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廢墟
廢墟
我不确定他們口中的楊珊是否是我認識的楊珊,轉念一想,母親說過,金融圈子就那麽小,那麽重名的概率又能有多大?就算鬧了個烏龍,我也願意聽聽,就當作久違地知道了楊珊的消息,假的也行。
“她現在風頭正盛,多少公司想挖她。”
“什麽來頭?以前沒聽說過這號人物啊。”
“不知道什麽來頭,聽我們公司的操盤手說,她對盤面的分析判斷非常精準,心氣高,膽氣大。前段時間盤面走勢不明朗,大家都還在觀望控倉,她反其道而行,大手筆加倉。剛進公司就打了一個漂亮仗,這不,聲名鵲起了。”
“得,你們公司多半留不住這尊大佛了。”
“留不住就留不住呗,我只是個交易員,又不是老板。再說,她有點高傲,不太好相處,搞得我都有點怕她。”
“哈哈哈,那可別來我們公司。”
“想多了,你們公司不也是個小廟門,燒高香都請不到她。”
按時間算,和楊珊分手距今一年半,她應該還在國外修學,沒這麽快進入職場。再者,當初她那麽堅定地說過不會回國發展,怎會出現在他們口中的小公司裏。因此,他們說的楊珊另有其人吧。
可……敏銳果敢的業務能力以及高傲冷漠的性格,又是那麽地與楊珊相似。
我多想冒昧地問一問他們,你們說的楊珊,究竟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楊珊。然而我思索半晌,竟不知道該怎麽去向他們描述我認識的那個楊珊。
她高高的,瘦瘦的,不愛說話,不愛笑。她走路步履生風,身量挺拔而堅韌。她長頭發,眉眼貫來清冷,鼻梁高挺,連唇瓣都透着些許涼薄。她有着性感的鎖骨,手指修長,不戴任何首飾。她着裝簡單素淨,卻自帶氣場,很難不引人注意。她喜歡獨來獨往,說話時語氣生硬,從不與人客套寒暄。她沒有太大情緒,不開心的時候,會輕輕皺起眉頭……別人能看到的楊珊,應該就是這樣子的吧。
我花了許多時間喝完手裏的咖啡,終究什麽都沒問。
不會是她,我告訴自己,不會是她。當初,她那麽明确地規劃未來,以她的性格,一定會按照計劃出國深造,然後留在那個沒有過去的國度開始全新的人生。
門上的鈴铛沒停止過聲響,我顧不上店裏多忙,任目光穿透人群,失神望向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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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掌燈時分,我習慣看着外面,雖然我明白,我再也等不到那道風景。
習慣使然罷了,并非心存幻想。
今天不算什麽特別的日子,可我今天特別傷懷。我記得某年聖誕節,楊珊給我修理爆裂的水管,技術堪憂的楊師傅噴了我一身水。那天,就在這吧臺內,我們靠得那麽近,她溫熱的呼吸給我的臉頰上了胭粉的妝。那天,她頭也不回走出門去,卻在簡訊上對我說:節日快樂!
同樣的話,今天也聽到許多,別人對我說的。可我不快樂,因為今天,我特別想她。尤其在不經意間聽到過她的名字,封存思念的匣子便被撬開一道裂口,裏面的東西湧出來,裝不回去。
好氣餒,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對她的思念裝到匣子裏去,日夜嚴防死守,不欲打開。沒想到還是輕易被突破,只需要別人輕飄飄的兩個字。
可那兩個字,對我而言,沉甸甸。
打烊後,照例請店員吃飯,可這次,我沒有參與聚餐。我鬼使神差來到了舊巷,想看看楊珊的家如今是什麽模樣……就當作我心存幻想吧。
如果舊巷的家荒草萋萋,那麽顧客提到的楊珊并非我曾經的戀人。楊珊很念舊,倘若她在這座城市裏,斷不可能任家荒廢着。
我不知道确定這件事于我有何意義,已經分手了,她在哪裏都與我沒有任何關系。但若能再見她一面,悄悄地,亦或遠遠地,也好。
來的路上,我的心情極其矛盾。一面希望她和我還吹着同一片海域的風,她離我并不遠,沒有遠到餘生不能再相見。一面希望她已遠渡重洋,過上她想要的生活,才能值回舍棄愛情的代價。
我怨她,怨她不曾過問我願不願意跟她走,自動将我歸納到不堪的過去裏面。因為我了解她的苦楚及狼狽,便不配站到她的身邊,陪她體面。她扔掉了她的髒衣服,連同見過她穿髒衣服的人,一并扔掉。
哪怕她知道,她在我心裏,一直聖潔,一直高貴,從未因她曾從事某種職業而輕視過她。我那麽虔誠愛着她,又如何,只要我是知情者,便是她的負擔。她要輕裝上陣,灑脫地斬斷過去,沒有半分留戀。
是的,我怨她,可我更希望她可以順遂如願。
萬萬沒想到,曾經的舊巷,如今已是一片廢墟。我站在巷口,被建築圍擋攔住了去路。透過縫隙張望去,裏面一片漆黑,近前的一排房屋消失不見,成為一方平地。兩臺挖掘機安靜地停在空地上,橙黃色的,在黑暗裏顯得那麽耀眼,威風凜凜。
這裏在拆遷。
我坐在車裏,看着面目全非的舊巷,心情低落,久久不願離去。
家都沒有了,楊珊真的不會再回來了。一切都變了,回不去了,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心底深處猶如泡沫般輕盈的,用以自欺的幻想,無以延續,破滅了。
不知天井裏栽種的三角梅是否依然活在廢墟裏,或已被掩埋。還有那輛翻新過的自行車,是否又變得陳舊,是否被楊珊帶走,還是如我一般被遺棄。
我這樣想着,卻不想知道答案。
夜深了,圍擋內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在空曠的廢墟上泛起凄涼的回音。
如果說還剩什麽地方可以讓我覺得與楊珊曾有過深刻的羁絆,便只有海岸邊那棵棕榈樹了。
那裏總不至于發生什麽大變化吧。棕榈樹那麽頑強,它像楊珊的脊骨,孤獨傲岸,紮根在海岸,紮根在我心田,仿佛能站到永恒。
我啓動車子,驚擾了圍擋內的狗,它們一轉悲鳴的叫喚,瞬間變得犀利又兇狠。它們對我發出驅趕的警告,宣示着舊巷已是它們的地界,容留不得我這種閑雜人等。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繞道,沿着海濱路一直開。
城市睡了,沒有了閃爍的霓虹燈,只剩路燈寂寥地亮着。我開得飛快,在無人的街道,風在車窗外咆哮,和廢墟上的狗一樣兇。
直到我的眼簾出現那棵孤零零的棕榈樹,我才放慢車速,靠邊停車。
它還是那麽高,那麽直,那麽孤獨,屹立在海岸。我看着它搖曳的枝葉,突然很酸楚。我想,我的世界裏,不會變化的,就只有它了。
其實,我一直不是很理解楊珊的決定。我想當然以為不懷好意的人給她貼上任何負面的标簽,都會随着時間推移而被遺忘。當她把自己雕琢成一塊美玉,誰會記得她曾埋藏在陰暗的地底。
遭遇過母親、程立、林家成的羞辱,她未曾表現出對過去的耿耿于懷。她依舊挺直了胸膛,坦坦蕩蕩站在陽光下,不畏旁人審視的目光。
是我對她疏于關懷,還是她太會僞裝。如果我早點知道她介意,及時疏導她,她是不是就不會選擇逃避?
直到元旦前夕,我才理解,越是美玉,越容不得一點瑕疵。我才理解,她的決定是正确的,不逃離這裏,也許一輩子都擺脫不了歧視,暗地裏承受冷嘲熱諷。
空窗期一年半了,我也已三十歲,父母很為我的感情問題操心。明面上不敢為我介紹對象,怕我有抵觸心理。
元旦前一天,母親以前的學生上門拜訪,兩老推說弄飯辛苦,喊我回去幫忙。我不作多想,早早回去幫襯着。
我以為要接待好幾個人才如此大費周章,結果只有三位男士,其中一個是小高,另外兩位沒見過。我心裏不禁犯起了嘀咕,心想,準備這麽幾個人的晚餐對父母來說,能有多費事。
見了人,母親很隆重地為我介紹,具體到人家幾歲,在哪高就,品性如何等。我尴尬地附和着,已經意識到苗頭不對了,然而礙于禮貌,不得不硬着頭皮招待她的精英桃李。
沏好茶,我尋機潛入廚房,卻被母親洞察心思。她反手關上廚房門,拉着我走回客廳,說:該弄的都弄好了,剩下的你爸能搞定,你就別進去添亂了。
合乎我忙了一下午,倒成添亂的了。
無奈,我又坐了回去。
大家都有些拘謹,一時沒什麽話題,有點冷場。母親見狀,主動問起了他們的工作,這一開口便打開了話匣子,個個聊起專業來,你一言我一語,氣氛就活躍了起來。
我是插不上話的,反而圖了個自在,只是旁聽。
雖然聽也聽不懂。
不一會兒,我起身給他們斟茶,其中一人說:教授,聽小高說,您認識楊珊?
他話音一落,我餘光瞅見小高用膝蓋撞了下他的腿。這種舉動,我幾乎不用懷疑,他們在說與我有關的楊珊。