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偶然的必然

03-偶然的必然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很快,兩個男人帶着一個孩子轉出樹林,向這個池子走近。

鐵男細看一眼,男孩是白天遇見的秋元邦彥,兩個男人,秋元先生腳步微頓,但他旁邊那個五十左右歲發福的中年男人沒停步,于是秋元也沒停,姿态放得很低,亦步亦趨地跟着中年男人。

鐵男看着更煩,懶得理,也合上眼睛,向池子底滑下去,只留腦袋出水面呼吸。這個湯微燙,水裏不知有什麽礦物質,滑滑膩膩的,池底的卵石也滑膩,他專心維持平衡,感受着被水環住的壓力與溫暖,漸漸忘了自己之外的世界。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有什麽撞到他的腿,下意識去抓,抓到之後猛地明白過來,心頭突突地跳,抱着落到水裏的邦彥嘩地破水站起來,就那麽站着,拍懷裏孩子的臉,喊:“邦彥!醒醒,邦彥!”

“把他給我!”

鐵男突然發現三井壽雙手伸向他,在問他要孩子,他将邦彥交給三井,反應過來,三井是學過急救的。

三井将孩子放在池邊,單膝跪到旁邊,掰開嘴拿尾指探進口腔,很好,口腔內幹淨,他又拉着孩子的額頭和下颌,将頭仰起避免重力造成頸部的氣道堵塞,給孩子做了兩個人工呼吸。

邦彥猛地嗆出口水,跟着咳嗽起來,三井重重呼出口氣,還半蹲半跪的在孩子身邊,仰頭沖着鐵男說:“幸好救起來的及時,孩子可能是腦供血不足,昏迷滑進了池子裏,嗆了水。”

這一切只在瞬間,前後沒有兩分鐘。三井壽輕輕拍着邦彥,扭頭去看那兩個男人,中年那個還在池裏沒見着急,便沖着站在池子裏那個三十幾歲秋元說:“送醫院檢查一下吧。我只是急救,雖然孩子醒了,還是看看放心。”

看得出秋元先生在緊張,但見邦彥坐起來,只有些輕輕咳嗽,便遲疑了,回頭去看坐在池中的中年男人。

鐵男一股火氣從心頭竄出來,怒向膽邊生,全身的肉都繃緊,肌肉塊鼓得吓人。他踏步上前給了秋元一拳,将秋元打倒在池裏,罵到:“XXX,你也是個男人!你兒子你不管!”

秋元滑了兩步才站起來,嘴角流出點殷紅,見鐵男又靠近他,往後閃躲,嘴上嚷嚷:“哎你誰啊,我家的事兒你管得着嗎!”

那個中年男人不再坐着,一邊起身走出池子,找浴衣披上,一邊冷淡地對秋元說:“還是顧好家裏要緊,秋元,我們下次再談。”

秋元見中年男人要走,上前抱起邦彥,說了聲“麻煩了”,跟了上去。

鐵男被三井拽住,三井怕他把事情惹大,畢竟孩子看着沒什麽大礙。邦彥被抱走了,人醒着,胳膊死死抓着秋元的浴衣後背,像是害怕,眼睛盯着鐵男和三井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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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很快拐進了樹林子裏,鐵男還站在水裏發愣,沖着拐彎的方向,直到腦袋上挨了一下,揉揉腦袋回頭喊,“哎疼,你打我幹嘛。”

“你尋思什麽呢?人都沒影了。”三井壽說着去找浴衣披上,另一件團起來沖鐵男丢過去,“我說你愛心挺泛濫啊,比人家爹都着急。”

鐵男笑笑,也沒了泡湯的興致,招呼三井去喝一杯,說道:“等你養孩子就知道了,看不得小朋友受委屈,揪心。”

林間的路微涼,鋪着木板棧道,不寬,兩個男人并肩,将林間小路塞滿。路邊間隔有燈,幽幽的,燈下看得到一些小飛蟲,嗡嗡嗡地分散人的注意力。

等他們倆走回溫泉酒店的大廳,又撞見糟心的事兒。秋元先生跟律子老師在争吵,也許因為媽媽格外不能忍受孩子受傷害,律子難得臉上出現怒氣,可聲音依舊壓得低:“你到底帶不帶邦彥去醫院!”

秋元有些不耐煩,依然穿着浴衣,沒有要出去的樣子,眉頭皺着,“我不是說了,明天回去再去醫院,孩子現在好好的,我還有事情。”

律子已經換了來時候的那條長裙子,邦彥也穿着外衣,在律子懷裏小聲哭,往下墜着。孩子總有個二十幾公斤重,女人有點抱不住,越發着急,兩條挺細的胳膊都繃出肌肉形狀,眉心往上挑,睜大了眼睛,眼底泛着紅,下巴明顯在抖動。

她聲音高了些,語氣帶着責備:“你怎麽當爸爸的!孩子平時你就不管,現在病了你還不管!”

“我怎麽不管了,我忙着賺錢還不是養你們娘倆。別在這兒跟我吵,丢人。”秋元說着往住宿區走,律子要去拽他,又空不出手來。

鐵男強壓着火氣,按說是別人的家事,可律子老師此時看上去很可憐,着急讓她的那種自持破碎了,因心疼兒子而袒露出堅定和急躁讓她很真實。

鐵男沒怎麽思索就做了決定,囑咐三井去取車鑰匙,自己快步走到律子身邊,沒宣揚,低聲說道:“我送你和邦彥去醫院,孩子要緊。”說着伸手把邦彥接過來,立着抱在懷裏。

對于律子很難抱住的重量,對于他來說,輕而易舉。孩子有一米出頭,鐵男一手托着孩子的屁股,一手托着背部,讓邦彥的下巴靠在自己肩膀上。

律子見是伊梨的家長,一疊聲說謝謝,鞠了個九十度的躬。鐵男也沒回禮,只說不用謝,舉手之勞。

他低眼看着律子彎在他面前的背,一節節的脊椎骨從裙子上凸出,聯想起久佳來。律子要是有久佳一半的膽大,也不會被欺負成這樣吧。與講道理的人講道理,與不講理的人就該撒潑打滾無所不用。

很快,三井帶了車鑰匙回來,還有鐵男的衣服和錢包,裝到一個袋子裏,問用不用一起去。

鐵男空不出手,見律子接過來袋子,對三井囑咐說:“不用你,你要看見久佳幫我說一聲,我很快回來。”然後抱着邦彥大步向停車場走。

律子向三井又鞠個躬,匆匆跟着鐵男,幾乎用跑的,才跟得上鐵男的步子。

三井壽看着他們仨走向大堂外漆黑的夜裏,再看看時間真的很晚了,覺得還是不要去打擾久佳她們。他說不上哪裏不太舒服,總覺得鐵男這事兒辦得不太妥貼。他有一種鐵男将要走得很遠、很遠的直覺。

下山有一段路,沒燈又很窄,貼着山崖,限速40。路況這麽差,鐵男開得不快。他感覺氣氛尴尬,糾結半晌,還是忍不住問:“你先生,一直這樣對你啊?”

律子在後排座位上抱着兒子,心疼得要命。邦彥倒很乖巧,止住了哭聲,安靜窩在那裏。她想了想,解釋說:“其實,他還好,他……今天确實有事情要辦。”

鐵男有點噎得慌。他不太分得清律子說的是他作為外人看不見的真相,還是為了面子不想把生活說得不堪,又或者其實是嫌他多事。一直到出了山路,鐵男才又找到個話題:“你怎麽不找酒店幫忙?一般的酒店都有車吧。”

律子帶緊張,拘謹地解釋:“邦彥爸爸怕酒店問些有的沒的,太麻煩。我覺得我們倆送孩子去醫院更方便。一時着急,後面的事還沒想。”

鐵男後悔問了,問了更生氣,秋元家這倆人,還真是般配,他一個外人,少吱嘴吧。等快到熱海市立醫院的時候,他才又開口:“老師,你找時間自己考個駕照,方便。以後接送邦彥也好。”

他沒聽到回應,瞟了眼後視鏡,發現後排座位上的律子眼睛紅彤彤的,嘴角卻往上翹着,也不知到底是哭還是笑,那張羊羔似的臉,柔柔的,說不上漂亮,倒很耐看,叫人不忍心看着這只小羊掉下橋去。

他說不清楚,不敢再看,又重新關注回路況去。一直到車停在了醫院門口,他才轉身看着孩子,猶豫着問:“要不我陪着你?”

“不用了,已經太麻煩你了,田中先生……你比我以為的好。”

鐵男沒聽見哭腔,于是放了心。他在車裏點了支煙,看着律子牽着邦彥一起走進醫院,穿過玻璃門,走到導診臺。他忽然對自己笑笑,回溫泉酒店了。

比她以為的好?她原來覺着我什麽樣?壞人?鐵男打開車廂內燈,對着鏡子仔細端詳一圈自己帶着胡茬的粗糙的臉,自我感覺很和藹,伸手指頭插進卷發裏,順着梳到腦後去。

一直到幾天之後,鐵男抱着半睡半醒的久佳,忽然問:“媳婦,你覺得我好嗎?”

久佳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他聞到她發絲間飄出來的奶香味,他的手從她肩膀滑到腰,又滑回她圓潤的肩膀,細膩的觸感從他的手掌順着血管向上爬,爬到他心裏去,又爬向四肢百骸。

在他已經忘了他的問題的時候,才聽見久佳懶洋洋地哼出聲:“好,阿鐵,你是最好的。”

鐵男本來還想問問,比如“我哪兒好”、“你跟我結婚不委屈嗎”、“你會不會覺得我配不上你”、“你說什麽樣日子才幸福”、“什麽樣的人才适合做夫妻”……但此時此刻,他都忘了。

他的思緒被海浪拍碎,從腦海順着脊椎往下流淌,他的臉埋在久佳的脖頸裏,滿懷溫柔。他在她的熱情裏忘了一切,血液翻滾得他只剩了一句話:“久佳,我想你。”

玫瑰開出了花,連花莖上紮手的刺兒都那麽美。

等洗了澡回來,鐵男開始打瞌睡,久佳卻被折騰精神了,靠着床頭,拉過鐵男寬厚的肩膀放在自己腰側,掰過鐵男的臉,那手指頭分開他的眼皮,審問:“你那天沒陪着人家檢查完?”

鐵男枕着久佳軟軟的小肚子,憋不住笑,拉過久佳的手親親她的手背,“媳婦,你講講道理,我連醫院大門都沒進,我就沒下車好嘛。”

“那你就不對了,”久佳挑剔起來,“一個女人帶着個生病的孩子,你要幫忙就該幫到底。”

鐵男也不知道久佳說的是正話是反話,不太敢接茬,笑說:“邦彥倒挺乖巧的,咱倆再生一個怎麽樣?伊梨都6歲了,沒小時候好玩了。”

久佳也沒接鐵男的茬:“你別給我改變話題,酒店有車,也有出租車,還有救護車,你大半夜的充英雄去,你到底怎麽想的?”

“什麽怎麽想的,那不是伊梨的老師麽,順手幫個忙,回頭在學校,老師也能對咱閨女好。困了,睡吧。”

久佳把想起來的鐵男按下去,“那你跟秋元先生動手幹嘛?”

三井怎麽什麽都說,鐵男恨恨地想,擡手搭到久佳脖子上,臉上笑得更明顯,避重就輕:“你說秋元老師是不是太懦弱了,怎麽會有那樣的人,我當時就想,她要有你一半要強,她老公也能對她多尊重點。久佳,我特喜歡你身上那股勁兒。”

久佳被鐵男安撫下來,放鐵男回去躺好,她起身關了燈,也躺回床上,拉着鐵男的手看着幽暗的天花板,低聲說:“人和人不一樣,生長環境不一樣,性格也不一樣,也許律子老師的家庭比較傳統……哎,你覺不覺得女人柔柔弱弱的,挺招人疼?”

她見鐵男沒理她,側頭看看鐵男,發現他已經睡着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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