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犧牲【一更】

第41章 犧牲【一更】

翌日。

上了一整日課, 溫連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殿,崔晏和崔清不來,這明德所比之從前更加空曠了。

聽說崔清已經從昏迷轉醒, 情況依舊嚴重,靠太醫院的藥吊着口氣,這段日子怕是不再能來明德所上課了。

“大人,奴才把三皇子殿下的牌子撤下來了。”小德子嘆了口氣, 說道:“這三皇子殿下也是倒黴,好端端的人,怎麽會突然中毒, 也不知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溫連思緒微頓, 忽然間, 他想到那一日上午, 崔晏似乎請了半堂課的假,說是被華清宮召見。

這二者間難道有什麽聯系?

雖然崔晏腦子靈活,謀略深厚, 但不至于會心狠到把麗妃和三皇子一網打盡的程度。

他兒子不是那樣的人, 小紅是看到核桃受傷會想盡辦法找到他家,以當牛做馬為條件求他救人的好孩子。

應當只是一場意外吧。

溫連不敢深思。

黃昏,後宮因麗妃的死寂寥許多, 宮裏行人也少了, 近些日子,常常還能聽到一些傳言。

有人說麗妃是慘死的, 會化成厲鬼在夜半索命。大抵是這個緣故, 入夜時分, 宮裏的宮人才會這樣少。

溫連在明德所換上侍衛的衣物,跟在小德子身後, 鬼鬼祟祟地來到華清宮。

“大人,奴才只能送你到這了,宮裏眼熟奴才的人多。”小德子把懷裏的幹糧遞給他,活像倆逃難到皇宮的難民,“這點心和幹糧大人拿着,晚上好歹墊墊肚子。”

溫連頗為感慨地拍了拍小德子的肩膀,接過幹糧,“還是你懂我。”

昨夜偷溜來時,晚飯都沒顧得上吃,回去差點餓得眼冒金星。

小德子對他還是很上心的,不愧是惠妃娘娘信任的身邊人。

溫連抓着幹糧,繞過宮門口的侍衛,找到一處宮牆的缺口,這缺口是他們昨天來發現的,周圍沒什麽人經過,很安全。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一點點從缺口裏鑽進去,剛鑽了一半,忽地聽到頭頂傳來一道冷聲,“什麽人?”

溫連登時愣住,進也不是,出也不是,腦袋冒汗,低聲道,“你是什麽人?”

那聲音似乎有些耳熟,溫連試探着擡頭看去,只見一雙黑色足靴懸在他頭頂,那人竟是坐在牆檐上的。

“問你話,老實點答。”一塊石頭扔在他頭頂,力道很大,頭盔頓時被砸得嗡嗡作響。

溫連差點被這石頭砸暈過去,連忙道,“我是來給太子殿下送吃食的!”

話音落下,那人饒有興致地笑了聲,翻牆下來,溫連擡起腦袋,看到一張熟悉且欠揍的面孔,“顧問然?!”

顧問然自然也聽出他的聲音,有些驚訝地俯下身子,端詳着溫連卡在缺口的姿态,陰陽怪氣地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江大人,怎麽,覺得大門不稱您身份,跑來這鑽起狗洞了?”

沒想到,還真讓崔晏說中了,這“江施琅”竟然寧肯鑽狗洞也要來見他。

溫連面皮發燙,咬牙道:“照這麽說,翻牆這種小偷小摸的做賊手段,也稱得上顧大人的身份?”

“哎,大人何必跟我争一時口舌之快,咱們都是為了太子殿下,”顧問然故作大方地扣住他的肩膀,将他一把拉出來,“不過,江大人這張嘴還真夠硬的。”

明明都卡住出不來了,還敢在這跟他犟嘴叫嚣,也不怕他趁機一刀子給他捅死。“江施琅”若是上戰場去,估計活不過半天。

溫連被他猛地一拽,整個人重心不穩,沒蹲住,朝着顧問然便撲了過去,瞬間将顧問然給壓倒在地。

顧問然愣了愣,望着坐在他身上的溫連,倏忽失笑道,“大人這又是唱得哪一出?”

溫連毫不客氣地踩在他身上一腳,起身拍去包袱上的塵土,說道,“烏鴉坐飛機,不懂吧?”

小臂被踩痛,顧問然眉頭狠蹙了下,倒吸一口涼氣,居然生生被溫連氣出些笑意,“成,領教了。”

烏鴉坐飛機,沒聽說過,哪來的邪門歪道。

溫連懶得跟他糾纏,朝着崔晏所在的方向而去,身後,顧問然快步跟了上來。

“江大人,下官先前跟你說的事情,考慮得如何,若你願做太子殿下的幕僚,下官必定日後都對大人畢恭畢敬,服服帖帖。”

“不需要。”溫連毫不猶豫地拒絕,雖然他本意還是會幫小紅登上皇位,但他才不想跟顧問然這種混賬二流子共事。

說不定小紅被教壞,就有這二流子一份功勞。

顧問然不依不饒地追上來,笑道,“不需要,大人何苦專門到華清宮來給殿下送吃食,若是叫旁的人發現,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大人當真對殿下情深一片啊。”

原來江施琅還真對崔晏有幾分真情,從前是他小看崔晏了,能把江施琅拿下,在前朝後宮可都算是一大助力。

溫連被他問得煩燥,頓了頓,他似是想起什麽,回身立定,朝顧問然微微笑着道,“是啊,殿下他的确乖巧懂事,任我施為,這麽好的殿下,我自然也要多多疼愛他些。”

話音落下,顧問然愣怔在原地,不可思議地指向溫連,“你……疼愛他?”

溫連冷冷道,“不像麽?”

見顧問然面色呆滞,溫連輕嗤了聲,轉身離開。

身後顧問然不甘心地喊了聲,“江大人,你說笑吧?”

崔晏那般高傲的性子,怎麽可能……可也沒準,以崔晏對“江施琅”的容忍程度,這種事情還真有可能發生!

溫連不置一詞,任由他胡亂猜測去,來到前庭,崔晏還跪在老地方,面前擱着個瓷盆,瓷盆裏的黃紙已經燒過一輪了。

他緩緩走近,輕咳了聲。

崔晏聞聲擡頭,一眼便從那身形認出了溫連,低低道,“你來了。”

今日崔晏看着倒是很溫順,想必是昨天的話起了作用。溫連稍稍放心下來,看着崔晏瘦削的身形,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四下望了望,沒有其他侍衛,把包裹打開,拿出塊精致的小點心,遞給崔晏,“吃吧,還熱呢。”

崔晏抿了抿唇,他其實已經用過晚膳。不過溫連給他的東西,他還是伸手接過,一點點吃掉。

見他乖乖吃東西,溫連心頭又軟乎乎起來,仿佛能看到當初那個五歲的小崽在他懷裏,像只小貓一樣認真吃飯時的模樣。

啊……那時候多可愛啊。

“今天又跪一天?”溫連拽過一只蒲團,坐在他身邊,有些心疼道,“不是告訴過你,沒人的時候就不用跪了麽,對膝蓋不好。”

崔晏輕輕點頭,誠實答,“做做樣子罷了,并未跪多久。”

見狀,溫連便也不好再說,他回想起昨晚陸允城的話來,低聲道:“昨天右丞相陸大人來我府上了。”

昨晚,陸允城的話說得雲裏霧裏,有些他想了一整晚都沒想明白,以他的智商玩權謀等于白瞎,思來想去還是直接告訴給崔晏知道更好些,他不懂的,男主肯定能懂。

崔晏神色并無起伏,雙手合十,似是閉目祈禱着些什麽,手上那串那串殷紅的香珠在蒼白指間更加鮮豔奪目,“嗯,他說什麽了?”

“他說,”溫連把陸允城的話一一複述給崔晏,“幽州刺史上奏,那邊早已多日暴雨,洪澇頻發。今年怕是又要不安生了。”

顧問然恰好趕到,聽見此話,心髒瞬間懸起來,急切地問:“幽州發澇災了,情況嚴不嚴重?”

溫連搖了搖頭,這些話都是他從陸允城那裏聽說,他的職務只有教好皇子,朝堂的事,他并不清楚。

“殿下,”顧問然焦急地看向崔晏,說道,“幽州有難,咱們不能就這麽幹看着!”

幽州地遠勢偏,外有異族來犯,內有朝廷不管,每次遇到天災,更是傷亡慘重一片凄慘。

在溫連和顧問然緊張的注視下,崔晏終于緩緩開口,“孤去不得。”

“為什麽?”溫連和顧問然同時發問。

崔晏睜開眼,指尖撚動香珠,淡淡道,“陸允城與孤無冤無仇,不會輕易幫孤這種事情。”

溫連趕緊湊到他面前,說道,“可他也不會輕易害你,昨天陸大人說了,他是為了國事,希望天下安寧,不像是揣着壞心。”

聞言,崔晏輕輕笑了,低聲道,“你看誰都是好的。”看陸允城如此,看他也是如此,在溫連眼裏,仿佛誰都是善良熱誠之人。

溫連不太認可,指了指身邊顧問然,“不啊,我看他就挺壞的。”

顧問然:……

被他逗笑了些,一整日守孝,死水般的心境也在此刻泛起波瀾,崔晏耐心地同他解釋:“陸允城在朝中并非中立,他看好的是年幼的六弟,崔允。崔允乃是皇貴妃所出,皇貴妃正是陸允城的胞姐。”

“崔允雖年幼,但心智赤誠,先前在孤回京之前,左丞堅持立長不立幼,想助崔穎登上太子之位。右丞認為崔穎才識有虧,性格偏激急躁,并不适合成為太子,二人常常因此起争執。”

溫連仔細地聽着他分析,越聽越有種奇異的自豪感。雖然感覺還是啥也沒聽懂,但是他兒子真的很厲害啊。

“陸允城此舉并非為了幫孤,他是在試探你。”崔晏沉吟片刻,緩緩道,“在他眼裏,你必定是和你爹一樣支持崔穎,與孤交好也不過是表面做戲罷了。”

顧問然十分不合時宜地插進一句來,“所以,江大人真的不是和殿下表面做戲麽?”

倆人同時瞥他一眼,十分默契地無視掉他,溫連輕聲問,“他以為我支持崔穎,所以必定會把幽州有災的事情瞞着你,反而告訴給崔穎知道。”

“對。”崔晏贊許地點頭,“聰明。”

溫連被誇了,腰板也挺直了不少,“還好啦。”

崔晏忍住笑意,繼續道,“治理災情是皇子功績的重要評判之一,若是真有這麽大的功勞,陸允城怎麽可能會專門留給崔穎?他巴不得崔穎德行有虧,遭皇帝嫌棄。這其中必有蹊跷,此舉是陸允城特地挖了個坑,給江家和崔穎跳。”

溫連恍然大悟,“他害我!”

“朝堂事詭谲多變,人心複雜,太傅日後要小心。”崔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順勢想要将溫連拉得更近些。

旁觀的顧問然嘴角微抽,忽然有點沒眼看。

溫連渾然不覺,仍在緊張,“那我現在應該怎麽做,他就不怕我真的瞞着我爹告訴你?”

“那也無妨,孤和崔穎都是六皇子登位之路的阻礙,除掉一個算一個。”崔晏半攬着他,聲音愈發低沉,“依孤所料,幽州澇情應當并不嚴重,但若有皇子急着去赈災立功,收攬民心,落在皇帝眼裏,其心必異。”

聽到這裏,溫連冷不丁地顫了顫,由衷感慨道,“真是人心叵測啊,那咱們将計就計,禍水東引到崔穎身上,還是怎麽辦?”

話音落下,溫連沒有得到回應,卻突然發覺自己胸前多出來雙手,他扭頭看去,臭小紅的臉已經近在咫尺,身上淡淡的檀香裹挾着略顯急促的呼吸撲灑在耳側。

他面無表情,伸手想去扯住崔晏的耳朵,“又來?”

崔晏動作極快地捉住他的指,稍微松開溫連些,擡眼看向顧問然道,“顧大人先請回吧。”

顧問然早想走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得命,殿下,江大人,下官便不打擾了。”

被最讨厭的顧問然撞見這種事,溫連臉上已然滾燙,像是快燒着了似的,咬緊下唇,不肯出聲理他。

直到顧問然離開,溫連瞪向崔晏,帶着些薄怒,沉聲道,“溫小紅,昨天爹說的話你沒聽進去?”

“聽進去了。”崔晏垂下頭,指尖在溫連的手上緩緩劃下,攥緊了他的腕子,“你說想要我做救世主,我聽進去了。”

“那你現在又在幹什麽?”溫連沒好氣地想掙脫開他的手,掙紮半晌,崔晏的手仿佛鐵铐般,紋絲不動。

“當救世主有什麽好處?”崔晏忽地發問,“當皇帝又有什麽好處?”

溫連一時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大腦飛速旋轉,給出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來,“這個……可以做很多對百姓好的事情,能救更多像核桃毛豆一樣的孩子。”

聞言,崔晏淡笑了聲,“那是你的心願,并非我的。”

為人父母者,總喜歡将自己的志向強加給孩子,哪怕溫連與他沒有任何相似的血脈,卻還是不可控制地犯了這個錯誤。因為疼愛他,所以總想讓他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樣長大成人。

他以為的好,并非就是真的對崔晏好。

溫連啞然失語,一下子找不到理由來解釋,半晌,悶悶道:“世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按你的心願發生。”

聞言,崔晏松開他的腕子,閉上眼,繼續雙手合十,不知在祈禱誰,“會的,我想做的一定會做到,十五年來,一向如此。”

這發言怎麽那麽像要被打臉的反派,溫連眉頭微蹙,剛想教育他幾句,卻聽崔晏不疾不徐道,“當救世主不難,只是成大事者,必須伴随着犧牲,你願意為之犧牲自己麽?”

這題簡單,溫連想也不想便答,“我當然願意。”

他活在世上一直順水逐流,這還是溫連第一次想做成什麽事情。

聽他答應,崔晏微微勾唇,“好,把衣服脫了。”

溫連:“?”

一只微涼的手沿着他腰腹攀上,扣緊溫連的腰,崔晏将他摁入身下,眸光沉郁,“犧牲自己,換得天下太平,你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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