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chapter45 鹬蚌相争
第45章 chapter45 鹬蚌相争
淮城歷史久遠,盤踞在這裏的豪門世家無數,勢力錯綜複雜,向來是其他人不敢也無法踏足的圈子,因為淮圈上流社會和普通人之間有一層厚厚的壁壘,削尖了腦袋要擠進來的人下場無外乎都和方家一樣。
方家是靠房地産起家,十五年前方榮山還只是個開發樓盤的小老板,後來乘了淮城西區大開發的東風才迅速發展壯大成立了方氏,西區的地皮寸土寸金,方榮山運氣好,靠着這股風沒幾年就身家百億。
但方家在淮圈裏終究是個格格不入的暴發戶,因為方家沒有底蘊,百年前在淮城數不上號的家族百年後在淮城依然排上不名,淮圈說到底就是個排外的大染缸,方家看似擠進去了,其實離最核心的權力體系還有十萬八千裏。
和錢打交道的事情方家能說上兩句話,而一旦涉及權力的糾紛纏鬥,方家就淪為了提鞋都不配的墊腳石,那些李家岳家白家的關系遠不止明面上的生意來往,他們還有家族聯姻,那才是上流社會真正扯不斷的紐帶。
李家的繼承人娶了岳家的小千金,岳家的大少爺和白家的小孫子結了婚,更甚在這之前,白家的某位長輩和李家分家的哪位叔叔就是夫妻,很多看似沒有聯系的家族其實背後都扯滿了密密麻麻的繩子,這些繩子纏繞着淮城的每一個豪門,唯獨沒有方家。
方家在這之間就像是一個孤立無援沒有拉環的木頭樁子,哪怕是實力比不上方家的家族,在聯姻方面都不會考慮方家,方家在淮城落了地,但卻很難紮下根,沒有聯姻關系支撐,方家永遠是根基不穩的浮萍。
所以一旦方家得罪了誰,就會立即變成衆矢之的,沒人會因為和方家生意上有聯系就站在他的陣營,他們只會迅速劃清和方家的關系,然後将他毫不留情的推出去。
牆倒衆人推的原因可能是,這堵牆其實從來沒有在淮圈這座牢籠裏發揮過作用,它一直徘徊在外圍,當它有倒下的風險時,結局可想而知。
幾乎是摧枯拉朽一般,方家在淮城被迅速連根拔起,戎家那位出手,方家毫無反抗之力,中海灣的項目被收購,方氏破産,方家的産業有的被鏟出淮城,有的被戎家接手。
一夜之間,方家十幾年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淮圈是一座有九百九十九級臺階的山,方榮山已經爬過了山腰,正在向山頂進軍,好容易窺見了山頂的邊緣,剛要伸手,就被盤踞在頂端的勢力毫不留情的踹了下去。
方氏沒了,方榮山跌至谷底。
-
白城離淮城很遠,這裏偏僻落後,治安也不是特別好,上面沒有幾個大人物坐鎮,為數不多的幾塊肥肉都被各路野狗搶食了。
市中心有一家倒閉的夜總會,老板卷錢跑路半年,三個月前才被人買下來重新開張,據說新老板是個離了婚的單身女人,經常在前臺坐着,好多人都見過。
Advertisement
那個女人也不知道是有什麽手段和魔力,本來這地方一副沒救了的晦氣樣子,誰見誰躲,沒想到被她接手以後,生意居然逐漸好了起來,尤其是晚上,奢華熱鬧紙醉金迷,一整晚的顧客都絡繹不絕。
晚上八點,夜總會大廳的前臺,除了一個接待的年輕男孩,後面的沙發上還靠坐着一個身穿長裙的女人。
她指間夾着一根煙,看着門口的侍應生接待着來來往往的人,有的是熟人,看到她還會熱絡的聊上兩句,有的是第一次來,張望着周圍的環境被帶入裏面。
女人臉上一直挂着笑容,擡手抽了口煙,正在她眯着眼睛吐煙圈的時候,門外進來一個男人,他拒絕了侍應生的指引,直直朝着前臺過來。
他問道:“聽說你們這後廚會做王八湯?”
女人臉色的笑容一頓,視線在他身上打量片刻。
“是,我們這有個好廚子。”
男人:“我想見見這個廚子。”
“我們這廚子不随便見人,你有事?”
“水庫洩洪了,抓着幾只好貨。”
女人站了起來,把煙放進嘴裏,她笑眯眯的和過來的一個老顧客打了招呼,然後走到了男人身邊,聲音壓得極低。
“跟我來吧。”
男人被一路帶上了四樓的某個包房。
大廳依舊熱鬧,沒人注意到這裏說了什麽,又即将進行什麽交易。
夜總會四樓和下面幾層不太一樣,這裏并沒有震耳欲聾的吵鬧和音樂聲,幾個包房都安安靜靜的,像是從來沒人來過。
最裏面的角落裏有一個寬敞的房間,特意裝修成了卧室的樣子,奢華又舒适。
此時柔軟潔白的大床上正躺着兩個人,男人腰部搭着被子靠在床頭,沒了眼鏡遮擋的眼眸笑意不再,情緒直白而難掩。他有些厭煩。
但語氣依然是含笑的,他說:“白城是個好地方,山高皇帝遠的,縱然戎缜手伸得再長,也管不到這邊來。”
懷裏的男孩聞言輕哼了聲,似是有些不屑:“誰要一直躲躲藏藏的,等方氏翻了身,總還要回淮城的。”
秦琮垂眸掃了男孩一眼,他倚在自己懷裏,渾身上下都是青紫的掐痕,卻沒什麽所謂,手指還在不斷的在他胸口點來點去。
注意到他的視線,方闵擡了頭,迎上去吻了他一下。
“反正總有辦法的,就算回不了淮城,也不是沒有後路,只要有錢,什麽都好說。”
秦琮笑了下,意味深長的說道:“确實,總有辦法。”
“不過還是要感謝您的,秦先生。”方闵拖着酸痛的身體往上靠了靠,他趴在秦琮肩頭,揚着漂亮的眉眼笑道:“這些生意有了保障,方家也就有了底氣,還能看戎缜和戎家人狗咬狗……”
“我聽說戎家那個大哥當年好像是私生子直接登堂入室,把人家正牌夫人氣死了才成了大少爺。”方闵眯了眯眼睛:“正好,就當我們替那個夫人出口氣了,也不算壞事吧。”
秦琮:“你倒是挺正義的,拿人當替死鬼還先給人網羅個罪名。”他手指輕撫着方闵的眉眼:“說不定哪天老夫人就親自托夢感謝你呢。”
方闵眨眼:“您別吓我,我最怕這種東西了。”
“是嗎?膽子這麽小啊?”秦琮笑着掐了下他的臉:“這可不是什麽好事,以後需要你膽子大的事情多了去了。”
方闵:“這不是還有您在嗎?秦先生,您以為我為什麽敢啊,要不是您撐腰,我早就跑路了。”
秦琮捏住他的下巴,輕輕吻了一下:“你說得對,有我給你撐腰,所以,膽子再大一些。”
“您撐腰得拿出撐腰的誠意來啊。”
秦琮表情頓了一下,垂眸看向他。
方闵勾住他的脖子:“最起碼,上床的時候就不要喊江寄厘的名字了吧,不然我會以為您這是在給他撐腰。”
秦琮笑了起來。
語速緩慢卻清晰:“好啊。”
方闵吻了上去,極為動情的樣子。
他知道秦琮以前也有床伴,但隔一段時間就會換一個,只有他,只有他是陪在秦琮身邊最久的一個人。這讓方闵很驕傲,他想,方家破落了又怎麽樣,反正他還有靠山。只要他想,他還可以有無數的靠山。
方闵閉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裏,所以他沒有看到秦琮眼底嘲諷的冷意,也完全忘了秦琮在床上的時候向來只拿他當個發洩的東西,從來都不手軟。
秦琮掐着他的脖子,第一次沒有叫那個名字,他低沉而緩慢的說道:“方闵,膽子再大一點,我會更喜歡你。”
方闵:“更喜歡我?和江寄厘比呢?”
秦琮俯身笑道:“只要你敢。”剩下的話他沒說,方闵就已經滿口答應了:“那您拭目以待。”
秦琮也愛憐的吻着他。
心裏卻想,真是個蠢到極點的小賤貨。
此時,在方闵不知道的另一邊,淮城南區某家規模不小的夜總會也在進行着某項交易。
突然進入淮城的這批煙引起了很多有心人的注意,暴利的苗頭冒了芽便再難控制,無數眼紅的人開始铤而走險,完全忘記了五年前這裏的前車之鑒。
原本只在白城夜總會之間低調流通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麽又在淮城鬧了起來。
夜色深沉而靜谧,無人窺見的地方正緩緩流淌着噬人的危機。
戎宅。
戎缜正坐在書房的靠椅上,面前的桌上放着好幾個盒子,每一個盒子裏面都躺着一條款式不同的星星手鏈,鑽石細碎的光芒在上面閃爍,昂貴的材質和精巧的設計被完美的融合在每一處細節上。
他交疊着雙腿,垂眸靜靜的看着。
男人一言不發,看不出來在想什麽,以往這個時候書房裏都不會有人打擾他,但這次卻不同,程嚴站在旁邊,一直在彙報事情。
書房內的氣氛十分壓抑,半個小時前戎缜就是這個狀态,半個小時後他依然沒顯露出什麽情緒。
“這批煙在南區鬧得蹊跷又突兀,反而不像五年前那次有跡可循,先生,牽頭的人不在淮城,南區也沒有第二個孟四和劉長明,但是……”
戎缜手指輕輕撫上了最中間的一條手鏈,他聲音淡淡的嗯了一聲,示意他說下去。
“有人在裏面攪渾水,這批煙大概率是故意弄進淮城引人耳目,好讓我們注意到背後的方家,先生,是……”
戎缜慢悠悠剪了根雪茄,點燃後夾到指間。
“程嚴。”他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問道:“你覺得這三條鏈子哪條更适合夫人一些?”
程嚴遲疑了一下,有些摸不準戎缜的意思,但還是認真回道:“藍寶石更襯夫人的膚色。”
戎缜修長的手指撥弄了一下中間那一條鏈子,上面鑲嵌着許多星星狀的淡藍色寶石。
他沒再說什麽,只咔噠一聲把盒子蓋上。
程嚴噤聲片刻,剛想繼續彙報那件事,就見戎缜站了起來。
他說:“回老宅。”
程嚴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他知道這些話沒必要再說明白了,因為他沒來得及說出來的那個名字就是戎桦,先生早已經心裏有數了。
南區這次出事太過刻意,從那批煙進到淮城再到泛濫前後不過兩天,源頭很好查,就在白城,所有線索都指向了沉寂了很久的方家,先生可以在第一時間就把方家端掉,但并沒有。
因為方家早已經是案板上的魚肉,先生動動手指就可以讓他們再無翻身的可能,重要的是方家這條魚餌後面的大魚,不,不對,對先生來說,那些背後自以為是的操盤手還不配叫大魚,不過是些不自量力的垃圾。
先生有無數的辦法收拾這些人,今天只是見血的第一步。
黑色的勞斯萊斯駛入老宅的停車坪,院內燈火通明,這是戎缜第一次在晚上回這裏,門口的人心裏驚了一下,忙迎了上去。
程嚴已經拉開車門,男人長腿跨下,徑直走進老宅。
除了程嚴還有兩個人跟在戎缜身後,迎來的人那句“先生”都沒來得及叫出口,他看着眼前的狀況,直覺不妙,額頭沁出了冷汗,趕緊跟了上去。
後院有狗叫聲響起,吵得此起彼伏。
程嚴上前推開老宅的門,然後恭敬的站到一邊。
餐桌前坐着不少長輩和晚輩,戎老太太在主位上,下面依次坐着一些叔叔舅舅,戎桦坐在另一邊,他身旁挨着的是戎謹,右手邊是他的幾個孩子,其中最大的已經十六歲了,前幾年才認回來,這會正在埋頭剝蝦。
戎老太太自己憋悶,經常會有戎家的人回來小住陪她,所以老宅并不算冷清。
戎桦看到門口的人,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了,戎謹更是吓得直接站了起來。
戎老太太皺了皺眉,出聲說道:“阿缜,這麽晚了……”
戎缜一句話都沒說,客廳有一個檀木透雕八仙椅,是整個老宅的主位,以前是戎老先生坐的地方,戎缜眼眸垂着,臉色陰沉的坐了上去。
他說:“把他給我拖過來。”
跟着戎缜進來的兩個人會意,完全無視周圍的其他人還有戎桦殘了的那條腿,直接把他從上面拽了下來。
戎桦被扯着頭發,跌跌撞撞的當着衆人的面跪倒在了八仙椅前。
他心頭狂跳,顫着手道:“戎先生……”
“我記得我警告過你。”
戎缜嗓音不高,但客廳內死寂的沉默還是讓這句話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內。
“我說的話不管用嗎?”他交疊着腿,慢條斯理的垂眸蹭了下手指。
“不是的,戎先生。”戎桦知道這件事不能瞞,他一五一十的趕緊全盤托出,他語氣又急又快:“是方家……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方家牽的頭,他們的據點在白城……”
戎缜突然起身,朝着他的胸口狠狠踹了一腳。
那些話戛然而止,戎桦瞬間朝後飛了好幾米。
這一下不僅戎桦吓死了,戎謹也驚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周圍的那些叔叔舅舅更是人人自危,沒一個人敢出聲阻止。
“所以你就把那批煙弄到了南區,想借我的手除掉方家?”
戎缜冷漠的垂着眼,語氣平淡的沒有任何起伏,程嚴卻知道戎缜現在正處于暴怒的邊緣。
因為先生生平最讨厭不聽話的東西,遑論這個敢利用先生的垃圾。
戎缜叫了聲:“程嚴。”
他什麽都沒說,程嚴卻明白他的意思,程嚴行動很精幹,他轉身對着戎老太太點了下頭,請示一般叫了一聲:“老太太。”
然而說是請示,他卻并沒有等老太太回應什麽,直接就走到了裏面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上面的臺子上放着戎老先生生前用的那根紅木龍頭拐杖。
程嚴取了下來走出去站在了戎缜身邊。
地上的戎謹看到這一幕都快尿出來了,他還記得上次他二哥在老宅拿出這根拐杖的情形,龍頭上面沾的血夠他做好幾年的噩夢了。
和戎謹一樣,其他的叔叔舅舅們也心裏驚駭,全都恨不得自己今天沒來過這裏,要不就是把自己戳瞎戳聾,免得看見眼前的情形。
戎缜走了過去,一腳踩上了戎桦的側臉。
“方家我當然會收拾,但是比起茍延殘喘的他們,我更恨你這種不長眼的廢物。”
堅硬的皮鞋底在戎桦臉上碾壓,他感覺自己臉頰的骨頭都要被踩裂了,喘着粗氣一直哆嗦。
戎缜擡了下手,程嚴就把拐杖遞進了他手裏。
“嘭”的一聲,拐杖的龍頭毫不猶豫的砸上了他的殘腿,多年前那令人驚懼的場面再次重演,當年的戎桦是因為奪權,那時的他仍然是戎家的長子,而現在的戎桦不過是個觸了家主黴頭的殘廢,毫無尊嚴的倒在地上。
沒有人敢說話。
戎家向來只有一種家法,那就是每任的家主,家主即家法,只要家主親自動了手,那就沒有人能阻止什麽。
戎缜從老宅離開的時候,所有人都像死了一樣。好像那根拐杖并不是打在戎桦身上,而是打在了他們身上。
戎桦出事的消息很快驚動了遠在白城的方家,他們知道戎桦遲早要有這麽一天,但沒想到來得這麽猝不及防,方榮山稍一冷靜就查出了淮城那批煙的事情,這才僅僅發酵第二天,白城都還沒有動靜,戎缜就已經知道了。
方榮山冷汗直冒,怎麽想都覺得事情不對勁,戎桦是他們的替死鬼,不應該暴露這麽早,可現在替死鬼已經死了,他們卻還風平浪靜,實在詭異。
他們就像是……鬥獸場上被暫時圈起來的牲口,觀賞者就在他們身後欣賞着一切。
方榮山不敢坐以待斃,連夜清理了夜總會裏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甚至把和他們做過幾筆大生意的幾個人都控制了起來。
他們戰戰兢兢,吓得肝膽俱裂,夜總會的門都不敢開。
方榮山甚至已經深思熟慮了出國的路線,打算逃出去先避一避,然而誰知道他連機場都沒到,就被幾個西裝革履的人攔了回來,那些人什麽都不做,只是限制了他們的行動。
他們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被戎缜那條瘋狗給咬死,但那條瘋狗偏偏不動,只是把他們控制在某個範圍內,看着他們驚恐絕望然後一步步墜入深淵。
方闵想到了秦琮,他想去求助秦琮,卻不知道秦琮也早已經被戎缜列入了狩獵的範圍。
秦氏也被收購了。
全淮城嘩然,很多人暗地裏都道戎缜又發了瘋,連戎家自己人都驚懼得要死。
這麽多年來戎缜一步步把秦家逼上死路,手段狠厲毫不留情,一直到今天,秦家轟然倒臺,整個淮城都籠罩在了一種陰影下。
程嚴知道這個結果是必然的,從他查到方家端倪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們的結局,因為先生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敢在他頭上撒野的人。
方家也好,秦家也罷,沒人鬥得過先生。
程嚴對這個既定事實堅信不疑,直到那天,戎宅收到了一張照片。
上面的青年昏睡了過去,靠在冰冷的牆角處,襯衫沾了髒污的灰塵,眼眶很紅。
照片背後寫着一句話:秦氏和方氏的股權轉讓書。
一張價碼清晰的明牌。
程嚴注意到照片右下角還有一串日期,那是在戎缜收購秦氏的前一天。
秦琮早就料到了今天這一步,他知道戎缜一定會把所有人逼到絕路,這向來是戎缜做事的風格,但是沒關系,秦琮也順利捏住了戎缜的軟肋。
其他人覺得秦琮有賭的成分,戎缜不會因為任何人手軟,秦琮卻清楚,他不是賭,他就是确信,這個軟肋能讓戎缜徹徹底底輸得一敗塗地。
-
一個星期前,桐橋鎮。
江寄厘自從戎缜離開後整個人都有些神經衰弱,他總擔心戎缜再像那天晚上一樣坐到他的床前逼迫他,他開始疑神疑鬼,總是半夜突然驚醒,然後滿卧室檢查一圈,檢查門鎖有沒有被開過的痕跡,檢查窗戶有沒有縫隙,檢查床頭櫃上的東西有沒有被人動過。
他幾乎每晚驚醒後都要花費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來做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否則他就不能再次安心入睡。
更甚至,江寄厘躺在那張床上就會不自覺想起那天晚上,他想起自己說的話,那句“那你去死”一直在他腦海裏盤旋,還有那串被他扯爛扔出去的星星。
江寄厘是個性子軟和的人,說話總是溫聲細語,極少和人動氣,更不用說說出那種惡毒又傷人的話,做出那種糟蹋別人心意的事。
可那明明不能算是他的錯,他也知道那不是他的錯,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想起,就連睡覺夢裏都是那個人沉默的樣子。
很離奇的,他感到有些自責。
他開始拼命做其他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把自己所有的時間縫隙都用各種瑣碎的東西塞滿,除了去琴行教小朋友們彈琴外,他還買了新的花盆種新的植物,給江崇嘗試做新的餅幹和甜點,去照顧病卧在床的明大爺,去給喬姨的小超市幫忙。
人一旦忙起來,就沒那麽多時間去想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最近江寄厘還有了新的任務,明大爺四歲的小孫子也跟着家長來了桐橋鎮,打算住一段時間,家長平時照顧明大爺忙不過來,就給小孩報了邵維琴行的鋼琴班。江寄厘正好能帶着小孩一塊過去。
明大爺的小孫子叫明揚,今年才剛過四歲,是琴行最小的孩子,連話都說不清楚,明揚小小一只,像個粉團子,走路顫顫巍巍的,總是乖乖的叫着江老師然後撲進他的懷裏。
江寄厘恍然看到了江崇還是個小小不點的時候,天天摟着他脖子叫爸爸,又乖又可愛,江寄厘心軟的一塌糊塗,索性就接過了照顧明揚的任務,也算給明大爺家裏分擔。
最重要的是,江寄厘在照顧明揚的時候,能短暫的忘記前段時間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照顧小孩很費心神,江寄厘白天帶着明揚,有時候晚上也會把他帶回家裏吃飯。
明揚和江崇是完全不同的孩子,江崇小小年紀就能完全照顧的了自己,明揚卻不能,明揚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需要江寄厘操心。
比如吃飯的時候要幫明揚帶好圍巾,還要随時看着他防止他把米飯吃到腦門上,洗澡的時候要注意他別把戲水的小鴨子喂嘴裏然後喝一肚子洗澡水,走路也要看着他以防一個不小心平地摔,畢竟明揚小朋友以前就摔過,現在門牙還缺一個口子。
江寄厘忙碌了起來,精神壓力反而不那麽大了,每天晚上的睡眠質量也在逐步提高。江崇看在眼裏,所以便也沒什麽意見,偶爾還會帶明揚去樓下玩一會。
明揚雖然還小,很多方面都沒有江崇成熟,但是明揚是個很乖的小孩子,每次跟着江寄厘去琴行都不吵不鬧,琴行的小朋友們年齡普遍在七八歲,只有明揚四歲生日還沒過,他年紀最小,但卻懂事得惹人憐愛。
他本就喜歡江寄厘,加上這段時間的相處,幾乎把江寄厘當成了另一個家長,有事沒事就粘着他,在他臉上啵啵的親。
琴行的小朋友們看到都羨慕壞了,好幾個膽子大的也要湊着熱鬧親江寄厘,最後都被珞珞攔住了。
珞珞說得義正言辭:“随便親別人是很不禮貌的表現!要別人同意了才能親,否則就是……就是耍流氓!”
江寄厘懷裏的明揚聽到了,似懂非懂的眨巴着眼睛,然後又在江寄厘臉上親了一下。
珞珞偷偷掃了一眼,臉蛋立馬紅了。
她又說:“所以,從現在開始,誰要親江老師必須先問江老師的意見!”珞珞話音一落下,還沒等別人反應過來,就速度飛快的纏住了江寄厘的胳膊,悄悄對江寄厘眨眼。她不好意思說出口,只能暗示。
江寄厘摸着珞珞可愛的羊角辮,被她逗笑了。
但心裏也多了份歉疚,珞珞送給他的星星手鏈他還是弄丢了,他知道珞珞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沒好意思問他,所以江寄厘上次主動和她坦白并道歉了,小姑娘非常豪爽的表示沒關系,還說下次再給他疊。
小孩單純童真的模樣讓江寄厘心裏更加自責,與此同時,他對戎缜那些莫名的情緒都散的一幹二淨了,他心裏再次确定,那不是他的錯,他不應該為此而對戎缜感到抱歉。
琴行因為明揚的到來熱鬧了不少,明揚不會彈琴,他連最基礎的鋼琴知識都沒學過,純粹把鋼琴當玩具,別的小朋友彈小熊和洋娃娃跳舞,明揚挨個摁過去,聽起來像一二三四五,只能彈個熱鬧。
江寄厘會在課餘時間把他抱在腿上,一個琴鍵一個琴鍵的按下去教他,明揚能聽懂就認真聽,聽不懂也聽,只不過是靠在江寄厘懷裏當睡前故事的聽,然後聽一小會就困了,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每到這時候琴行其他小朋友就能湊一大圈,圍在一起看明揚點頭打瞌睡,明明都是小孩,卻像沒見過小孩一樣。
江寄厘每次都被逗得發笑,邵維在旁邊調笑他是孩子王。
他帶了明揚将近一個星期,吃穿住行都是他在照顧,明揚的家長實在不好意思一直麻煩他,他們特意來給江寄厘送了些東西,雖然江寄厘再三表示他真的很喜歡明揚,也很願意繼續照顧他,但兩位家長還是覺得不合适,得了空閑就把明揚接回了家裏。
于是江寄厘就只有在琴行上課的時候才能見到明揚了,但也沒有持續多久,某天開始明揚突然就沒再來了,江寄厘反複和邵維确認明揚的家長并沒有給明揚請假,他有些擔心,下課後直接去了明大爺那邊。
那天明揚的家長正好有事離開了桐橋鎮,江寄厘只以為是他們帶明揚一起走了,明大爺當時狀況不太好,江寄厘便也沒有一直打擾他。
直到第二天明揚的家長回來了,而明揚依然沒有回琴行上課。
江寄厘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明揚失蹤了。
他徹底慌了神,想立即去找明揚的父母,結果還沒來得及去,他的手機上就收到一條信息,是一張照片。
上面的小孩正躺在車後座上,小小一只縮成一團,正閉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暈過去了。
江寄厘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明揚,小孩身上的嫩黃色小挎包是江寄厘送給他的,他很喜歡,裏面經常裝着自己的水杯和小零食,走到哪都挎着,江寄厘看着整個心都揪到了一起。
然而發給他照片的人除了照片其他什麽都沒說,江寄厘根本無跡可尋。
就在他急得要報警的時候,又接到了一個電話。
起初接起時對方一言不發,放在以前江寄厘會以為是什麽騷擾電話,但現在情況不同,江寄厘幾乎瞬間就确定這一定是帶走明揚的人。
他迅速開了手機錄音,問了好多遍,對方似乎很有耐心,任他怎麽說都沒反應,直到江寄厘快要急哭,嗓音裏都帶了哭腔,對方才低低的笑了聲。
“別哭啊寶貝。”
江寄厘身體僵住了,整個人如置冰窟。
是秦琮的聲音。
“你到底想幹什麽?”江寄厘握着手機的手都在發顫:“他只是個小孩子,他什麽都不懂。”
“你猜猜。”秦琮似乎很悠閑,心情也不錯,語帶笑意:“猜對了說不定我就把他放回去了。”
江寄厘聽着他的聲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一邊錄音,一邊打算用另一個手機報警,誰知他剛摁了一個一,秦琮不緊不慢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寶貝,我說什麽你就乖乖的聽,報警多沒意思。”
江寄厘的手瞬間頓住了。
他低聲道:“我沒有。”
“繼續猜啊,你猜我想幹什麽?”
江寄厘咬着唇沒說話,秦琮:“江寄厘,不要想着錄音報警,或者尋求誰的幫助,我知道你在幹什麽,你自己權衡,這個地方全是海,我一松手,這個小屁孩就掉進去了……”
“不要!”
秦琮笑了聲:“可以啊,那你能乖乖聽我的話嗎?你聽話我就放他回去。”
江寄厘:“你說。”
秦琮:“寶貝,來找我,一個人來。”
江寄厘哽咽了一聲:“那你把他放回來,揚揚的爺爺生病了,不能受刺激,我求你了。”
“太可愛了。”秦琮嗓音愉悅,似乎被他逗得很開心:“江寄厘,你聽話一點,只要你不耍小心思,乖乖一個人過來,我很快就會把他放回去。”
江寄厘沒吭聲,握着手機的手指骨節都白了,他強忍着淚水,滿腦都是混亂的思緒,許久才道:“……好,你說話算話。”
桐橋鎮沿海的地方有許多廢棄的工廠,有的已經坍塌,能從裏面看到海岸邊又高又陡的大礁石,有席卷來的海浪在拍打,海水冰冷而腥鹹。
西面臨海的這一邊是廢灘,基本沒有人過來,此時路上行駛的一輛車裏,青年縮在副駕上渾身發顫,開車的人帶笑的眼眸時不時看向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慢慢在海邊停了下來。
他撐着胳膊歪頭看着他,笑着問道:“有那麽害怕嗎?”
江寄厘擡眸瞪他,手指死死扣着把手:“揚揚呢?你把他弄去哪裏了?”
本該是極兇的語氣和表情,但是青年已經哭得眼眶通紅,抑制不住的情緒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可憐巴巴的,說出的話更是沒有半點威懾力。
秦琮覺得自己惡劣極了,他就想看江寄厘哭。
他故意道:“可能……被我丢海裏了,記不清了,随手推了一下,一下子就不見了,應該是掉進去了吧,海浪那麽大,成年人掉進去都逃不了,別說三四歲的小孩子了。”
果然,青年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
他胡亂的伸手拿到一個什麽東西,直接朝着秦琮的臉扔了過去,是個車用紙巾盒。
秦琮輕輕松松就接在了手裏,他說:“拿東西打我能躲開,要不你自己試試?寶貝,你打我我肯定不躲。”
江寄厘根本沒有心思和他亂扯,他從上車沒見到明揚的那一瞬間開始整個人就方寸大亂,他知道明揚曾經肯定是在過這裏的,這輛車的後座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但是現在明揚卻不知道被他丢到了哪裏。
江寄厘從來都不信任秦琮,也并不覺得他是什麽好人,所以對于秦琮的話永遠都是持一半的态度,包括秦琮說的把明揚丢進海裏。
“你不說話算話我現在就報警!”
秦琮笑着沉默,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
江寄厘有些急,又問了一句:“你到底把小孩弄到哪裏了?”
“海裏……”他眯着眼睛,随後又補充:“某輛車裏?還是那邊廢棄的工廠裏?或者,也有可能我把他送回了家。”
“我得想想。”
很明顯秦琮并不是在想,他就是故意的。
江寄厘情緒已經繃到了極點,他哭得肩膀發顫:“他就是個小孩子,他什麽都不懂……你不也是當過舅舅的人嗎?你不能這樣。”
秦琮挑了挑眉,往後一靠:“我為什麽不能這樣?江寄厘,想玩個游戲嗎?”
他看到青年倔強的撇開了臉,也不在意,自顧自說道:“你猜,如果戎缜知道你被我綁架了,他會是什麽态度?”
江寄厘聞言猛地擡頭:“你瘋了!”他突然開始瘋狂拽車門:“你放我下去!”
“怎麽可能。”秦琮輕輕的說了聲,懶散的看着他:“我不是說了嗎?江寄厘,你被我綁架了,你現在是我的籌碼。”
“你放屁!”江寄厘氣得口不擇言。
秦琮語氣帶了些調笑的無奈:“你暫時應該跑不了了,所以不如和我一起猜一下,戎缜什麽時候才會來找你。”
“還有,你覺得你和方氏秦氏的股權轉讓書比起來,誰更有價值?”
江寄厘渾身發冷,他視線望向車窗外,看着一望無際的海平線。
許久才嗓音發啞的緩慢道:“我連他家裏的一條狗都比不上,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