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果雲知道
如果雲知道
看到楊珊面無表情的臉,我竟為自己不請自來感到羞臊,笑得既谄媚又腼腆。我揚了揚手裏卷成筒的對聯,說明來意。
環顧楊珊家,窗臺上挂着兩把雨傘率先引起我注意。我得意又欣喜,心說:看,楊珊家裏是有傘的,她就是喜歡撐我的傘。
即便窗簾拉開了,屋裏仍然有些暗,顯得壓抑,我有些不習慣。但楊珊不太喜歡亮堂,就連房間裏的燈都是昏黃的,照得人懶洋洋。
房間裏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亂中有序擺放着,把房間裝點成舊物商店一般,撲面而來的年代感。
鏽跡斑斑的月餅盒、舊舊的收音機、破了帽檐的鬥笠、黑膠唱片、錄音帶、裝着零錢的搪瓷杯和看起來還在使用的老式電風扇等。
還有她從海邊撿回來的許許多多奇形怪狀的石頭和各式各樣的貝殼。
都說喜歡舊物的人很長情,我不知道別人,但楊珊是。那麽多年,她依舊那麽懷念她的母親,當然,她對我也是專一而深情。
如果說,被愛是一種財富,那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李艾雲,你怎麽來了?楊珊靠在窗前,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模樣,只有線條分明的輪廓。
我走近她,仰頭看她,用食指點了點她的肩膀,略有不滿又略帶鄭重問:楊珊,你可不可以不要連名帶姓叫我?顯得很生分呢。
她滿不在乎說,你不也連名帶姓叫我?
我啞口無言,只覺三個字的姓名會不會有點太吃虧。
窗臺上放着小巧的MP3,還亮着幽藍的光,她剛剛在聽歌。我随手拿過來,戴上耳機,心想,她應該都會聽一些舞曲吧。她見狀,神情頓然有些緊張,伸手想拿回我手裏的東西,奈何我眼疾手快,按下播放鍵。
耳機裏傳來許茹芸的《如果雲知道》,抒情的音樂配上溫柔的唱腔,淋漓盡致表達出想念的惆悵。初始我沒有覺察,細聽下,結合她方才的緊張,我不由悟出點別的深意。
如果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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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你的夜慢慢熬
……
或許,這首歌裏藏着她對我的思念。
我心思微妙,笑意凝聚在眉梢,久久沒有散去。
現在雲知道了,我告訴她:我知道了。
她沒問我知道什麽,她懂,她知道我在說什麽。
她偏着頭沉默。
你知道我知道什麽,對不對?我問。
她不自在地換了個站姿,依舊沉默。
對我而言,她的沉默亦是一種回答。
心裏充盈着暖暖的滿足感,我的幸福來得很張揚,以至于在臉上端不住,在眸裏藏不住。我全身的毛孔都在暢快地呼吸,讓我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像一粒蒲公英,随時要飛出去。我只能握住楊珊,如同別在她身上的飾品,才依稀感受到自己的重量。
我記得那年春暖花開的光景,由我心間開啓。
貼好對聯,她沒有誇我的毛筆字寫得好看,只是站在門前,看了很久。這副對聯給她冷清清的家增添了許多生機,進出時晃一眼,大抵心情也會不同。
可這滿目的紅色,轉眼就變得刺眼。我突然想,越是合家歡聚的日子,越顯得楊珊形單影只,或許不該張貼對聯,讓她觸景生情。
一想到她躲在窗簾後與滿屋的舊物相伴,我的心就抑制不住生疼。我好想陪伴她,不想讓她一個人,一刻都不想。可我想留下的話哽在喉嚨...我沒辦法向母親交代,我要在別人家過年,而那個人不是程立。
很諷刺,那時我還沒有和楊珊成為戀人,就已經開始有着深重的無力感。
從她家出來,我走得很慢,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肯挪動腳步。我的心似乎變得貪婪,胃口大開,急需更多東西填滿。我的腳步越發遲疑,我的內心越發焦躁,而我知道什麽可以安撫我。
我不管不顧折身飛奔,生怕跑慢了,勇氣會七零八落掉滿地。我直接推開門,越過天井,心思混沌,只憑借一股沖動重新站到楊珊面前。我顧不上她詫異的眼神,一頭紮進她懷裏,用力抱緊她。
她身上淡淡的冷香,還有略低的體溫,是毒藥,也是解藥。頃刻間,我的焦躁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小鹿亂撞般的心跳,跳得那麽亢奮,那麽猛烈。
她沒想過我會回來,措手不及。我的臉貼在她的心口,清晰地聽見她的心跳聲,沉而有力。
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像塊木頭,任我抱着。抱着她很舒服,我不想撒手,如果她也可以與我相擁,我便有的是勇氣和她站在一起,哪怕前路漫漫,人生疾苦。
楊珊,也許你可以明确感受到我喜歡你,可我還是要告訴你,我喜歡你。我和楊珊表白,容不得她裝傻逃避。
她的呼吸變長,手搭在我的雙肩,輕輕推開我。她說:我們不能這樣。
我擡頭看她,錯愕又害怕。她看我時,眼底分明潛藏着脈脈柔情,我不願相信那是錯覺。我問:為什麽?
她耷拉着眉梢,似乎很不悅,木然看着我,仿佛我做了什麽離譜的錯事。
為什麽?我追問。那一瞬間,我思緒很亂,根本沒辦法去設想任何理由。還沒得到回答前,我的雙眼已經事先做好了準備,好像随時要落下淚來。
楊珊長籲一口氣,貌似下了很大決心,神情嚴肅道:你可以把我當成朋友,而不是第三者。
我真笨啊,竟然忘了告訴她,我和程立已經分手。她死守道德防線,不願做插足的第三者,一直以來才與我保持着合适的距離。不會主動靠近,不會積極回應,也不會表現出歡喜,把心事埋藏在心底。
原來是這個原因,我哭笑不得,但心情俨然輕松下來。我又貼到她身上去,像一塊狗皮膏藥,緊緊巴着她,扯都扯不掉,決計不再給她推開我的機會。我在她懷裏嘟囔道:我不能把你當成朋友,也不會讓你成為第三者。我以單身的姿态向你表白,你若答應了,我便是你的女朋友,你若不答應...我便是...我便...我便再給你一些時間。
橫豎只有一條路,不給她別的選擇。但凡她當時拒絕我的理由是別的,我可能也沒有這個底氣,半強勢半撒嬌地要成為她的女朋友。
我怯怯擡頭,窺見她上揚的唇角,便像看到了答案。我止不住傻傻地笑,用額頭輕輕蹭着她的下巴,血管裏猶如淌着蜜,源源不斷湧上心頭。
她終于舍得擡起雙臂,把我擁入懷裏,像承諾那般鄭重,像瑰寶那般珍視,她把我擁入懷裏。
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歡喜,拖着長長的餘韻,每每回味起來,還是會笑彎眼睛。
後來,我傳給楊珊的每條簡訊都能得到回應,哪怕當時在忙,忙完也會第一時間給我回複。
我們從春天開始熱戀,我成為那條巷子裏左鄰右舍的新鮮話題。他們會打量我,議論我是哪家的遠房親戚。
春節,元宵節,程立照例給我發來節日問候,他很謹慎,沒有多餘的關心,反而令我找不到謝絕聯系的理由。元宵節過後,我正伺機向母親坦白和程立的事情,然而碧芬怒氣沖沖一個電話,我便把此事擱置了。
新的一年再相見,碧芬帶着滿滿的怨氣來店裏,見了我就開始陰陽怪氣。她坐在吧臺前,板着臉,擺弄她的手機,說:哎呀,我這手機也不知道是不是壞了,收不到某人的短信和電話呢。這麽些日子沒見,也不知道某人在忙些什麽,怕是早把我曹某人忘到九霄雲外了。
碧芬像在自言自語,卻是在數落我許久不和她聯系。我所有牽挂都關于楊珊,确實疏忽了碧芬,除了年前屈指可數的簡訊,倒還沒有好好聊聊各自生活裏的瑣碎。如今她坐在這裏,心懷不滿,我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自知理虧的我只能賠着笑臉,含糊兩句。碧芬不買賬,翻着白眼,說:程立給我打電話了,你還不打算給我從實招來?
開始興師問罪了。碧芬氣的不是我和程立分手,而是我竟然沒有告訴她這件事情。見她動怒,我頭皮發麻,思量着要不要趁此機會坦白另一件事,以免日後被她發現,指不定要和我絕交。
先主動交待,便是看在态度誠懇的份上,也能求個全屍。其實,除了怕她生氣,更為了與她分享我的快樂。
我放下手裏的活,繞到吧臺外,坐到她身邊。我很認真告訴她:我不是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愛程立,而是有一個人讓我覺醒。那個人讓我知道生活有別的顏色,讓我知道海風有別的味道,讓我知道心跳的速度。我的心田變得肥沃,并春暖花開,欣欣向榮。不可否認,程立是很好的伴侶,但我沒辦法繼續蒙在鼓裏,假裝那是愛情。當我看過窗外的風景,便再也不想囿于高牆四壁。
我生怕碧芬把我和程立分手的原因歸結到那個人身上去,又澄清道:但我和程立分手,不是那個人的問題,她只是偶然出現,無意撩撥,更無意打擾沉睡的我,迫使我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