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生最大的夢想是退休

04-人生最大的夢想是退休

進入七月,雜志社的選題會頻繁起來,久佳也跟着忙碌起來。她負責的專欄以生活、情感為主,偏小資情調,刊登的多是些敘述類散文,配合美編将文畫結合得唯美。

這類內容受衆廣泛,畢竟人人都逃不脫情網去,但話說回來,這種東西的新意也少,太獵奇的不符合欄目風格,能刊出來的,都是新瓶裝舊酒。

會議室的冷氣給得夠足,只穿了襯衫的久佳後悔沒把外套披上。直到她在會上提了幾個議案,主編在筆記本上寫了幾筆便停了手,一直垂眼看膝蓋上的記事本,似乎對議題完全沒興趣。久佳的後背開始潮濕,握着馬克筆的手心也出了冷汗。

她站在會議室立着的展示白板前,講選題講得越來越沒底氣。“所以……所以我覺得……以悲情型和娛情型故事為主體,依然是比較有看點的……”

“田中”,西裝革履的中年主編打斷了她,緩緩擡起頭,從久佳的職場黑皮鞋的半高跟開始,一路向上審視,眼睛走過勾勒出纖長小腿線條的黑絲襪、束縛步伐的深灰窄口西裝半身裙、扣緊的蝴蝶形寬腰封、挺起的白襯衫、細嫩的脖頸、最終停到久佳那雙強作鎮定的圓眼睛上,氣勢居高臨下,“說到這兒吧,會後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是。”久佳咽了口唾沫,收拾起她的會議記錄本,走回座位去。幾步路她走得卻很艱難,盡量挺直脊椎掩蓋她的不安。她不會要失業了吧?

主編的辦公室在樓上,不跟責編和大辦公室同層。散會以後久佳沒回辦公室去取衣服,走在主編身後,拿捏着距離,放輕步子。此時她的汗已經消了下去,再次開始覺得冷。

辦公室有一扇巨大的玻璃隔開走廊,玻璃上挂着銀灰色的百葉窗,合攏着。主編前腳進屋,沒去辦公桌旁,坐到了另一邊的沙發上。久佳後腳跟着走過去,站在大約兩米之外,先開了口:“主編。”

“嗯。”主編敷衍似的應答。

久佳不明白主編到底什麽意思,嗯了一聲之後又開始打量她。她心裏有點發毛,握着記錄本的手開始用力,勒出筋來。主編的眼神像挑選貨物,久佳感覺被冒犯,她想主編再這麽看她,她就拿筆記本砸主編的腦袋。

主編忽然笑了笑,不再審視她了,展開手指向旁邊的沙發,請久佳坐,“放松點,坐下說,好事。”

“謝謝。”久佳行個禮,姿勢乖巧地坐到沙發上。與對面主編的松弛自然不同,她只坐一半,雙腿并攏,身體前傾,等着主編的下文。

主編翹腿靠着沙發背,面帶笑意,也算客氣,“田中,是這樣,前些天管理層開了個會,打算打造幾個明星編輯,你也知道現在所謂‘美女作家’很有賣點。”

久佳等了一下,發現主編已經說完了,她這才咂摸明白,主編的意思是說要打造她做明星編輯,在等她回應。“我?主編,”她頓了頓,覺得尴尬,“那都要做點什麽?這是給雜志社做廣告嗎?”

主編放下了腿,上半身傾向她,笑說:“你今年二十幾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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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佳往後微微躲了躲,“二十七。”

“結婚了?”

久佳緊繃地握着筆記本讪笑起來,“我閨女都六歲了。”

主編又靠回沙發上,點點頭,不再看久佳,翻開筆記本,拿筆寫了些什麽,邊寫邊毫無感情色彩地快速說:“就是打廣告,可能會上些訪談欄目什麽的,電視的傳播率可比雜志高得多。不過咱們得先簽合同,以免你紅了再跑了。你先回去吧,等公司安排好了再找你。”

久佳走出辦公室,才發現自己又出了一身汗,被冷氣吹得直打哆嗦。她很久沒試過這麽心裏沒底了。從她入職轉正,工作上一步一個腳印,升得快但很穩。挺喜歡做責編,麻煩的事當然有,總體來說,她做得很不錯。

她原本的規劃是35歲能升到主編,正式進入公司中層。那是她所能想象的職場天花板。當“明星編輯”完全在她計劃之外,也在她認知之外,她缺乏相關的想象力。一個全新的,讓她覺得不踏實的領域。

七月份,是北半球最炎熱的時節,鐵男的貨車裏沒空調,只有個小風扇,聊勝于無。外面熱,車裏更熱,他連背心都不想穿。車開到配貨點,他握着他的背心,最終還是丢到副駕駛上。

只有庫管員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女人,聽說是老板家的什麽七扭八拐的親戚。剩下幹體力活兒的全是男人,誰也不比他穿得多,他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他拿着兩聯提貨單走到庫管跟前,笑笑說:“姐,我來提貨,你記一下。”

“嗯,”庫管看了下兩聯一樣,提筆在臺賬上登記,瞟了眼鐵男,從桌子旁邊裝着冰水的桶裏提出一瓶果汁,遞過去,也笑說:“天可夠熱,阿鐵,你怎麽不上夜班?賺得多還涼快。”

鐵男擰開瓶蓋,一口喝了半瓶,果汁涼絲絲劃過喉嚨流到胃裏,酸酸甜甜,很消暑。他随意抹了把嘴角,笑得頗真誠:“孩子小,我媳婦忙,我得回家看孩子去。”

庫管大姐停了筆,側頭細看看鐵男:“你多大,告訴姐,你有四十?”

鐵男笑出了聲,搖搖頭,“我看着那麽老嗎?我的姐姐,我才過三十。”

庫管也笑起來,點點頭,又對了一邊單子,順手填上去兩單交給個年輕消瘦的陌生小子,對鐵男說:“剛才添那兩單,辛苦你送過去吧,電話打倉庫來了。”

“行,那我提貨去了。”鐵男一口答應,跟那個新來的小夥一起進了倉庫。

倉庫很熱,沒窗沒空調還點着燈,感覺裏邊足有五十來度。冷庫不在這邊,還得過兩個路口。他沒心情跟新人閑聊,等這小子能熬過這個炎熱的夏天,再好好認識吧。

這是個連鎖便利店的倉庫,上午九點,下午三點,鐵男一天兩趟給便利店補貨。夏天飲料賣得快,補貨單有多一半是死沉的各種水。

等鐵男裝好車,他身上的汗已經淌成了溜。手中剩的半瓶果汁失去涼意,可惜。他得趕緊送貨去,送完去接伊梨放學,這大熱天的,熱着伊梨他心疼。

下午4點多鐘,伊梨在興趣班握着水筆在紙上塗塗抹抹,小手抓着筆,畫得毫無章法。教室裏有二十幾個小朋友,桌椅板凳圍成大半個圓,老師坐在圓心位置,支着畫板,調水彩畫點兒藍天白雲小動物。

鐵男到了,在走廊裏站了一會兒,靠着牆,走廊雖然沒空調,好在也沒陽光,起風時候有些涼意。他挨着窗子往裏看,伊梨站着勉強到他的腰,坐在那裏更矮,團成一塊軟肉。

他想起伊梨剛出生的時候,還沒他胳膊長,紅紅皺皺的小不點兒,餓了哭,吃飽了就笑,除了吃就是睡,睡着還會做夢。原來小嬰兒也做夢的,伊梨睡着忽然咯咯笑出聲,吓他一跳。

他的歡喜從心裏溢到眉梢嘴角,沒有孩子之前,他從沒想過小孩這麽可愛。現在他是有女萬事足,他的女兒,從他手裏,從丁點大長到上了學,以後還要上中學、大學,交朋友、男朋友,結婚,建立另一個家庭……他忽然又開始心酸,想想都舍不得。

沒等他的心疼繼續發酵,下課了。小伊梨看見爸爸,歡快地向他跑過來。于是他忘了剛才的心酸,把閨女舉高,又抱進懷裏。

伊梨咯咯咯地笑,摟着爸爸脖子,突然又皺起眉來,奶聲奶氣地說:“爸爸臭。”

鐵男拎着自己的襯衫領子聞聞,是有股汗酸味。他親了一口伊梨的臉蛋,笑說:“臭你也得忍着,誰讓你是我閨女的。”

跟公司配的貨車不一樣,鐵男日常開的是一輛小型轎車,有空調,省油省地方,代步方便。時間還早,他帶着伊梨一起去超市購物,他喜歡做菜,正好久佳忙。

伊梨在他旁邊一刻不停地說話,說白天上的課,說剛才畫的兔子和小羊,說着要給他看,站在那兒翻書包,沒翻到便嘟起嘴不高興。

鐵男輕易地把女兒和書包一起提起來,放進購物車裏,讓伊梨別着急,慢慢翻,他等着看。

“是田中先生?”

鐵男在一片白光、散發涼氣的牛奶冷櫃前被叫住,尋聲望過去,見是律子老師,身着淺綠色的長裙,一條奶白色的寬腰帶,在側腰打了個蝴蝶結,頭發也被奶白色的手帕系住,笑盈盈地推着個購物車站在轉角處。

他忽然記起,遇見她幾次,她都穿着長裙子,将腰束得纖細。

伊梨脆生生的向律子問好,她已經翻出了她的畫,展開給老師和鐵男看,小兔子塗成橙色,小羊塗成了淺綠。

律子誇她畫得好。鐵男笑問:“為什麽塗成這樣?”

伊梨說得很驕傲:“吃什麽就像什麽,兔子吃胡蘿蔔、羊吃草,所以就這樣。”

鐵男拿了一大桶牛奶塞給購物車裏的伊梨,笑說:“那你就多喝牛奶,變白白的。”然後跟律子沒話找話瞎聊以免尴尬:“邦彥呢?沒帶他一起?”

律子客客氣氣地笑答:“邦彥在附近的補習班上課,我買完東西去接他一起回家。”然後指個方向,示意先走。

久佳這天沒加班,心裏亂糟糟的,什麽稿子都看不下去。臨下班時候,将電話打到了美奈那裏。美奈看看來電號碼,又擡頭看看對面的三井壽,說聲“久佳”,接起電話,放低聲音說“喂”。

“在哪兒呢?”

美奈答:“喝咖啡。”她在銀座仙都飯店的頂層旋轉餐廳,坐在能遠眺航空港和那片海灣的地位置。

“有空嗎?想約你吃晚飯。”久佳說。

美奈又看看對面的三井壽,歉意地笑,對電話說:“有空,我去接你下班。”

三井壽見狀猜到緣由,點頭小聲做口型:“我回學校,籃球部有訓練。”

“我去找你吧,你在哪兒喝咖啡呢?”電話裏說。

美奈報了地址,挂斷電話要結咖啡賬單。三井壽笑說怎麽能讓女士買單啊,是他邀請她,自然他結賬,邊說邊撿起椅背上的西裝外套,道了別,往吧臺走去。

那個颀長的身形,真的好看。美奈回頭目送三井離開,不得不說,跟這樣好看的人約會,是件賞心悅目的事情。再加上三井先生有趣又知趣,讓約會更舒服。

她對他們并沒生出過多的幻想,沒到那個程度。而她敏銳地察覺,三井也沒有。不過是日子無聊,有個約會對象消遣,若合得來,在彼此身邊釋放些多餘的精力也不錯。她覺得,三井對感情的态度,成熟得不像二十六歲。

與久佳這種跟初戀結婚的人不同,美奈的情史更豐富,小男友她也交過。總體來說,她對年輕男孩的印象不太好,要麽不太懂尊重女性,要麽愛得要死要活的不夠自我。

但三井先生顯然是個特例,投入得相當有分寸,真不像年輕人。美奈對三井壽的情史産生了好奇,他必然是有經驗的,也許感情方面受過什麽傷?

她的思緒還在随意的飄,突然被拍肩膀,身體跟着一抖。

久佳的胳膊順勢向美奈身前抱過去,在她身側扭頭笑問:“你在想什麽呢?那麽入神。”

“沒什麽,你才是,突然約我,”美奈仔細看看久佳的眼睛,似乎有點發紅,擔心起來:“你哭過?”

“有點感冒,公司空調太冷了。”下了班的久佳,換上T恤和仔褲,圓眼睛加上臉頰尚有的嬰兒肥,鼓溜溜的,整個人看上去還像二十剛出頭。她坐下點了個蔬菜沙拉,有一口沒一口的吃,不太有精神。

美奈越發擔心,久佳這樣子,可不只像身體不舒服,“你要不要來杯酒?我在這裏還存了瓶軒尼詩年份幹邑。”

久佳終于丢掉她并沒胃口吃的菜葉子,盯着美奈緩緩靠到椅背上,“你想上電視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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