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眼神【一更】
第56章 眼神【一更】
今日還算晴朗, 幾片烏雲稀稀落落地飄在通州廣闊的天空,夜幕降臨。
溫連走出靈堂,心底悵然若失, 接下來就要準備離開這個世界了。
這疫病不知崔晏要怎麽解決,以網文小說的發展,這種時候男主應該很快能找到藥方,拯救世人。
雖然之前崔晏一直貼身照料他, 但是溫連猜測大概也不會有什麽事。
因為就算真的有疫病,小紅是男主,男主有主角光環肯定不會出事的。
他從懷裏掏出任務紙, 看了看, 果然字紙上的筆跡都消失了, 系統上次應當沒有通過他的死亡申請。
如果不是顧斐然救他, 溫連現在早已是一縷亡魂了。
這回沒人能救他了,天意不可違。
溫連低嘆了聲,踏進康安王府, 這座府邸雖然寬闊, 但陳設都比較簡樸,可見康安王是個節儉淡泊之人。
能跟溫家老爺相談甚歡,甚至願意把女兒下嫁到溫家這樣的小門小戶, 康安王再壞應該也壞不到哪去。
通州有他們在, 溫連挺放心的。
溫連循着記憶找到自己先前住下的那間廂房,發現門開着, 像是有人來過。
他困惑了片刻, 又很快抛之腦後, 懶得再管亂七八糟的閑事,只以為是有小厮進過屋忘記關門。
桌案上, 筆墨紙硯俱在,溫連在硯臺上倒了些水,開始磨墨。
任務紙攤平擱在案首,溫連提起筆,在紙上寫下自己新的死亡申請。
【系統,申請無痛死亡,死法是身染疫病而死。】
落完最後一筆,溫連滿意地吹了吹紙張,讓墨汁幹得更快一些。
申請已經寫給系統,他可以收拾收拾找個安靜沒人的角落靜靜死去了。
等崔晏看到他的屍體,那時……顧問然應該會幫助他振作起來罷。
小紅,人總是要死的,死得其所是最合适的死法。
良久,溫連把墨跡幹透的任務紙仔細折好,塞進衣襟內側,又把自己所有穿過的衣服,和有可能沾染着病毒的東西全部收拾進包袱裏。
這些東西他都用過,往後都不能再用了,以防傳染,不如讓他拿走去丢掉。
準備好一切,溫連終于推開門。
門縫緩緩打開,一縷微弱的月光自縫隙處瀉出,灑落在溫連泛着烏青的墨發上。
入目的,是一截靛青色襟口,玄色錦線鈎織而成的華貴蟒紋,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溫連怔了怔,沿着那襟口向上看去。
“你要去哪兒?”
對上那雙微微泛紅的眸子,他猛地打了個激靈,剛想後退,就被一把扼住了手腕。
崔晏面色極沉,鴉羽般濃密的眼睫落下陰翳,眼底暗流湧動,像是蒙着一層薄薄水霧,胸口輕促起伏着,抓緊溫連的手,冷聲重複,“去哪?”
每一個字都好像咬牙念出來般,溫連瞬間慌了陣腳,他原本是想躲開崔晏,寫完就走的。
怎麽看崔晏這幅樣子,好像已經猜到他的計劃似的。
不是吧,這小子難道會讀心術?
“呃,”他支吾了陣,眼神亂瞟,低低地小聲道,“屋裏有點悶,我就是出去走走……”
夏天悶熱,連日下雨,他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
崔晏眸光從溫連肩頭的包袱掃過,在這一刻,他竟覺得有些可笑。
這種狗屁不通的理由,也就只有溫連會說出來騙騙他。
因為溫連知道他什麽都信,什麽都聽。
在溫連眼裏,他永遠都是個孩子,好哄,好騙,可以放心丢棄。
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他說過不要離開,可溫連還是要走,究竟有沒有一刻把他的話放在心裏?
究竟有沒有一刻,把他當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沒別的事,我就出門了?”溫連小心翼翼地問。
話音落下,崔晏緩緩勾起唇角,擡眸看他,分明笑着,笑意卻不達眼底,隐隐含着一種讓溫連看不懂、看不透的瘋念。
溫連:“……我真的得出去了!”
他剛跑了兩步,就被崔晏死死攥住腕子拽回了面前,力道之大,指節都微微透着青色,溫連被他攥痛,剛想說些什麽,便聽頭頂傳來冷然的笑意。
“去孤榻上走走?”
溫連愣怔片刻,幾乎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直到崔晏将他推進房門,幹脆利索地反手把鎖落上。
溫連終于明白過來他要做什麽,冷汗瞬間從額頭滲出來,咬牙道,“你瘋了?”
崔晏無聲漠然地看着他,緩慢擡手,把窗子也閉緊落鎖。
“崔晏!”溫連慌亂地後退,還不忘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高聲道,“別鬧了,我現在身上有疫病,會傳染的,你難道不知道麽,我沒心思跟你開玩笑!”
空曠房間內,崔晏剪熄燭火,天地色暗,他在清冷月色下一步步靠近,墨色足靴踏着窗棂樹影,面容隐匿在陰霾之下,眼底霧色更深。
溫連已經退無可退,身後就是那張床,他總不能退到床上去,這不是直接把自己放案板上任人宰割嗎?
怎麽辦?!
實在不行,就、就揍他一頓吧!
可是崔晏身體不好,萬一給他打死怎麽辦?!
溫連欲哭無淚,抓起身後的枕頭,對準崔晏,試圖打一張感情牌出去,“小紅,別鬧了,爹今天真的沒心思陪你玩。你知道我染了疫病,這幾日一直難受,你這一弄,爹感覺壽命又短了好大一截……”
聽到他顫抖的聲音,崔晏仍無動于衷,默然地走來,扣住了他抓着枕頭的手腕,淡淡開口,“那就一起死吧。”
他想好了,既然留不住,那就一起走,他們永遠不分開。
溫連微微睜大眼睛,沒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種話,連忙道:“別胡說,你冷靜一點,聽到沒有?”
下一刻,崔晏猛地将他拽到懷裏,打橫抱起,扔到了軟榻上。
溫連只覺眼前天旋地轉,再一睜眼,自己居然已經躺在了床上。
溫連:???
他力氣一直這麽大的嗎,到底誰是病秧子?
對方有條不紊地單手扯開腰帶,而後騰出另一只手将他摁進軟被。
溫連掙紮着推開他,嘴上胡言亂語道,“崔晏,小紅,你聽爹說這疫病真的會傳染到你……”
還未說完,溫連只聽刺啦一聲,身上外衣連帶裏衣竟然一齊被對方用力扯開,冷氣襲來,剎那間,他渾身涼透,心頭陡然跳空一拍。
溫連忍無可忍,朝着面前人的臉狠狠甩去一巴掌。
清脆的掌聲在房間尤其清晰明亮,崔晏的臉都被他打偏些,發絲淩亂垂落,幽藍的月光映照在他面容上,指印很快令那張雪色蒼白的臉泛起一片殷紅。
這是他第一次對崔晏動手,不僅崔晏疼,他的掌心也疼着。
見崔晏終于停下,溫連呼吸急促,努力平穩着心緒,剛想開口,倏忽察覺到唇畔落下一滴溫熱的濕潤。
他愣了愣,擡眼望去,終于看清崔晏眼底的霧——那是崔晏絕望無助的眼淚。
溫連心口所有的怒火都被這一滴淚盡數澆熄,他沉默着看向崔晏,當年牽着他喊爹爹的小孩已經長大,身形高可以遮蓋住他頭頂的月光。
一切不該是這樣的,他一直覺得,此情此景不該出現崔晏身上。
他的小紅應當是帶着溫潤的笑意,和自己心儀的女子,在洞房花燭夜剪去燈花,落下紅帳,喜結連理,白首到老。
那時他應該也是笑着的,或許會遞上一杯酒祝福他們,或許是打趣着讓新婚夫婦以後好好孝敬自己。
總之一切不該是這樣。
他快要死了,小紅掉着眼淚,兩人鬧到這樣僵持的局面。
良久,溫連忽地想明白了,他低低問,“你看過我的信了?”
只有這個可能,除此外,崔晏哪裏知道他的想法。
崔晏沒有出聲,但即便他不說,溫連也知道他的意思。
他擔心自己知道身染疫病之後,會放棄生命,選擇自殺。
崔晏一向聰明,從小在學堂夫子就總誇他會舉一反三。
溫連想起自己在信中的話,本是寫來開導崔晏的,沒成想如今,他卻拿來開導自己。
人活着就圖一樂。
要是活着的時候不開心,就等于白活了,所以,高高興興地活下去吧。
溫連希望他能高高興興地活下去,怎樣都好。
如果現在這樣就是,崔晏最後的心願……
溫連閉了閉眼,半晌,他伸出手,輕輕撫過崔晏的臉側,指印仍渲紅着,沾着濕漉漉的眼淚,眼眶通紅,挂着晶亮的淚。
他一點一點,把崔晏臉上的淚擦幹,低聲笑了笑,輕哄道,“別哭了,孩子似的。”
崔晏垂下頭,緩慢而用力地抱緊他的身體,他柔順的發頂一如從前,像只受傷的狗崽一樣在他頸間用牙齒放肆咬着,力道不輕不重,像是想傷害溫連,卻更像在折磨自己。
淚水浸濕胸口的衣襟,崔晏擡起頭,繼續悶聲固執地扯去他的衣服,溫連恍惚間從那對沾滿水光的眼底,看見了自己的目光。一霎那,他腦海裏鬼使神差般響起了一句話。
“江大人,沒人可以看到自己的眼神,只有旁人能看到。”
“溫晏看你的時候,你的眼睛也亮亮的,像是有小鳥飛出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那是一道,充滿愛憐、溺縱至極的目光,那是他看向崔晏的眼神。
溫連從未想過會接受崔晏,便也從未仔細想過自己究竟該如何看待崔晏,然而他卻一直用這樣的目光看着崔晏。
他沒有類似的人生經驗。
這難道是喜歡麽?
沒有剎然心動,一瞬歡喜,怎麽算喜歡呢?
可如果不算,為何從第一天相認起,明知崔晏有意卻仍然不舍離開,為何給他無數機會靠近自己,為何狠不下心讓他滾蛋?
為何不給自己臨死之前,一次最後驗證內心的機會?
半晌,溫連呼吸微停,心跳漸緩。
“小紅。”
他倏忽出聲,怔然地看向床帳帳頂,低聲道,“是不是這樣做,你會活得開心一些?”
聞言,崔晏愕然地擡眼,還未回答,便聽到溫連略含無奈地笑聲,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他小聲道,
“那就來吧,速戰速決,別掉鏈子,知道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