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夢魇纏身憶過往
第15章 夢魇纏身憶過往
夜色漸深,屋內點一盞小燈不滅,映在女子的側臉上,更顯出幾分傾城豔色。
她眸兒緊閉,眉間刻出一條深壑,似乎沉浸于痛苦的泥沼,難以掙脫。
夢裏的世界蒙着一層薄霧,叫人看不分明确切的場景,卻又格外真實。
這日,天氣并不晴朗。太陽隐沒在烏雲之中,連一絲亮光都無法滲透,整個世界陷入沉寂,就像一幅水墨畫,只能看到黑白兩色。
沈瑟瑟自己便是藥王谷最出色的弟子,當然清楚趙霁身中劇毒,命不久矣。可她全心全意愛着這人,無論他康健與否,都不能改變她愛他這個事實。
因為這份喜歡,她留在了趙霁身邊,盡其所能為他續命。
即便他身側還有一位溫柔解語的師妹,與他情意綿綿,花前月下;即便他明知藥引是她的心頭血,依然不顧一切求她救治楚音……即便他從來不曾愛她。
她依然選擇留下。
眼看着趙霁一天天虛弱下去,沈瑟瑟于心不忍,瞞着師父偷學了藥王谷絕技——禍水東引。
此術以命換命,逆天而行。
她心裏什麽都明白,但還是義無反顧地動用了秘術為趙霁換血。
他還在昏迷,沒有毒素的折磨,那張俊美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久違的平靜。而她已然一身殘敗,走到窮途末路。
望着男子沉靜的睡顏,瑟瑟悄悄舒了口氣。
他不愛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這樣等她消失以後,他就不會經受失去愛人的痛楚。
她那麽愛他,舍不得他受一丁點的苦。
瑟瑟決定離開。
她強撐着身體回到藥王谷中,想見師父最後一面。未曾想,等待着她的只有一片冰冷喧嚣之聲。
金屬相撞的聲音铮铮回響在耳旁,成為她永世難忘的夢魇。
滾燙的血液從身體中迸出,浸透了藥王谷的每一寸土地。
花是血紅,草是血紅,泥土也是血紅。
長劍穿過師父的身體,瘦弱慈祥的白發老人深深地看她一眼,眼中滿是不舍。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已經咽了氣。
那個總是笑着任她吵鬧,無論何時都疼她寵她的大師兄,在她眼前被人刺穿,轟地倒地。
那個喜歡逗她惹她,卻經常省吃儉用給她買胭脂的小師弟,在刀劍刺來的瞬間将她狠狠推開,獨自赴死。
她無比眷戀的家園被官兵付之一炬,從此,世上再無藥王谷。
藥王谷弟子皆習醫術,不通武藝,這些官兵大肆屠殺時,他們完全沒有還手的餘地,只能以血肉之軀築起城牆,竭力保護師門。
這些官兵識得她,也不敢動她,不約而同地繞過,尋找下一個獵殺對象。
她才施展完秘術,如今虛弱非常,連走路都覺得勉強。
鮮血大口大口地湧出,她顧不上擦拭,聲嘶力竭地吼叫,拼了命地掙紮,可她使不出半點力氣。只能趴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她所珍視的一切灰飛煙滅。
最後的記憶定格在鋪天蓋地的血色之中,鐵鏽的味道盈滿鼻間,她猛然驚醒,倉皇而起。
心頭一陣絞痛,血湧進鼻腔,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
沈稚秋捂住嘴巴,豔麗的血液便從指縫中流出。她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排銀針,在身上幾個重要的穴位快速紮下,許久,勉強停息。
女子急促地喘息着,伏下身子,海藻一般的長發鋪滿床榻,無聲痛哭。
手指緊緊扣住被褥,骨節因過于用力而泛起白色。
她恨!她好恨!
兩年來,她沒有一刻不生活在仇恨之中。
恨趙霁欺她騙她,她卻舍了性命為他治病。
恨自己天真愚蠢,引賊入室致使師門被屠。
趙家殺她父母,奪她靈脈,屠她師門,毀她情愛,此仇不共戴天——
在殒命之前,她一定要把這些豬狗之輩拉入地獄,讓他們永世不得超脫。
*
透過瓦片的縫隙,他偷偷注視着底下女子的動靜。見她神情蒼白若紙,不斷咳血,桑落指節捏緊,恨不得立刻折回京城屠盡趙氏。
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
他只是于屋檐上靜靜伫立,就像過去的每一天那樣,做她陰暗處的影子,無聲無息,靜默悄然。
等女子重新入睡,他便悄悄離開,回去住處。
葉星聞早已習慣少城主當梁上君子的愛好,但這會兒還是有些不平,憤憤道:“主子既對她好,為什麽從來都不肯說?”
他一直侍奉桑落,比誰都清楚他為沈稚秋付出多少。
“藥王谷被滅門後,您安葬了所有弟子,又重金慰其親屬,保他們下半輩子生活富足。”
“沈姑娘遭人追殺,您不顧城主的命令,親自趕去營救,把兩百多名殺手全部剿滅。”
“她入宮為妃,您竟連城主之位都能舍下,跟着進宮做了勞什子金吾衛,兩年來天天去梁上窺她,又不敢現身相認。”
“為了給她解毒,您甚至願意與平日恨之入骨的父君虛以委蛇,就是想從城主手中得到連心蠱……”
桑落蹙眉,冷冷吐出兩字:“聒噪。”
他拂袖負手,鴉眉投下一片暗色:“當年若不是我因私事趕回問龍城,瑟瑟也不至于遭此大難。”聲音漸低,帶着分內斂的憐惜,“如果我在,誰都不要想傷藥王谷分毫。”
可惜他終不能料事如神,行差一步,便叫她痛苦至此。
葉星聞嘆氣:“這怎麽能怪您,夫人病重,您回去也是理所應當。”
只能說是天意弄人,偏在他離開的時候發難。
桑落未接他的話,黑眸半阖,淡淡道:“連心蠱的事如何?”
“屬下已給靳司下了劇毒,城主對他一往情深,必會拿出連心蠱,為其延續生機。”
他唇角微揚,眉眼也因此顯出幾分柔和。
“好,連心蠱出世之日,就是我手刃桑游之時。”
聽他有弑父的歹意,星聞沒有絲毫驚訝,而是低眉順眼地說:“那屬下就提前恭賀主子執掌大權,統領問龍。”
他眼皮稍擡,輕聲問道:“問龍精銳無數,您接管城中軍隊後,是否會向慶朝宣戰?”
“不會。”
桑落摸了摸手中刀鞘,平靜地說:“我可以替瑟瑟掃清一切障礙,但報仇的事,須她親自動手。”
有些事他能代勞,有些事只有瑟瑟自己去做,方能釋然。
“問龍一城萬千鐵騎皆是她的後盾,我要她報仇雪恨,也要她一生無憂。”
這便是他無法言說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