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終

“小阿憐,你還是這樣子最好看了。”

小而破舊的廟裏,一位容光絕豔的美人正在對着面前的神像說話。

神像是個女人模樣,周身線條柔和,雙目沉沉垂下,眼中悲憫無限。

美人的聲音雌雄莫辨,長相也是。

祂走上前,伸手在神像上扣了兩下,發出“篤篤”的悶響。

那神像并非是什麽不壞的金身,裏面是一塊普通石雕,外面是一層層刷上去的顏料。

顏料經不起祂這樣敲,立馬掉了一塊。

祂撿起掉落的那片顏料,舉在面前,似乎是要神像看個清楚。

片刻之後,祂将那片顏料在指尖撚了撚。

顏料化作飛灰,飄飄散散被風吹沒了。

“後悔嗎?”祂問道。

神像慈眉善目地注視着祂,一言不發。

“賭徒嘛,輸了是要認的。”祂吃吃笑了兩聲,目光投向破廟前,在風中瑟瑟發抖的蘭花。

那蘭花生在山窮水惡的地方,灰頭土臉,不開花的時候與野草無二。

開了花也不見得有多好看,但勝在能活。

很能活,給塊地就長,淋點雨就開花。

這蘭花本來是在破廟後面的。

後面陰冷異常,蛇蟲鼠蟻無數,不知是誰将它挪到了前面。

“怪好玩的。”祂身形暴漲,忽然就變得極高極大,那樣高大的人,卻能輕輕巧巧蹲下身,拍拍神像的臉:“其實早就看界山不順眼了,借你的手使壞,名正言順搞他一搞。”

“就你如臨大敵,怕得什麽似的。”

祂身形一矮,又變成了常人模樣,蹲在蘭花旁,伸手彈了彈在風中瑟瑟發抖的蘭花葉子。

“這破花長得這樣醜,難為你幹嘛都帶着它。”

看着蘭花蔫頭蔫腦的樣子,祂饒有興致地擡頭,對着神像輕輕一擡手。

神像之中立馬就有個人影脫了出來,踉踉跄跄走了三兩步,不受控制地跪在了祂面前。

人影模糊且透明,細看之下,正是阿憐的模樣。

阿憐擡頭看着祂,目光中有股說不清楚的堅定。

“我是一點都不想弄懂你,但瞧着你團團轉的樣子……”祂笑眯眯地朝後一靠,不知從哪裏來的一把大圈椅就托住了祂的身體:“就還挺好玩的。”

阿憐垂下頭,細長的頸子與肩膀也朝下耷拉着,有種與世無争的漠然。

“你看啊,你知道自己八成是不會成功的,又怕那個小孩傷心,所以遮了她與你的往事,但這個時候嘛……”

祂翹起二郎腿:“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怎樣?”

阿憐猛然擡頭,模糊的面目中帶着一股驚駭的愕然。

小破廟一陣抖動,頭頂上的灰塵蛛網簌簌而落。

“瞧你那點出息。”祂嫌惡地撇了撇嘴,擡頭朝上看了一眼。

那房梁屋頂似乎都被祂眼神懾住了,一動不敢動。

灰塵蛛網落下來,也都躲着祂走。

祂伸出一根手指比在阿憐面前:“一個人,哪怕只有一個人來祀,我就放你離開,怎樣?”

地上的阿憐還在擡頭看祂。

“不用變成那小破店熬日子見情人,也不用做件小事也要曲裏拐彎兜個大圈子繞過我……”祂笑了笑,雌雄難辨的聲音裏盡是嘲弄。

“最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祂看着阿憐的眼睛,慢慢将她變得鮮活起來:“前提是,哪怕有一個人來祀。”

話音落地,祂就連人帶椅子消失無蹤。

阿憐好容易成形的身體倏然沒了控制,丁零當啷亂碰亂撞着縮回了神像。

祂喜歡将自己扮作命運,捉弄每一個祂想捉弄的對象。

阿憐自知此去或許無回,因此遮住了楚詞的記憶,掏空了她心中有關自己的一切。

假若她得勝而歸,自然有辦法放開遮住楚詞記憶的那只手。

倘若她不得歸……

那楚詞也沒什麽好難過和遺憾的。

只是現在……

她回去的條件是有人來祀,但這世上唯一一個會來祀她的人,被她親手遮去了記憶。

等楚詞壽元終了。

祂與她的賭注到頭,恐怕她也該身消神滅,消散于天地之間了吧。

神像內裏的石雕發出“咔噠”一聲響,一道裂紋緩緩蔓上了神像的面頰。

蘭花抖得更厲害了,似乎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

*

楚詞一行人一直玩到深夜。

四人在酒吧裏喝了點小酒,微醺着聊了很久的天。

“楚詞,什麽時候找對象啊。”祝晴笑嘻嘻地看着她:“真的很好奇你的對象會是什麽樣子的。”

“對啊!”馮欣也有點醉了:“楚詞,我……別怪我無禮啊,我就是想問問,你……你是不是不喜歡男的啊?”

彭雪婷瞪大了眼:“啊?真的假的?為什麽啊!”

彭雪婷一心想搞錢,感情像是她身體裏一個沒發育的器官一樣,始終還停留在一個無知無覺的階段。

“哎呀,你看不出來啊!”馮欣推了彭雪婷一把,有些大舌頭地說:“你瞧瞧楚詞,你瞧她,你,你能想象到她跟男的處對象是什麽樣子嗎?”

彭雪婷喝得腦子有些發木,愣了半天,終于搖了搖頭。

楚詞也嘿嘿地笑:“不啊,我不喜歡男的啊,我喜歡漂亮大姐姐。”

其他三人也跟着傻笑:“幹杯,為漂亮大姐姐幹杯!”

“那,那你有喜歡的漂亮大姐姐嗎?”彭雪婷湊上來問道。

楚詞搖搖頭,又忽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心裏好像有個喜歡的人……喜歡得……就很踏實吧,但,但那個人我從來沒見過……”

衆人又哈哈大笑:“知道了知道了,紙片人呗!”

楚詞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四人跌跌撞撞走回了酒店。

她們還住那間套房,每個人進了門就想往床上倒,連妝都沒力氣卸了。

楚詞抱着被子呼呼大睡,馮欣用殘餘的力氣幫幾人關上了最後的燈。

*

“媽媽,媽媽……”楚詞仰頭看向母親,目光中盡是哀求。

李月華無奈地蹲下身:“小詞乖,咱們這是回老家呢!爸爸和大伯都是在那裏長大的,沒事的呀。”

“可我不想去……”楚詞扁着嘴,委屈極了。

“不哭不哭。”李月華将楚詞摟進懷中,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

楚詞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覺得面前的母親好年輕好漂亮,她覺得自己好小……

好像他本不應該是這麽小,好像……

好像她曾經長大過一次。

但長大是什麽樣子,她又不記得了。

“媽……”楚詞愣愣地嗅着李月華身上的香:“咱們要去哪裏啊?”

“小詞。”李月華嘆了口氣,站起身拉着楚詞的手,将她帶到沙發邊坐下:“咱們要回老家祭祖啊,老家,很好玩的,有蝴蝶,有花,你不是最喜歡撲蝴蝶了嗎?回去撲個夠啊。”

“哦……”楚詞又愣愣地點了兩下頭:“老家。”

“對啊,老家。”李月華趁熱打鐵:“老家的爺爺奶奶們都很好啊,而且你不是最喜歡吃老家的大席了嗎?咱們去吃個夠好不好?”

“好。”楚詞點點頭。

大席的味道似乎就在她的舌尖。

那确實是特別好的味道……

可是老家不是重建了麽?好像是重新建設過一次了呀!

楚詞心想。

這種模糊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斷斷續續在她腦中浮現,幹擾得她也不知自己今年到底幾歲了。

一晃就到了回老家的時間。

大哥請了假,二哥也是。

大哥請假也要帶着書,二哥則恨不得天天祭祖——這樣就不用讀書學習了。

“纨绔子弟。”

楚詞看着二哥,腦子裏忽然蹦出一個詞來。

纨绔子弟是什麽意思,她也不懂。

但她覺得二哥就是這四個字。

楚謂走上前,伸手在妹妹頭上抓了一把:“鼻屎大點人,裝什麽深沉!不是最讨厭祭祖了嘛!哭啊,嗚嗚嗚,快哭!”

是了,楚謂一直這麽讨厭,從小到大。

楚詞忽然想。

不對啊……為什麽會從小到大,他們不都還是小孩嗎?

看楚詞不哭,楚謂覺得沒趣,轉身離開了。

楚詞坐在祖宅臺階上,呆呆地看着天空。

天空灰沉沉的,又沒有要下雨的意思,感覺就像是老天此刻心情不太好一樣。

飯菜的香味遠遠飄來,勾得楚詞一陣心動。

那簡直是天下最好吃的飯菜!

她颠着兩條小短腿朝着村口跑。

那裏擺了很多桌席,爸爸和大伯端着盤子四處敬酒,就連楚謂也裝模作樣地幫着上菜。

見楚詞跑過來,楚謂塞給她兩個橘子:“別瞎吃八吃啊,小心積食!”

楚詞收了橘子,但一點不聽楚謂的話。

她抓了桌上的糕點往懷裏塞,還有丸子、雞翅、鴨腿……

全是好吃的東西。

對了,還要有酒。

吃肉就要喝酒的!

她抱着酒瓶,順着河岸朝下跑。

不是,不是因為不想讓爸爸喝酒,只是因為……因為肯定有人在等她!

楚詞心跳很快。

她心中有很大很大的惶恐,還有很大很大的快樂。

每跑一步,她就能想起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前面是有一棵樹的,樹旁會有一座廟。

廟裏的人……是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楚詞一路跑一路想,她總感覺自己的記憶像是被裝進了什麽容器,她在外面,看不到容器裏面,但是就這樣向前跑,容器之中的內容就會灑出來。

是愛啊。

那裏有她的愛人!

楚詞喘着粗氣站在了廟前,搬起自己的小短腿,一步跨了進去。

她緊張極了。

酒瓶脫手而出,砸在了地面上。

那聲音很大,驚得她惶然地擡起頭。

面前的女神像垂眸而立,目光沉沉,悲憫無限。

“阿憐!”楚詞終于叫出了聲。

楚詞是被自己的夢話喊醒的。

眼淚不知什麽時候将枕套打濕了一大片。

她顧不上其他,套上鞋子就朝外跑。

夜晚的微風吹起她的劉海,順着河岸一路向下,有一座拱橋。

拱橋連通兩岸,那棵大樹依舊立在原處。

楚詞的目光順着大樹緩緩移向旁邊。

那裏有一扇漆黑的門,門前挂着一盞燈籠,燈籠之下有一個木牌,上面刻着兩個不大不小的字。

“無事。”

阿憐的身影就那樣突兀地出現在了門邊:“哎,站那麽遠幹嘛?過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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