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鄉下老家
鄉下老家
楚詞這年五歲,最讨厭的事是回鄉下老家。
老家距市裏的家不過一小時車程,條件卻是雲泥之別。
沒有抽水馬桶,旱廁蛆海翻波,臭氣沖天。
沒有擰開就能嘩啦啦流水的水龍頭,只有一口深不可測的水井。
堂前屋後爬滿了各色昆蟲,飛天遁地無所不能。
最讓她惶恐的還是夜晚。
星星月亮還有媽媽手裏的電筒是僅有的光源,照着哭哭啼啼的她去上廁所。
死寂的夜裏,夏天的蟬鳴和蛙聲,冬天山裏野狗的嗥叫,無一不在一下下刺激着她那點微薄的承受力。
媽媽會柔聲細語哄她:“小詞乖,咱們回來是祭祖的呀,祖宗保佑,大伯步步高升,爸爸做生意掙錢……小詞以後吃穿不愁……”
祭祖,每年冬夏各一次,每次三天,楚家人再怎麽天南海北也要齊齊聚過來,一起在祖宗牌位跟前燒香供奉。
老家早沒什麽人了,村子荒敗得不像話,曾經顯赫一時的楚家老宅也灰頭土臉。
每次回來前三天,爸爸都還要雇人來掏淨井裏的淤泥、鏟幹淨大院裏橫生的雜草……勉強将大宅收拾出個能住人的樣子。
楚詞抽噎着問媽媽:“爸爸有錢,為什麽不在這裏蓋一座像我們家那樣的房子?”
楚詞在市裏住別墅,別墅裏什麽都有。
媽媽知道原委,但不方便對五歲小孩解釋,只好編個理由哄騙過去,再岔開話題,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很快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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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了祖還要大吃大喝一整天,要請村子裏所有人來。
村子裏早就沒幾個人了,就叫隔壁村的人也來,三個村子勉強能有十桌客,一桌坐七八個老人,湊不齊半口牙。
這一天是楚詞唯一開心的時刻。
楚家所有懂了事的人都要去待客:給前來吃飯的老人家們端茶倒水、擦桌子上菜,再挨個桌敬酒,還要給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一個紅包。
楚詞還不是懂事的年齡,只會添亂,不會待客。
那桌上的飯菜每一盤都格外有味,楚詞吃得滿手滿臉都是油,還會偷偷往兜裏塞雞腿和丸子,預備着帶到城裏繼續吃。
媽媽發現了也不會怎麽樣,只會叮囑她別吃傷了食。
她在高高的木頭桌子下穿梭,時不時伸一只小手上去摸兩口吃的。
爸爸和大伯已經開始敬酒了,小盤裏滿滿當當都是酒杯,爸爸和大伯一人一盤,跟桌上每個老人碰酒。
那酒她偷偷嘗過,看起來像白水,實際上辣得舌頭都疼。
她不喜歡爸爸喝酒,爸爸喝醉了就會吐,吐得眼淚汪汪,媽媽和哥哥都心疼。
于是她眼珠一轉,抱起桌下的一瓶酒就跑。
跑得遠遠的,爸爸就喝不着了。
喝不着就不會醉、不會吐,不會難受了。
楚詞一手捏着雞腿鴨腿,一手攥着兩個丸子,兜裏揣了橘子和糕點,胳膊緊緊摟着未開封的酒瓶,一路順着小河朝村子深處跑。
她要把酒藏到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不知跑了多久,楚詞忽然感到有些累。
周圍一切都很陌生,媽媽只允許她在老宅和祠堂周圍轉悠,這裏是什麽地方,她一無所知。
前面有一棵大樹,樹下隐隐綽綽似乎有一座小屋,楚詞朝着小屋走,媽媽教她背了手機號碼,她想進屋去請人幫她給媽媽打電話。
我把好吃的分給他們,他們肯定會幫我打電話的。
楚詞在心裏打着小小的算盤,一直走到了大樹近前。
昨天晚上才下過雨,樹下水汽蒙蒙,一座小小的、破舊的院子孤零零地倚靠着大樹,看上去有些可憐。
院子只有一圈圍牆與一個門框,門框上沒有門,楚詞吃力地邁過門檻,走了進去。
裏面是一間房,房子也沒有門,一座比人還高的神像坐在裏面,腳下擺着個石盆,盆裏堆着許多土。
楚詞知道這是做什麽,她家祠堂就是這樣的,上面是列祖列宗,下面是燒香和紙錢的大盆。
只不過她家的列祖列宗只有牌位沒有塑像,而面前的神像卻只有個模樣,沒有牌位。
楚詞左右張望一圈,已經忘了要打電話的事。
她将懷裏的酒瓶慢慢放下,揣着一點好奇仔細去仰望那座神像。
神像是個女人,仿佛由石頭雕成,外面上了一層厚厚的漆。女人頭上有個黑色的發髻,一雙眼微微向下垂着,楚詞覺得一進這間房子就被那雙眼罩住,無論走到哪裏,神像都在看着自己。
她倒也不怕,只覺得女人看起來很落魄,油漆褪了色,灰蒙蒙的,外殼也脫了不少,十分斑駁。
楚詞的心顫抖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神像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實在是件很令人難受的事。
“鴨腿給你吃。”她舉着鴨腿往前走了幾步,前面沒有供桌,唯一的石盆裏積了東倒西歪的斷香,鴨腿不知該放在哪裏才好。
楚詞想了想,學着父親和大伯給祖宗們擺貢品的樣子,把鴨腿擺在了神像腳下。
還有雞腿和丸子,楚詞不是小氣的人。她同情神像,願意将所有東西分給它吃,最後還想起有酒,于是把酒也帶了過來。
她見過父親燒香之後要往地上灑酒,媽媽說那是請列祖列宗喝酒的意思。
“你要喝嗎?”楚詞把酒瓶舉過頭頂,努力想讓頭頂那雙眼瞧得更清楚些。
神像依舊垂着眼,不言不語地向下瞧着。
楚詞想打開酒瓶倒一點出來,但手勁小,也不得法,怎麽都沒能打開酒瓶。
反倒是手上抓了肉,油膩膩的,一不小心就把酒瓶砸在了泥塑面前。
楚詞被酒瓶破碎的聲音吓了一跳,忽然打了個冷戰:“對……對不起。”
四下裏沒人,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要道歉,一陣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風掀起她額前的劉海。楚詞默默退後了幾步,學着媽媽平時安慰自己的口吻喃喃道:“這個酒不好喝,破了就破了,你吃一些鴨腿雞腿,剩下的明天再吃,小心傷食。”
爸爸和大伯擺完貢品都要說兩句話,讓列祖列宗好好享用。
但她祭祖時一直盯着那些貢品瞧,卻沒見到真的有祖宗出來吃那些東西。
神像大概也是一樣吧。
她那顆小小的心裏忽然就有些說不出的傷感——畢竟她是真心實意請神像吃東西的。
又不知過去多久,楚詞總算想起來自己該回去了。
可回去的路在哪裏呢?
她早就認不得了。
跨出小院的門檻,面前的霧似乎更重了,周圍的樹和草都變成了模糊的綠,只剩下腳底一條路是清晰的。
楚詞懵懵懂懂地踏上那條路,順着路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又遠遠聽到了嘈雜的人聲,看到了因宴請賓客而搭起的紅色涼棚。
“媽媽——媽媽——”楚詞大叫着朝那個方向奔去。
她很想撲在媽媽懷裏大哭一場。
那天夜裏她做了個夢,夢裏又見到了那尊神像。
在一片濃霧裏,神像緩緩擡起了雙眼……
之後楚詞就醒了。
夢的畫面與內容一點點在她心頭消散,她發現自己無論怎麽努力都回憶不起神像的模樣了。
甚至不知那究竟是不是真實。
隔日就要回家。
楚詞和哥哥們閉着眼在車上小憩,聽到爸爸媽媽在用很低的聲音聊天。
媽媽的聲音裏有些擔憂:“小詞是不是撞上什麽了?昨天哭成那樣,以前從沒有過。”
爸爸沉吟片刻:“回去你帶她上醫院看看。”
媽媽“嗯”了一聲,一時間,車裏有些沉默。
過了一陣,媽媽又問道:“陳師傅算的日子在哪年?”
爸爸嘆了口氣:“還得五年。”
媽媽又說:“五年啊,快了,快了。”
後來的事楚詞就記不清了。
就在她幾乎要将這點小小的插曲忘記時,下一次祭祖的時間也到了。
楚詞心裏有惦記,在鄉下的三天就不太難熬,媽媽看她不哭不鬧,誇她長大了,懂事了。
捱到吃飯敬酒那一天,她又順着小河往村子深處跑,忽然想起來沒帶吃的,又折回一趟,在杯盤碗碟之間摸了兩手食物,還給衣兜裏塞了一瓶奶。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到那裏的,反正樹在,房子在,裏頭的神像也在,她上前細細檢視,想記清楚神像的模樣,又四下裏張望,尋找自己半年前在這裏摔碎的酒瓶。
神像還如從前一樣,只是破碎的酒瓶不知所蹤。
楚詞把食物和奶放在神像腳下,然後擡頭望向那張臉,喃喃:“你慢一點吃啊,噎住了就喝一口奶。”
神像無聲無息瞧着她。
楚詞這次覺得心裏沒那麽難過了,反而有些溫暖。
踏出高高的門檻,那條小路又将她送回了衆人吃飯的地方。
此後五年裏,這就成了楚詞一個人的秘密。
每每踏出那條門檻,她就覺得方才的事好像不真實。她也怎麽都記不得神像女人臉和身形,但每一次回到老家,她又都會帶着吃喝去找大樹和破屋,像是在一遍遍确認自己的記憶一樣執着。
五年倏忽而逝,楚詞十歲。
父親果真跟大伯一起推倒了老宅的破爛院牆,在老宅的基礎上翻修新房子。
兩個哥哥一個上了初中,一個上了高中,動工那天都請了假,莊重地在工地上放了鞭炮、燒了香。
楚詞望着豬牛羊三牲的頭顱,忽然又想起了那尊神像。
她沒找到合适的食物,就抓了一把香,一小挂鞭炮順着小河走。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腿長了一些的緣故,這條路似乎沒有那樣長了。
她給神像點了香,又熱熱鬧鬧放了鞭炮。
神像沒什麽變化,她卻一點點長大了。
我如果哪一次忘了來,是不是就會慢慢忘記你?
楚詞看着神像定靜的臉,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