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孤零零的棕榈樹
孤零零的棕榈樹
咖啡店即将歇業,員工也張羅着回家過春節,前後共十天。我沒辦法一個人照看生意,加之年前幾天門庭冷清,沒有經營的必要。可關了店門,我上哪見楊珊去。
思前想後,我使出渾身解數要到了楊珊的住址,心想,春節期間,我要是不能把她約出來,我就可以堂而皇之登門造訪了。
我計劃着漫長的十天裏,怎麽也得見她兩面,草率了,根本一天也熬不過。我約她,找各種名目約她,都被她婉拒。無奈,我坦白我只是想見她,她便松口了。
她讓我在街口等她,她來接我,我欣然前往,沒問去哪,去做什麽。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去哪,去做什麽,都可以。
她騎着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來接我,一輛脫了漆,鏈條鏽跡斑斑,騎起來吱吱作響的自行車。我笑了,并不嫌棄她的自行車,而是覺得她實在很有趣,很特別。
她的兩條大長腿撐在地面上,讓自行車穩穩地立着。她招呼我:上車。
後座纏了硬紙皮,看起來沒那麽硌人,我二話不說,小心翼翼坐上去,順勢摟住楊珊的腰身,心裏美滋滋。
暖陽洋洋灑灑地鋪,海風輕輕柔柔地吹,自行車吱吱呀呀地響。我把臉貼在楊珊背上,閉着眼,感受美好的一切,舒服地想晃腿。
我沒敢晃,盡管我還算輕盈,然而顫顫巍巍的自行車興許經不起我得意的小動作。
真奇怪,那天的海風是清甜的。飛機在天上轟鳴,聲音仿佛傳到很遠很空曠的地方,遠到模糊的記憶裏去了,讓人恍惚,依稀覺得不真實。車輪碾過風幹的落葉,驚起一路沙沙聲,猶似蒼老的冬季在碎碎念,控訴着整裝待發的春天。
我問:楊珊,你的自行車有些年頭了,怎麽不換一輛?
楊珊聞言,踩腳踏板的動作頓然滞澀下來,沉吟半晌,說:這是我媽的遺産。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聲音聽起來雲淡風輕,但我能感受到她周身泛起的低壓。
她一定很悲傷,作為遺産的自行車也跟着哀嚎。
心酸覆上心頭,我将放在她腰間的手收得更緊,貼她更近,無聲安慰她。
Advertisement
我心愛的人,沒有媽媽。
後來,我得知楊珊不僅沒有媽媽...在這個世界,她舉目無親。
父親死得早,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省吃儉用好不容易供她上了大學,至此以為生活開始有了盼頭。豈料楊珊大學未結業,母親又突發重病,使得原本清苦的家庭雪上加霜。為了給母親治病,為了完成學業,她毅然決然走上夜店的鋼管舞臺,青澀年華便在那燈紅酒綠中度過。然而她那麽努力了,生活仍不肯眷顧她,殘忍地帶走了她唯一的親人。
母親死後,她向生活低了頭,萬念俱灰,了無生趣,時間變得太富餘。她沒有修完學業,放任自己渾渾噩噩度日,簡簡單單等死。之所以還留在鋼管舞臺上,只是維持一個假象,就好像一種精神寄托,可以不時欺騙自己,媽媽還在病床上。
那時,我才明白,為什麽看到楊珊在埃及豔後跳鋼管舞時,會覺得她與那個地方格格不入。她不是攀援的花,而是一只受傷的困獸,需要躲在黑暗中舔舐傷口。
我的楊珊,她是棵無根的浮萍,孤獨地漂流在生活這片汪洋上,無望地等待腐爛的那天。她無所畏懼,哪怕生活翻起多大的浪,她也不怕墜進深不見底的、冰冷的、詭谲的黑暗裏。在塵世浮沉,對于那種黑暗,她并不陌生。
自小鎮壓在生活的凄苦下,她俨然有點厭世。她不愛笑,寡言少語,難以接近,渾身帶着冷冷冰冰的氣息,都是有原因的。
我無比心疼她,怨怼生活對她的苛刻,為什麽要在她的肩膀尚還稚嫩時,分給她這麽沉重的苦痛。我時常想,當初要有多大的勇氣才促使她踏進風月場,決心與冰冷的鋼管為伍。
萬幸,她還活生生出現在我的人生軌跡裏,以後,她有我,不會再孤苦無依。
那天,她母親留下的破舊的自行車,托載着我們慢悠悠駛向遠方,駛向嶄新的未來。
我想,那可以算約會吧。
她帶我去了一片荒無人煙的海灘,那裏孤零零長着一棵棕榈樹,高高的,在經年累月的海風吹拂中昂首挺立,不卑不亢守望這片海域。
那棵棕榈樹,與她那麽像。
楊珊說,她曾經很讨厭來這裏,她那不堪病痛折磨,不忍看她奔波勞累的母親,一度想放棄就醫,來這裏結束生命。楊珊不允,大發雷霆,甚至沒滿足母親來這裏吹吹海風的遺願。直到母親辭世,她才把母親的骨灰揚在這片海裏。
之後,她便常常來陪她母親,蹬着她母親留下的自行車。
她向我講起陳年往事,眼裏波瀾不驚,和那時的海面一樣平靜。她第一次對我說這麽多話,揭開自己的傷疤,讓我看見她真實的模樣。她不再神秘,也并不想被顧惜,倔強藏好內心的憂緒,不泛起一絲漣漪,只在背地裏暗自神傷。
我有很多很多心動,還有很多很多心疼,塞滿我的心,又酸又脹。我記得那天,天空很藍,很高遠,大海很藍,很浩瀚。她站在棕榈樹下,眺望遠方,留給我堅韌的背影。我看着她,突然好恍惚,目光所及都像是脆弱的海市蜃樓,随時将消散。
我心慌,喊她:楊珊...
她回頭,面容沉靜,斂斂眸,眼裏帶着詢問。生動的她讓我感到安心,便沒了餘話,只是凝視她,俏皮地笑,以掩蓋我方才突兀的感受。
這片海灘,後來成為我們的約會聖地,天氣晴好時,岸上靜靜躺着那輛老态龍鐘的自行車,我的笑聲回蕩在棕榈樹下。
我和海浪比誰聲音大,我朝着大海的方向呼喊她,她便會吝啬地綻放一點點笑容,但從不回應我的吶喊。我們看日升月沒,看潮漲潮落,我們在沙灘上印出兩排腳印,坐在海崖邊數飛燕。
那片海灘,承載了太多我們的快樂回憶...當時有多美好,後面便有多猙獰。
回顧起來,我已經有許久沒有再去那裏。
除夕前一天,我陪母親采購年貨,沒敢天天纏着楊珊要見面。畢竟我是個閑人,可楊珊還要上班。
大賣場人頭攢動,真不懂需要的東西為什麽非要等到貼近年關再買,明明這些商品一直沒有缺貨,明碼标價擺在貨櫃上。
母親拉着我擠進賣男士內衣的地方,為父親挑選保暖衣。她見我興致缺缺,白了我一眼,說:你別愣着,給程立挑一套吧,他最近這麽忙,肯定沒時間張羅行頭,你也不給他添置,真不會來事兒。
我眼皮一跳,預感不妙,問:你怎麽知道他最近忙?
原來,母親想趁着過年時節,打電話問問程立有沒有打算安排兩家人見個面。程立告知她最近手頭有個項目,等忙過這一陣再說。他沒有向母親透露分手的事情,這讓我很困擾,猜不透他出于什麽考慮。
我眉頭緊鎖,隐隐擔心他發現我沒有對母親坦白而産生誤會,以為我對他仍留有回旋的餘地。我很懊惱,若早點和母親說,也就不會有這種隐憂了。
但眼下确實不是一個開口的好時機,喜慶的日子,我不想讓母親在生氣中除舊迎新跨大年。
毋庸置疑,母親必然會生氣,氣我沒有原因拂了她精心栽培的乘龍快婿。對母親而言,不愛可算不上一個正經的分手原因。
總之,她會把分手這件事歸咎為我任性,她會氣急敗壞對我說:我對你失望透頂!
其實不至于。如果她知道我愛着一名女生,一名在酒吧跳豔舞的女生,她才能深刻體會到什麽叫失望透頂。
我不敢想,我害怕極了。我拿過母親手裏的包,方便她挑選商品,有意開始獻殷勤,逛街的興致忽然高昂起來。我對不起她,那合該從現在開始補償她。
除夕當天,我拿着自己寫的對聯直奔楊珊住處,事先沒有和她打招呼。她若問起,我便謊稱手機沒電。她看起來不好親近,像一只時刻戒備的刺猬,其實根本沒什麽脾氣。
至少對我還沒有過。
我穿過冷清的街道,拐進低矮的巷子。我微微踮起腳尖,就可以越過圍牆看到旁邊瓦房裏的天井。這一帶都是破舊的瓦房,有些年代了,很多門戶已空置,天井裏長滿齊腰高的荒草,梁上織滿蜘蛛網。但凡看見門上貼着紅豔豔的對聯,門內必然有生活氣息,多半是年過半百的老人。安安靜靜地,死氣沉沉的,絲毫沒有年節的氛圍。
循着門牌號,我停在一扇木門前,踮起腳尖窺探,看到緊閉的藍色窗簾,還有天井裏停放的自行車。
熟悉的自行車。
門上幹幹淨淨,連往年的對聯張貼痕跡都找不到,可想楊珊這些年一個人過得多潦草。我拍了拍門板,悶悶的聲響讓我擔心楊珊聽不見,于是,我喊:楊珊...
話音一落,“嘩啦”一聲,窗簾被拉開,楊珊出現在窗簾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