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夜

雨夜

無論碧芬是否仍覺得我任性，但至少，她明白我和程立分手的決定是認真的。她勸程立對我死心，不要做無謂的糾纏，放過我，也放過他自己。

他本是聽勸的，從碧芬口中得知我有新戀情，雖不甘，卻無奈。然而當他知道我心愛的人是位女性，他便炸毛了，像瘋狗一樣跳出來，以一種拯救我的姿态幹涉我，橫亘在我和楊珊中間，指責楊珊居心叵測，迷惑我，玩弄我，他苦口婆心勸說我回頭是岸。

輸給一個女人，一個風月場厮混的女人，這使他非常憤怒。他在楊珊面前有着掩蓋不住的優越感，甚至正義感，高高在上地踐踏楊珊的尊嚴。

他跑到埃及豔後，花許多錢點名要楊珊陪酒，以此羞辱她。楊珊對他置之不理，他便投訴，指着楊珊口無遮攔肆意謾罵。當着客人的面，當着同事的面，他極盡所能讓楊珊難堪。

所有難聽的話，楊珊都忍下來，直到他開始問候她的母親，一下戳到了她的痛處。她眼神冰冷，提起酒瓶，二話不說朝程立頭上砸去。

鮮血順着他的鬓角流下，他頓時成了啞巴，愣愣看着一聲不吭卻氣勢淩人的楊珊，像個洩了氣的皮球。

程立火速被酒吧的工作人員送去醫院，而當晚，楊珊丢了工作。

接到程立的電話，出于曾經的交情，我去醫院看他。在醫院遇到酒吧的工作人員，從他口中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很氣憤，差點在醫院和程立大吵一架。礙于夜已深，又處于不得喧嘩的地方，我才沒有爆發。

我不想正眼看他，可他頭上雪白的紗布在日光燈下反着光，讓我無時無刻牽挂着楊珊，想知道她現在怎麽樣。程立在一旁控訴楊珊的潑婦行徑，卻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他找楊珊的麻煩好像微不足道，而楊珊用酒瓶子砸他便十惡不赦了，讓我越發輕視他。而此事，楊珊對我只字未提，她不想讓我覺得困擾，畢竟程立是因為我才與她為敵。

是我沒能處理好和程立的關系，才讓楊珊遭受到無禮的對待。我不理解，旁邊義憤填膺的程立怎麽好意思在我面前編排她，造成這種局面不正是他活該？

我不想再聽，我說：夠了，程立，哪怕你下定決心打定主意要與我糾纏到底，也請不要把楊珊拖進來，你有怨氣盡管沖我來，楊珊什麽錯都沒有，不該承受你無端的責問與刁難。

她怎麽沒有錯？她就是個不正經的女人，你若非受她蠱惑，怎會一時糊塗迷失自己。程立很不滿我對楊珊的維護，握着我的手腕，力道蠻橫，語氣激動，好像如此，我便會迫于他的淫威認同他的話。

我向他解釋過無數遍，從一開始就是我在迷惑楊珊，是我居心不軌，我并沒有迷失，反而更清晰地認識了自己。這些話翻來覆去說，我已經說累了，好笑的是他從來聽不進我的解釋，一味自我認定，把錯誤的想法加注在我身上。

我疲于争辯，我說：你瘋了，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

是你瘋了，你的性取向不正常，很明顯是你瘋了。他毫不留情回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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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就是篤定我瘋了，我也認為他瘋了，那段時間裏，我和他總算有了唯一的共識。

又一次不歡而散，因為程立，我的生活一地雞毛。我逃不開他的死纏爛打，他知道我的家，知道我的店，知道我的家庭情況。我一籌莫展，好像只要他揪着我不放，我便始終被他拿捏着，不得安生。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沒有用，我苦苦央求，沒有用，我漠視不理，也沒有用。

我很苦惱，被他折磨到幾乎喘不過氣。那段時間，程立陰魂不散，我和楊珊很少見面，我不想她被程立冒犯到分毫。

萬萬沒想到，盡管如此，程立還是要特地趕到酒吧去找她茬。我曾交往兩年的程立變得如此陌生，他諸小的心眼，諸差的氣度，都出乎我意料。

從醫院出來，我直奔楊珊家。

沒有打電話，趁着煙雨夜色，我走進黑暗的巷子。遙遙看到巷子深處，還有未熄滅的燈火，我朝那裏走去。

那個屋檐下的燈，只泛着熹微光芒，卻足以照亮我的生命。越是在黑暗裏，越顯得光明。我站在門前，看着被春雨打濕的對聯，心裏突然滋生出濃濃的挫敗感。

在深夜看到我，楊珊有些恍惚，大概以為自己做夢了。

楊珊，我想你了。我努力扯出一抹笑容，鼻尖卻酸澀。我真的好想她，我的思念如同今夜的雨那般，密密麻麻，連綿不絕，不曾停歇。

她回過神，目光掃過我挂滿雨露的頭發，當即皺起眉，牽着我往裏屋走。她拿毛巾幫我擦拭頭發，幫我脫了身上潮濕的衣裳，她不發一語，沉默地忙碌着，我也不發一語，目不轉睛看她。

我說我想你，我抱着她，悶悶問：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她扯了薄毯，披在我身上，推開我，眉眼生了薄怒，語氣不悅，問：現在幾點了？

我知道她怪我這麽晚過來，不安全。我不管，再度鑽進她懷裏，用額頭蹭了蹭她的下巴，問：你有沒有想我？

她遲疑了一下，雙手扶着我的腰，緩緩滑到我的後背，抱着我。我聽到她在我耳邊輕輕應了聲：嗯。

這樣就足夠了，我不需要太多。

她沒有和我提到程立，沒有提到那晚發生的事，只是平淡地告訴我，她辭職了，想休息一段時間，以後會有更多時間陪我，就不用我這麽晚跑過來了。

她平靜的眼神看不出半點委屈，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獨自消化，默默承受。她對我的呵護讓我心疼，既然她不想讓我知道，我便裝作不知道。

雨逐漸下大，夜雨打在瓦片上，嘀嗒作響。

來時，我一心只想見楊珊，并沒有想到留宿的問題，真的，我發誓。如今躺在楊珊的床上，穿着她散發清香的家居服，聽着淅淅瀝瀝的雨聲，我不由得心思微妙。

在楊珊洗澡的時間裏，我側身躺着，用被子蓋住口鼻，只留兩個眼睛。我盯着床頭被楊珊玩掉漆的魔方，思緒不受控制發散，耳根開始發燙。我的心怦怦跳，腳趾頭在被子下蜷縮着，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緊張還是期待。我覺得熱，換了姿勢，從被子裏探出手來，放在被面上。

那時的手機并不普及使用密碼，我的手背無意磕到楊珊的手機，誤摁開了通訊錄。我發現，她的通訊錄裏，只有一個名字——李艾雲。

她記性好，對數字敏感，不存酒吧的電話，也不存同事的電話，興許記得住。但她肯定也能記住我的電話號碼，卻特地把我存入通訊錄裏，總顯得我在她心目中很特別。

我好感動！我的楊珊啊，她向來不愛表達，默默地在細節處勾勒，一筆一畫描繪着愛情最美好的模樣。

聽到輕微的腳步聲，我趕緊閉上眼，假裝睡過去，這樣就不會被楊珊看穿嬌羞的心事了。

窸窸窣窣的動靜過後，我感受到枕頭輕微塌陷，沐浴帶來的清香掃過我鼻尖，我不自禁顫了顫眼睫。臉上的毛孔在悄悄舒張，臉頰好像在發燙，可我不敢确認，此刻我是個睡着了的人。

我期盼和楊珊有肌膚之親，可當時為了掩飾這種圖謀，我緊閉着眼，拙劣地裝睡。

楊珊拉滅暖暖的床頭燈，房間陷入黑暗裏，我錯愕地睜開眼，哽住呼吸，失落和懊悔剎那襲上心頭。

沒有一個晚安吻，她就這樣熄燈睡了...我看着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對自己感到很無語。

正暗惱時，燈又亮起，楊珊一只手搭在臺燈下，眼神促狹看着我，唇邊抿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我睜着迷茫的雙眼，恍惚意識到自己暴露了。

李艾雲，你裝睡。楊珊側身支起手肘，撐着腦袋，俯視我。

但想到自己多大的人了，還像小孩般幼稚，我不禁覺得又羞又好笑。我拉起被子，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躲在被窩裏，抱住楊珊，吃吃笑。

楊珊受我感染，跟着笑。

那個夜深人靜的雨夜，那個亮着昏黃燈光的屋檐，久久回蕩着我們的歡聲笑語。

那晚，我們聽着雨聲，相擁而眠。我在那一晚開始領略到什麽是甜蜜的夢。

和楊珊在一起，夢裏夢外都是甜。

睜開眼就可以看到楊珊的感覺，讓我一度覺得自己在透支幸福，它多到讓我不踏實。我一邊被幸福淹沒，一邊患得患失。

她的睫毛長而濃密，黑黑的，眸子也黑黑的，仿佛裝着千言萬語，藏而不訴。她的唇透着些許涼薄，淡看世間一切，卻把獨一份的在意傾注給了我。她睡顏沉靜，立體的五官少了幾分攻擊性，看起來并不那麽高冷，然而醒來時，冷漠是她習慣穿上的衣裝。

她曾孑然一身，這身衣裝成了她行走于世的盔甲，再也脫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