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脖子上的女人(五)
46 脖子上的女人(五)
三天後,陸鈞彥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耳邊一片寧靜。
眼前是慘白的天花板,吊瓶的藥物點滴落入針管,身體疼痛到無法動彈,只有意識尚在流動。
等待身體恢複的時間,他不禁又想起那個叫舒夢辰的女人,漫長的記憶長河中,漸漸有一絲模糊的畫面被沖上岸來。
慢慢的,那記憶越來越清晰,他猛然睜大眼睛,終于找到了一絲蛛絲馬跡。
等到身體終于可以動彈一點,他火速辦理了出院,瘸着腳跑回家中。
他将粉絲寄來的信箋禮物翻了出來,全部攤在地上,這些信他一直保存着,卻一封也沒興趣打開。
信散落一地,他瘋狂翻找,落款有舒夢辰名字的,一共五十三封,兩人的故事就藏在其中,只是始終未被開啓。
讀完所有的信,他渾身無力癱坐在地上,撥通了姜晚的電話,将她約了出來。
原來舒夢辰作為他的狂熱粉絲,五年來各種大大小小的行程一直跟着他,商務活動就跟車,拍戲就片場酒店接送,樂此不疲。
不知從什麽途徑,兩人加上了聯絡方式。
兩年前的一個晚上,異地拍戲的陸鈞彥心情不好,喝醉了酒,便鬼使神差将她約了出來,兩人一夜露水情緣後,陸鈞彥便将這事忘得一幹二淨。
沒過幾天,陸鈞彥的私人信息被洩漏,他不堪騷擾換了號碼,兩人也就從此失去了聯系。
舒夢辰依舊天南海北追着他,給他的信中,清晰記錄了她檢查出懷孕,遲遲得不到回應,又無奈打掉的經過,而他卻将信件丢在角落,對一個女人從滿懷希望到徹底失望,最後變為瘋癫的過程,一無所知。
“我落入這副田地,這也算是活該吧。”陸鈞彥對姜晚說。
姜晚見他臉色像紙一樣白,再也沒有了鼎盛時期那銳不可當的鋒芒,精氣神被搓磨光,只剩下疲累和病痛留下的衰頹感。
“你該将這件事告訴舒夢辰的媽媽。”姜晚提醒他。
“我會去說聲對不起的,我會賠禮道歉,會任由她打罵……”
至于是否告訴她真相,陸鈞彥不置可否。
姜晚低頭說不出話來,舒夢辰永遠不會知道,這個男人終于想起她了。
如果泉下有知,她大概會覺得欣慰吧。
然而對于一個根本沒愛過她的男人來說,想不想起又有什麽區別呢?死亡邊緣才想起的露水情緣,在他心裏也最多不過驚鴻一瞥,不過多久,又會歸于遺忘。
她不禁想,因為男人寂寞時給予的些許溫存,就獻出自己半生,世界上真的有這麽癡情,這麽傻的女人嗎?
站在局外人的位置,确實覺得離譜又不值得,但倘若陷進去的是自己,也不會比她清醒多少,這就是執拗的人的悲哀吧。
告別陸鈞彥後,她獨自開車回家,林迦宜幽幽出現,開口道:“能不能幫我個忙?”
“說。”姜晚直視前方車水馬龍的街道。
“我想去給沈宴道個別。”她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舍得走了?”姜晚将車在路邊停下,表情平靜地看着窗外。
“舍不得啊,”林迦宜嘆了口氣,“死後才看到這個男人為我傷心,為我伸冤,為我追悼,我哪舍得走?可是我的能量越來越薄弱了,可能,是看清了事實吧……我因愛意而彌留,他卻是因悔意而給我留出位置,接受了這件事,執念也就慢慢減淡了。”
同為女人,姜晚理解她,站在旁觀者的位置,林迦宜從另一個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悲劇:執着于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有多無力,又有多沒意思。
“等他拍戲回來,幫我這個忙吧。”林迦宜說。
“不用,”姜晚當即拿出手機訂了機票,“我這兩天沒有行程,帶你去找他就是了。”
距離沈宴拍戲所在的城市,飛行航程五小時。
三月,這座北方城市的偏遠山區,仍覆蓋着白雪,森林裏,雪松密集繁盛,寒冷的空氣中,飄蕩着清新凜冽的淡淡香氣,跟沈宴送給姜晚的香水味道一樣。
空氣幹爽,偶爾寒風襲來,臉上會有刺痛的感覺。
沈宴在雪地裏拍完了今天最後一場戲,随着導演一句“Good Take”,表情松懈下來,他花了數秒抽離出情緒,一轉身,就看到了人群之中的姜晚。
她穿着樸素的沖鋒衣,衣領豎起,遮住大半張臉,但還是被沈宴一眼認出。
他随意拉過助理送上的禦寒大衣,大步走向姜晚,眼底是藏不住的激動和欣喜。
“我有話跟你說。”姜晚拉下衣領,露出紅潤的嘴唇,就像皚皚白雪之中的驚現的一朵玫瑰。
沈宴目光不敢過多停留,盡量保持着冷靜,“去我屋吧。”
山上的戲要連拍數日,上下山不方便,劇組包了山腰的一排別墅,沈宴單獨住其中一棟。
別墅是木屋樣式,關上門,暖人的霧氣立刻糊住了雙眼,跟屋外凜冽的空氣形成鮮明對比。
姜晚脫下外衣,沈宴端上一杯熱可可,“暖暖手。”
即便屋裏已經非常溫暖了,他還是迅速調高了每一間房的溫控,似要彌補她沿途挨的凍。
林迦宜在屋裏轉了一圈,停在沈宴身後半晌,最後回到姜晚身旁。
“現在嗎?”姜晚轉頭問道。
“嗯,現在。”
沈宴看着對方,眼神由微訝變為怆然,他感覺到是林迦宜來了。
“是她嗎?”他問。
姜晚點點頭,“她要走了,走之前,想跟你道個別。”
沈宴眸光震顫,随即認真地看向她,準備洗耳恭聽。
林迦宜說道:“幫我問問他,他愛我嗎?”
姜晚一驚,照實問了出來。
沈宴露出一絲為難的表情。
林迦宜沒等他回答,又問道:“既然不愛我,為什麽放不下我?”
姜晚如實轉述。
沈宴語帶內疚,說道:“你本該幸福地生活下去,如果不是我,你不會死。”
林迦宜沉默半晌,聲音輕飄飄的,“你的愧疚,真的是出于對我的死有責任嗎?還是出于,你不愛我這件事呢?”
姜晚愣了,在心裏回味了兩遍,才轉述出口。
沈宴沒有說話,胸前的起伏明顯增大了,他眼眶有些濕,怔怔看向姜晚身旁那片虛空。
林迦宜呵了一聲,釋懷道:“蠱也好,鬼也好,心機,算計,執念,不放,都好,叫一個不愛你的男人動情,就好比用牛車拉月亮,要多荒唐有多荒唐,力氣全用錯了地方。我放棄了,好累呀。”
她的聲音哀而不傷,是真正放下執念過後的釋然。
沈宴聽完轉述,低頭哼笑一聲,撐着額頭,不動聲色将眼角的一滴淚拭去,輕聲問道:“她要走了嗎?”
姜晚看向身旁,同樣輕聲問道,“還有嗎?”
“還有最後一句,”林迦宜說,“姜晚是喜歡你的,喜歡到不得了,趕緊上。”
“你……”姜晚睨了她一眼,并沒有将這句話轉述出去,轉而問沈宴道:“你有什麽需要轉述的嗎?你說過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心裏根本就沒有她,現在有機會補救了。”
林迦宜打斷了她的話:“不用了,他為我做的,我都看見了。”
說完這一句,她幽幽飄向窗外,消失了。
沈宴的心猛然間被撞了一下,放佛感覺到了她的離去,緩緩說道:“對不起,謝謝你。”
姜晚低下頭,淚水盈眶。
她回想起第一次見到林迦宜的時候,泡在無數羨慕和嫉妒的目光裏長大的她,第一次嘗到了酸溜溜的感覺。
姜朝說過,她看起來灑脫,其實別扭得很,還不如林迦宜這個小女孩敢愛敢恨。
她酸的,便是林迦宜這一股不管不顧。
如果不是上一世踩了那麽多坑,她也絕然不會披上理智清醒的保護色,而保受煎熬。
如果上一世先遇到了沈宴,她也會像林迦宜一樣,義無反顧将所有的愛恨情仇,火焰冰山統統給他吧。
可惜,如果兩個字,總是意味着不圓滿。
提到愛恨情仇,她總是先想到顧明賢那張道貌岸然的臉,就像PTSD一樣,如影随形。
所以她是羨慕林迦宜的,光是聽她在衆人面前甜甜喊一句“沈哥”,她都會暗自吃檸檬。
她也是感謝林迦宜的,感激她在放下之後,還記得給沈宴一個結局,将他從無盡的愧疚中拉了一把。
然而驕傲如她,永遠不會告訴林迦宜這一點。
屋子裏恢複了安靜,即使穿一件單衣還是覺得熱,沈宴看着林迦宜離開的那片虛空,久久不語。
姜晚怕打擾了他的哀思,便沒有作聲,獨自穿上沖鋒衣走出門去,站在雪地裏看吹風冷靜。
太陽落得很快,飛行落地時還是晌午,此刻頭頂已然滿天繁星,夜空澄澈透明,仿佛栖息着無數無家可歸的靈魂。
她在雪地裏站得筆直,對每一個體面離去的靈魂,心存深深的敬意。
“冷不冷?進來吧。”不知道站了多久,一雙溫暖的手從身後環住了她,耳邊氤氲着溫熱的氣息,讓人身心一凜,好生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