊着一床被褥,看來昨日他家孝順小紅是把大床讓給他,自己睡去小榻上裏。可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出門,恰逢核桃打完水路過,少年下意識打了個招呼,“喲,早啊,陸子雲。”而後便挑着水桶從溫連身旁擦肩而過。

溫連點點頭,“早呀。”

片刻後,核桃扛着水桶倒回來,不可置信地盯着衣冠不整的溫連,“陸、陸子雲??”

他像是見鬼了般,一把薅住了溫連的胳膊,急切喊道:“你怎麽溜進來的,溫晏呢,你怎麽他了!”

溫連:“……冷靜冷靜,我沒有怎麽他。”

他能對自家兒子做啥壞事。

核桃卻是入戲得根本停不下來,“你別裝了,昨天我們都看出來了,你是個斷袖,想追求于溫晏,可、可你也不能這麽追啊!”

話音落下,溫連腦袋上冒出一個巨大的問號,“你說什麽?”

誰,追求誰?

他,追求小紅?

這些小崽子們腦回路都怎麽長的啊!

核桃一副小紅被他糟蹋了的模樣,眼眶紅紅,說道:“你不該這樣私闖他房間,追人要講禮法,你懂不懂禮法,再喜歡一個人也不能這樣。”

溫連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解釋道:“我沒喜歡他,我對他那是關愛,是欣賞。”

可這話核桃哪相信,他只記得昨天“陸子雲”看崔晏的那個表情,那叫一個含情脈脈。

在他這,“陸子雲”已經洗不白了。

溫連:……

他沉默片刻,決定還是不說了,等小紅回來讓崽自己想辦法解釋吧,誰讓小紅聰明呢,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然而核桃接下來的話,卻讓溫連睜大了眼睛,“而且溫晏他不是沒可能和你在一起,他以前說過不想成親,還跟溫玉叔叔說過自己是斷袖。你要追求他就堂堂正正的追,不要做如此下流無恥的事情!”

“打斷一下,”溫連愕然地看向他,“溫晏真的說他是斷袖嗎?”

腦海裏瞬間閃回到昨夜湖心泛舟,小紅笑着對他說自己喜歡男人。

草,這有沒有可能,是真的?

小紅那麽聰明,想騙一個人不要太簡單,說不定是故意裝作騙自己,其實說的是真話!

畢竟核桃是這裏最老實的孩子,從不會騙人,這點溫連很清楚。

“是啊,我親耳聽到的。”核桃想起那天崔晏和溫玉吵架。

一開始,溫玉很生氣說以後讓他娶了媳婦滾出溫家住,然後崔晏很淡定地回答,他是斷袖,不娶媳婦,到時候娶個男人回來,還要麻煩溫玉把人一起加進族譜,然後他說完轉身就走,把溫玉氣得夠嗆。

溫連怔怔地立在原地,有點不死心地再問一句,“那、那他有心上人了嗎?”

核桃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神色緊張,更加斷定“陸子雲”情根深種。

他思考片刻,決定為崔晏鏟除這個不懂禮法随意藏在別人房間的猥瑣混賬。

“有啊,”核桃努了努嘴,假裝自己一點也不心虛,“你怎麽知道,就在咱們書院裏,勸你最好還是別摻和人家了。”

對面,溫連聽到答案,總算松了一口氣。

他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穿進了一本晉江文。但是好在小紅已經有心上人了,而且核桃他們都知道。

那麽,小紅昨天說的話。

喜歡笨的,難看的,脾氣差的……

會不會也有可能是真的?

溫連倒吸了一口冷氣。

書院裏,笨的,難看的,脾氣差的男人。

他似乎的确見到過一位完美符合這些描述的人——那個把他摁進睡蓮缸裏的混賬大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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